葉·波波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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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中學畢業后,我從注入北冰洋的雄偉的西伯利亞河流E的流經地K城乘火車來到莫斯科,為了接受高等教育,當時我激動萬分。時值1963年,尼基塔·赫魯曉夫當政,人們的生活不失樂趣,與往日并無兩樣。尤其是在莫斯科,當時我已知道,即便這里不能被稱為世界的文化中心,那至少應是俄羅斯的文化中心,想想即將到來的與諸多未知美好事情的相逢,心中竟平添了些許甜蜜的憂傷。
然而在雅羅斯拉夫爾火車站,我卻經受了第一次考驗:廁所內,一名爛醉如泥的男子躺在流滿尿液的瓷磚地上,而一位看似閑來無聊的警察一邊用自己的警靴尖頭踢他,一邊嘴里巴拉巴拉地在講些什么,厭惡地等著救護車來把他拉走。
宿舍里沒有留給新生的地方,這倒正合我意,我們被安排到莫斯科地質勘測學院的一間教室入住,那里備有輕便折疊床,莫斯科地質勘測學院正是我當時考入的學校,之后我也是在這里畢業的。學院位于馬涅什廣場,對面是克里姆林宮,左邊是民族飯店,右邊是羅蒙諾索夫雕像,再不能更中心了,對此我是由衷地高興。因此,當我后來搬到大學城的一號樓,今天這樓還在,就在基輔車站的后面,大學生街上,那地方當時在我看來仿佛處于偏遠的郊區,如同鮑里斯·巴爾涅特同名電影《邊區》中描繪的那樣。
歲月流逝,起初是讀書,接著就是平淡的年復一年。應該是沒人相信,但說實話,我從沒有渴求過緊抓住莫斯科以圖將來能夠享受它的恩惠。所以,當我拿到退休證書以及與之相隨的菱形“優待證”后就回到了故鄉,只是在我于首都實實在在生活了三十多年,擁有過家庭、工作和住房后,此時的故鄉看起來就小多了。
那時的年輕人有很多門路留在莫斯科,盡管這座永恒的體制城市里存在著嚴格的警察制度,但有很好的緊俏食品供應,當時的蘇聯政權除首都外無力向其他地區提供此類食品。
比如,那時為了落戶莫斯科,可以找一個莫斯科姑娘結婚,不管是出于愛情還是貪圖錢財。當時的政權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似乎當年都了解了情人們的守護神圣瓦倫丁,這著實令人驚訝。也可以追求功名,在學業和社會工作上做出成績,謀劃從共青團直接加入蘇聯共產黨,分到莫斯科市分配的一間筒子樓,再慢慢爭取到赫魯曉夫時期的五層樓住宅。當然,這些當年為解決莫斯科住房問題在市內建立的為數眾多的樓房也給今天的莫斯科市領導制造了太多麻煩,這些天花板距地板2.5米的板房如今破爛不堪,著實讓人一籌莫展。也可以投奔到莫斯科的打工大軍,用十年左右的時間去做一些報酬低的繁重工作,做建筑工人、電車司機、清潔工人、普通警員,當時貪贓受賄在警界尚處于胚胎期,以期將來能在我們的英雄城扎根。如此等等。莫斯科總在限制外來人口的數量,還把外地人在城里的停留當作自己給予對方的一種恩賜。那些任職期滿的外省黨政要員、州委書記以及所謂的勞動人民代表蘇維埃的領袖們,在退休后一般會獲得莫斯科的住房和相應的內部供應商店所提供的物質獎勵,這些東西在首都外的其他各地被傳得沸沸揚揚。當時的莫斯科還需要高級專家,這些高級專家一旦得到部委的召喚,他們就有權將自己的三居室換成莫斯科市任意大小的住宅,正如在《置換咨詢手冊》里的眾多聲明所聲稱的那樣。不過,也可以換房到莫斯科近郊,那時從郊區到莫斯科已經毫無障礙。我最終就是這么做的,起初是搬到了德米特羅夫老城,然后是莫斯科筒子樓,這里應算作一個美妙的住處,各種各樣的公民,遵循著復雜的生存法則,這些法則在米哈依爾·左琴科、弗拉基米爾·維索茨基、瓦西里·舒克申等其他飽經蘇聯政權之苦的作家作品里均有描述。
甩掉固有的謙遜,不計才氣的大小,我也應該被劃入類似創作者的行列,因為,嗚呼,我如今也是一名職業作家。但那時正值成熟社會主義的末期,不知什么原因我的作品在當時的官方意識形態看來“思想殘缺,近乎誹謗,有冷嘲熱諷和淫穢色情之嫌”。因此,我的未來在故鄉就變得黯淡起來,就似那位處在十字路口的勇士,或終日飲酒,麻醉自己;抑或相反,加入到墻頭草的隊伍中。而在莫斯科,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在莫斯科是很容易失蹤的,在這里仍在拼死傳播自版刊物和僑民刊物,以及那句老話:“游擊隊員是殺不絕的。”
唉,在這段時間里,有多少流水經莫斯科河流入了奧卡河,然后又流進最終匯入里海的伏爾加河!蘇維埃政權被一種至今尚無確切科學定義的社會歷史結構所完全取代,曾經的大人物大都已化身為大小寡頭、銀行家、農場主和資本家,虧損變成了盈余,現在,人們即便是在外省的商店也能隨時買到心儀的東西,甚至還可以從自家城市直達異地他鄉,比如直達加那利群島,或者去非洲打獵,就像美國作家歐內斯特·海明威一樣。當然,這事兒沒錢不行,也還要祈禱上蒼,沒有戰爭才能成行!我和我的許多尚且健在的朋友和同事,也平穩地從離經叛道者變成了一個新的社會結構中的有益成員。
莫斯科市的人口在十四世紀為四萬,而到蘇聯末期已超過八百萬,在我看來這應是正確方向上的改觀,盡管人口的增長照例不僅來自本地人口,也來自外來人口。新的燈火在閃亮,人們在那些燈光下像往常一樣相愛、結婚、生子,用一句莫斯科的新潮俗話來說就是,錢在和錢睡覺。盡管……盡管和美國一樣,莫斯科的人也全都是外來人,區別僅是時間上的不同,在于莫斯科人進入莫斯科城的時間。據古老傳說,甚至連莫斯科的奠基人尤里·多爾戈魯基大公都不是第一個來到莫斯科的人,他在12世紀從基輔向弗拉基米爾進發時遇到大地主斯捷潘·庫奇卡,后者因拒向前者繳納高額庇護費,這位未來大都市的原主人竟被外來的尤里·多爾戈魯基大公殺死了,今天,尤里·多爾戈魯基的紀念碑正屹立于原莫斯科市政府對面。如此一來,對于我們國家的其他統治者還有什么好談的呢?更不用說我們這座可愛城市的那些普通居民了。
附記:在準備寫上面的內容時,為獲取創作靈感,我重新參觀了位于大學生街上的大學城,大學城以結構主義風格的建筑而聞名,而其當年住戶的火熱個性也毫不遜色,當年有一位叫加里比揚的地質系學生出于嫉妒,用氣槍精準地射碎了對面機床制造學院一間宿舍的燈泡,而他那位對愛不忠的女友就住在這間宿舍。當首都的中心擴充到改良后的環線外側后,大學區這片在建筑風格上極具紀念價值的樓房剛好處于正中心的位置,當我漫步其中,恕我直言,我突然發現自己心儀的那些樓房已是墻皮剝落,窗欞散裂,滿是荒廢后的臟污。上面提到的機床制造學院的宿舍樓內聚居了很多越南人,他們以不錯的成績通過傳達室老太太的鑒定,他們煙酒不沾,不打架,不斗毆,僅是每天從早到晚扎在市場忙碌。另外,在這里,我還發現了一家為新教、天主教、東正教教派服務的“基督教文獻圖書館”,以及大量掛著卡盧加、 圖拉、薩馬拉、楚瓦什、北奧塞梯等地區車牌的名牌車輛。但這些,也許就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了。
① 本篇原題《Как я прирастил собою Москву》,作者葉夫蓋尼·波波夫(Евгений Попов)生于1946年,曾參與編輯和出版《大都會》輯刊,現任俄國筆會副會長,莫斯科作協秘書長。——譯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