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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學校①

2017-09-14 12:14:12瓦·波波夫
十月 2017年5期

我們走出列車,巨大的、五彩繽紛的喀山車站立即躍入眼簾,它比我在喀山所見的一切建筑都更醒目,更壯觀(我想起喀山克里姆林宮中那座小小的、有些傾斜的蘇伊姆別姬塔,還有塔上荒謬的大鐘)。而這里,就連車站都像一座壯觀的宮殿!首都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應該如此!在喀山,我們乘一輛卡車去車站,途徑一條條狹窄的、起伏的、積雪的街道。而在這里,我們出站后便來到巨大的三站廣場,另外兩座車站也像喀山站一樣壯觀。在喀山送我們去車站的是幾位笨手笨腳、裹著棉衣的姨媽(我們在喀山的親戚)。而在這里,來接我們的是一位身穿皮大衣的高大美男子和一大排身著制服的搬運工。我們走向人行道旁一輛加長的黑色轎車(這是一輛莫斯科斯大林汽車廠生產的轎車,當時最大、最豪華的轎車),車里鉆出一位風度翩翩的男人,他戴著金絲夾鼻眼鏡,花白的頭發理成漂亮的平頭,他便是全蘇農業科學院院士瓦西里·彼得羅維奇·莫索洛夫,我的外公。

“你好,阿列芙季娜!”他擁抱了我的媽媽,也就是他的女兒。之后,他突然與我們的外婆亞歷山德拉·伊里納爾霍夫娜接起吻來,“你好啊,亞歷山德拉!”

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感覺眼前的一切有些奇怪。我們心愛的外婆,純樸快樂的外婆——與這個儀表堂堂的老頭!腦子里想象不出,他倆還曾做過夫妻,還養大了兩個女兒。生活真會作弄人!瓦西里·彼得羅維奇在莫斯科有了與他崇高新身份相匹配的新家庭(看來他不會邀請我們去那里)。他嚴肅地、不帶笑容地握了握格里高利(我們的爸爸)的手,表達了問候,然后才轉向我們三個孩子——我和兩位姐妹。他看著我,看了很久,因為我是他當時唯一的孫子。

我對家庭變故的細枝末節并不了解(父母不跟孩子們談這些問題),可我覺得這是一個重要時刻。我記得我摘下了帽子,感覺頭上直冒熱汗。

“是啊!”院士轉身對我們的媽媽說,“你們突然到來,簡直就像雪花落在腦袋上!”

的確有雪花落在腦袋上。

“完了!”我絕望地想,“他馬上就要溜走了!”

我的眼神和他的目光再次相遇。

“干嗎傻站著?會感冒的。上車吧!”外公說道,身穿皮大衣的司機打開車門。于是,無比幸福的我鉆進有豪華的絲絨座椅的車內,我覺得這車內部空間巨大。我坐到很好玩的兒童座椅上,兒童座椅綁在前座的后背上,我坐進去,絕對幸福。片刻的停頓之后,外婆和艾麗婭、奧麗婭兩位姐妹也鉆進車里。父母坐另一輛車。起初看到的街道很窄,房子也不高。后來卻出現一幢接一幢的高大樓房,形成兩堵高墻,石頭墻壁上雕有花紋——我們拐上了高爾基大街,莫斯科最主要的街道。多么寬敞,多么好看,多么高大!我的興奮得到了回應,因為我在汽車后視鏡里看到我外公那張巨大的、像是銅塑的臉龐的一小部分,看到了一小部分善意的微笑。這是莫斯科的第一個微笑!1946年!

我記得鏡子般的墻壁、巨大的吊燈和布滿雕塑的天花板。這是葉尼塞商店,莫斯科最好的商店。我覺得我后來看到的任何一家博物館都沒有這家商店奢華,尤其是它的櫥窗,我們之前在任何地方都沒看到過櫥窗里擺放的那些東西。

我的手里,之后是姐姐艾麗婭的手里,都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四角為弧形的糖果盒,盒子上是一幅色彩鮮艷的畫:騎在白馬上的魯斯蘭懷抱溫情的柳德米拉,戰敗的黑海魔王被綁在身后的馬鞍上,滿臉怒氣。①這些糖盒大約就是貧乏的戰后生活最主要的裝飾,我后來在商店里看到這樣的糖盒,總是會感到一陣心跳……但是當時在莫斯科,我卻用汗津津的手捧著這糖盒!我妹妹奧麗婭的手里也有同樣的糖盒,奧麗婭翹鼻子,大眼睛,長得不像我和姐姐。她高興極了,可轉眼又大哭起來,真心疼啊!她在接過糖盒時,媽媽在商店門口給她買的那只粉色氣球突然飛了出去,此刻那氣球像是粘在了天花板上那串突起的水果雕塑上。我在葉尼塞商店里沒見到外公的身影,卻能感覺到他的權威。是誰給我們買了這些漂亮的盒裝糖果?不是他(如果是他,我也不會忘記),也不是父母……難道是哪一位售貨員嗎?

這時出現一個儀表堂堂的看門人,他頭戴制帽,身著有裝飾條的制服(在這個時候走過來的想必都是管事的),站在梯子上伸長身子,使勁用拖把頭去夠氣球上垂下的線頭,把線頭繞在拖把頭上……行啦!于是,儀表堂堂的看門人便俯下身子把氣球交給了小女孩。小女孩破涕為笑。莫斯科就是這樣迎接我們的。

“好了,杜霞!謝天謝地!爸爸來電話了,都安排好了!可以去列寧格勒了!”

我在一個陌生空曠的走廊里聽到媽媽的聲音,便仔細聽了起來。

在這之前,我好奇地,甚至高興地環顧了我所處的奇特場所,我就像身在井底,有一個小窗開向螺旋形樓梯,高高的四壁掛滿回旋鏢似的木頭物件(我自童年起就善于幻想)。這木頭物件就是馬桶蓋,住在這里的每家人都用這玩意兒。這份“回旋鏢收藏”讓我感到很開心。②就像外婆總是很親熱地這樣說我:“在傻瓜眼里什么都好笑!”

但此刻更重要的是媽媽所說的話。

“是的,杜霞,一切都很好!你收拾一下去列寧格勒的行李吧!是的,戶口落在工兵胡同!吻你!”

“烏拉!”我小聲說道。話筒咔嗒一聲被放回了電話機。

“喲!你沒在里面睡著吧?”媽媽高興地說。

“沒有。”

“那就出來吧。一定要洗手。”

我弄出水聲,使勁撥開插銷,走了出來,我和媽媽滿臉幸福,沿著長長的莫斯科走廊走著。后來,在不同的時代,我又曾多少次走過這樣的走廊啊!

這也是莫斯科,但是另一個莫斯科。我們穿過寬闊的高爾基大街,駛入一道高高的拱門,這里胡同很窄,房子也不高,我們來到三樓,這已是最高一層。但住在這里的可不是閑人,而是體面人。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塔吉亞娜姑姑的丈夫,是一位上校,而且是內務部的上校,不過他不像是警察,而更像是學者、哲學家,他是航空學院馬列教研室的副教授。他舉止端莊。稍稍喝了兩杯之后,他與父親展開了哲學爭論,父親哈哈大笑,伊萬·謝爾蓋耶維奇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endprint

他們全家人住在一個房間里,墻邊擺滿了床,屋子中央的燈罩下是一張桌子。這里怎么還能再裝進我們一家連外婆在內的六口人呢?可是在戰后,親戚們之間甚至不會討論這樣的問題。孩子們打地鋪,他們忙乎一陣,哈哈大笑,相處和睦,不會有什么問題。此時,親戚們的聚餐還在繼續。伊萬·謝爾蓋耶維奇的臉很長,臉上布滿青筋,稀疏的鬈發已經花白,一雙小眼睛不時閃出怒火。他的大兒子弗拉德連是個圓滾滾的小胖子,他老是打斷父親的話,對我們很兇,不時喊出一些他從盜版書里讀到的話,比如,他用一個指頭指著我,高聲喊道:

“我認出你了!你就是約翰·佩雷拉,你是販賣黑木頭的!①”

伊萬·謝爾蓋耶維奇用憤怒的目光盯著他,但弗拉德連卻安靜不下來。伊萬·謝爾蓋耶維奇慢慢站起身來,擋住了身后那幅希什金的名畫《森林的早晨》。他高高地揚起右手……

“伊萬!住手!”塔吉亞娜姑姑喊道……

氣氛緊張的寂靜。伊萬的臉色由深紫轉化為紫色,坐了下來。

塔吉亞娜向她親愛的兄弟(我的父親)投去怨訴的目光,像是在說,瞧,天天如此!我的父親輕輕嘆口氣,把自己的手放到姑姑的手上,安慰地拍了拍。的確,爸爸和塔吉亞娜長得十分相像。南方人,烏黑的鬈發,明亮的深色眼睛……哦,還有一個人也長得和他倆一模一樣,就是姑姑的小兒子伊格廖克,他和我同歲。他一頭鬈發,動作靈活,就像個猴子!我捕捉到了他歡樂的目光,他使勁眨了眨眼,然后立即裝模作樣地一動不動,兩掌相握,兩眼緊盯著父親。瞧!我找到我的朋友了!結果,我們成了一生的好友。

“好了!該鋪床了!”伊萬·謝爾蓋耶維奇說。他話音未落,大家就忙乎起來!大家挪動家具,開始鋪床。家庭首腦下達如何操作的命令,女主人塔吉亞娜·伊萬諾夫娜拿來床單被褥,給我們鋪床。弗拉德連和伊格廖克在淘氣,用枕頭相互擊打。這是我在莫斯科的第一次住宿。

我們第二次來莫斯科,是在1954年。莫斯科當時已經安葬了斯大林。在列寧格勒,父親被任命為加特契納附近蘇伊達育種站的站長,他在那里遇到一個人,不再來工兵胡同看望我們,甚至連星期天也不過來,于是,果斷堅強的母親把全家攏在一起帶到了莫斯科,投奔最親的親戚們,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歡樂、聚餐、親吻和一致的愛應該能夠感化父親的心,讓他幡然悔悟,回到親人身邊。我們的莫斯科親戚已經得到了第二個房間,在同一個樓道,恰好在第一個房間對面,已經長大很多的孩子們全被安置到第二個房間,而在第一個房間里,大人們的談話往往持續到很晚。夜間,我走出“兒童房”去上廁所,突然聽見大人房里傳出一陣我之前從未聽到過的奇怪聲音。這是一位親人的聲音,音調很熟悉……這是怎么回事?穿著背心褲衩一動不動地站在樓道里,我突然恐懼地意識到,這是我的父親在慟哭,我那位高大堅強的父親。這哭聲與親戚們七嘴八舌安慰他、勸說他的含混聲音交織在一起。我大為震驚,甚至忘了我是來上廁所的,我慌亂地跑了回去,跑回黑暗的房間,房間溫暖舒適,散發出淡淡的汗味,躺在似乎扎人的毯子里,我一直在顫抖。這就是隱秘的成人生活!有趣的是,我腦袋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一大家人、一大堆親戚來過問你的生活態度是否正確,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我在陽光、笑聲和打鬧中醒來,五個孩子同住一個房間,老大弗拉德連是這座瘋人院的開心頭目。

伊格廖克從毯子下面鉆出他那一頭鬈發的小腦袋,他的頭發理得很精致(我們已經十四歲了)……可他的耳朵卻變大了,翹了起來。他不屑一顧地看了一眼吵鬧的“小不點兒”,然后沖我向門的方向點了點頭。昨晚我倆已相互摸清了底,至少,他表現出眾。他順便告訴我,他處處受夸獎,在院子里,在班級,甚至在全校,因為他是校籃球隊的……真的嗎?沒有任何懷疑的理由,他昂首挺胸,舉止優雅!他在莫斯科最好的學校上學,學校就在附近,在這所學校上學的都是大使、部長和大劇院名演員的孩子,他在他們中間又出類拔萃,門門功課都是優秀,是不容置疑的飽學之士。是呀!環境顯然可以激勵人成功。應該說,諸如“激勵”“飽學之士”這樣的詞匯我們當時已經掌握,并常用來裝點我們的口語。毫無疑問,我在伊格廖克的影響下也成了優等生,我只有他這樣一座“燈塔”。由于他,我不僅成了優等生,而且還成了一位紳士,一位養尊處優的人!“莫斯科學校”——這個名稱有著多么重大的含義啊!甚至在很久之后,當人們夸贊伊格廖克的“超常”,更晚一些,當人們因為同樣的原因而責備他,他總是一成不變地回答(很有節制,但很有優越感):

“莫斯科學校!”

這當然并非僅指他以優異成績畢業的那所中學,而是指整個莫斯科!也不是指整個莫斯科,而僅指莫斯科的“精英層”(伊格廖克最喜歡的用語之一)。

“莫斯科學校!”

所有的人,甚至連敵人,聽了之后都會默不作聲。有什么辦法呢,這樣一所“學校”嘛!

穿過高高的拱門,我與他走上高爾基大街,沿街而下,走向克里姆林宮,旁邊是一幢帶有巨大花崗巖基座的高大樓房。

“這里,”伊格廖克姿勢優雅地用手一指,“住的全是院士和元帥!”

伊格廖克擺出一副莊重的樣子,用下唇包住上唇,幾乎舔到鼻子,兩只眼睛不知為何也在往鼻子靠近。

“我和甘卡·澤林斯基一起去見過他,”伊格廖克繼續使勁地擠眉弄眼,同時說道,“八個房間……還有保姆房。他爺爺躺在書房里,像個木乃伊,帶著黑絲絨帽子,澤林斯基院士……就是他發明了防毒面具!”伊格廖克漫不經心地添了一句。

“你們去那里干嗎?”

“為了解題。他幫了甘卡!”

“我外公也是院士!”我謙虛地插了一句,可他沒在意我的話,這讓我有一點兒傷心。

“你參加過斯大林的葬禮嗎?”我向他提出一個難纏的問題,我要看看我這位長著一副招風耳的兄弟到底有多大能耐。

當時大家都在說,盡管還是悄悄地,說在給斯大林送葬時發生了可怕的事情,相互擠壓,瘋狂的踩踏,死了很多人。即便死后,斯大林仍然展示了他威嚴的力量。可是,對于伊格廖克而言原來并不存在任何困難問題。endprint

“當然參加了!”他說著,痛苦地緊皺眉頭(顯然是因為我的愚蠢問題而感到痛苦),“我去見明卡·拉夫連季耶夫,他是駐美大使的兒子,我們去了他們家的院子。那里有警衛,但讓我們進去了。”

就是這樣。

“那……他當時什么樣子?”我不無激動地問。

“也就那樣……沒什么印象……”

關于各族人民領袖的外貌,我在伊格廖克這里第一次聽到了這一居高臨下的評判。是啊,我這位兄弟飛得真夠高的,他與之交往的都會是哪些人呢?!

“我會介紹你認識我的朋友……但之后再說!”他指明了我的位置。

克里姆林宮在稍稍靠右的方向高高聳立。

“真漂亮!”我喊道,但又立即發現不對頭,我是否顯得過于天真了?

“是還不錯,總的說來,”他表示贊同,“事實上,費奧拉萬蒂為了建造克里姆林宮不得不設法燒磚,這在我們這里還是頭一遭……結果也出了差錯!”他說道,依然有些居高臨下,也就是說,費奧拉萬蒂嘛,當然也很努力,可是他伊格廖克,還是能做得更聰明一些。

“我們……去看看列寧墓嗎?”

“今天不行。有專門為精英人士代表安排的參觀。”

“你能參加嗎?”

伊格廖克只笑了笑,作為回答。瞧,見多識廣的莫斯科精英啊!哪里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呢,在這座世界大都市里有一個人,他是我的兄弟,即便是表兄弟,可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后來,我會利用一切機會來莫斯科,我知道,最重要的事情都發生在這里。即便如今,莫斯科對于我來說依舊是一座榮光之城,成功之城!父母也鼓勵我和莫斯科的親戚保持友誼,這些堂兄弟,美男子,全優生!

當我們在莫斯科會面,我們對完美的追求就會變得難以遏止!在“第一理發店”(還能去哪里呢),在高爾基大街(還能在哪條街上呢),在伊格廖克的“私人理發師”處(怎么能去找其他理發師呢),我們把我們當時還很濃密的鬈發弄成兩個奪人眼球的大卷,一個上翹,一個前突,然后走在當年人還不太多的莫斯科街道上,瀏覽漂亮的櫥窗,“尋找轉瞬即逝的享受”,伊格廖克的這句話說得有些做作,卻完全符合他的風格。

我認為,50年代的莫斯科是整個蘇聯時期這座城市狀態最好的年代。“斯大林文藝復興”風格的高樓將之前各個時代的裝飾性奢華融為一體,當時這些大樓剛剛落成,光彩奪目,當你昂起腦袋欣賞它們,那么顯而易見,你會覺得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它們更美。街道十分整潔,得到精心的維護和保養,商店里的大理石地面閃閃發亮,女售貨員們親切熱情,頭戴漿洗熨燙過的圓帽。我特別喜歡一家名為“水果”的商店,它就在高高的拱門旁邊,店里的每一枚蘋果都是紅撲撲的,放在單獨的羊皮紙口袋里,散發出香甜的氣味。我到那里去就是為了聞蘋果的香味,直到今天,這種味道仍是能提起我情緒的一個重要刺激源。之后,我與伊格廖克一同繼續沿著“享受路線”前行,在某個陽光燦爛的時刻,在某條悄靜的莫斯科街道,我們會突然覺得,我們是這座天堂里僅有的兩位住戶!在斯托列什尼科夫胡同,應我的請求,我們走進了“俄國美酒”商店,里面充滿“奢華的味道”,很香甜,有點黏味,再走一步,就可能絕對幸福起來,那里賣散裝酒,我當時已經十六歲,就建議嘗一點兒酒,可伊格廖克卻皺著眉頭說:“這不雅觀。”問題到此為止。之后,在我們的一生,“這不雅觀”這句話常使我們冷靜下來,避免做出考慮不周的決定。

在涅格林卡河的起點處(三級臺階往上),有一家最舒適的咖啡館叫“亞拉臘”。用手撩開竹簾,步入怡人的昏暗處,吸上一口咖啡的香味(當時還相當稀有),躺進享樂之中,躺進無比舒適的寬大沙發,沙發置于半圓形的壁龕里,燈光在墻壁上映出神奇的風景。是啊……幕布后面就是另一種生活,但舞臺布景依然如故,我們暫時地生活在這布景中……失樂園!但它仍在持續。

有一次我來莫斯科時,伊格廖克領我去了著名的“雞尾酒吧”(俄國第一家此類酒吧),伊格廖克說,那兒“全都是我們的人”,他自信地裝作一位老主顧。

“斯拉維克,勞駕!”他高傲地對一位漂亮的酒吧侍者說道,“給我調兩杯‘曼哈頓,和以往一樣!你是知道的!”

斯拉維克有些慌亂地看著他。此人是誰?看模樣是一位長著招風耳的中學生,可看他的架勢顯然也是有身份的。誰能搞得清這些家住豪宅的孩子們呢?他們無所不能。

“可是……‘曼哈頓……我們做不了!”斯拉維克有些猶豫地回答。

這還用說,是在50年代啊,哪里有什么“曼哈頓”!在最好的情況下,酒單里也只能看到“燈塔”雞尾酒。

“求你給我調一杯!”伊格廖克說,“我知道你會調!”

最終,為了打發這位危險的少年,斯拉維克從吧臺下面掏出幾個酒瓶,倒滿兩個高腳杯,放上兩根吸管,很有技巧地把酒杯沿著玻璃臺面推向我們,讓酒杯恰好在我們面前停住。伊格廖克用吸管吸了一口,稍稍遲疑一下,然后贊許地點點頭:“不錯,這可是地道的‘曼哈頓!”我如今回憶起那口味,仍然感到懷疑:那杯“曼哈頓”里到底有沒有酒精呢?不過,在當時這絕對并不重要!

“很遺憾,有這種水平的地方在莫斯科僅此一家。”伊格廖克很確定地對我說。因此,我們在離開酒吧時心滿意足,身體的什么地方甚至有些反應。對于生活而言必不可少的高傲自大在那時即已形成。

相反,這些新潮舉動卻讓伊萬·謝爾蓋耶維奇發瘋,他的小兒子,盡管也是優等生,卻也燙了卷頭,沿著高爾基大街“向下閑逛”,這條大街當時被某些人稱作“百老街”(為的是不說出“百老匯”的全稱),這一切都叫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受不了。

一天,我在他們家吃早餐,喝沒煮爛的蕎麥粥,這時發生了一場事故。

伊格廖克(應該說,是帶著他一貫的傲慢態度)跟父親要錢“去見理發師”(的確是說“去見理發師”,而不是“去理發館”……細微的差別有時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喲,你還要去見理發師!”伊萬·謝爾蓋耶維奇憤恨地說。endprint

連我都勸過伊格廖克,說話別那么做作,他們會揍人的。這不,連親爹都打算動手了!……伊格廖克哪怕是說要錢去買書也好啊!不過,所有“該讀的”書我和伊格廖克當時都已經讀過了。

“喲,是要去見理發師?”

“是的。我愿意!”伊格廖克放肆地說,“我馬上有個重要的約會!”

“有意思,和誰約會?他會帶上什么?”我恐懼地想道。

“喲,你還想要錢?!我叫你要錢!”伊萬·謝爾蓋耶維奇抬起沒穿鞋襪的腳,一腳踹翻了優等生兒子坐的椅子,優等生兒子的腦袋磕在窗戶上。我試圖扶住他,于是我倆一起倒了下去。

伊格廖克臉色煞白地站起身來,用指尖彈去上衣翻領上的灰塵(當年,即便在早餐時他也穿得無可指責),他轉身對我,冷冷地問道:

“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然后他便走出門去。

我對伊萬·謝爾蓋耶維奇說了聲“謝謝”(是謝他的蕎麥粥),隨伊格廖克出了門。

我倆沿著此時沒什么人的高爾基大街行走。

“是啊!”伊格廖克很做作地說道,“摧毀舊事物的過程有時是痛苦的!”

我想對他說,最好別把事情弄得那么痛苦,可“風格”對于他而言是主要的東西,比內容還要重要。對此我心知肚明,也很欣賞。

我倆來到拐角的一幢樓旁,樓里有一家當時很著名的“民族”咖啡館。我倆走了進去。

“應該吃一頓像模像樣的早飯了,”伊格廖克說著,又做出他那著名的鬼臉,下唇幾乎舔到鼻子,“可是……”他痛苦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個子兒也沒有!”

他這句話的意義可能是可怕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可這絕對不重要。伊格廖克可以借助音調獲得享受,還有姿態。

“太遺憾了!我把裝錢包的公文包忘在家里了!我們回去一趟?”

他始終無法讓目光離開他映在鏡子中的影像。

“風格的狂熱信徒!”他做出了這樣的自我評價。

這種自我安慰可能會永遠持續下去,所以我該做點兒什么了。

“那我們就來點兒小的形式!只有幾站路。”我說道。

這句話含義模糊,但很有效果。此話讓伊格廖克安定下來,雖說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什么叫“形式”。可是伊格廖克崇拜這些詞匯。于是很快,我們便已走出地鐵車廂來到“新村站”,地鐵站里有奢華明亮的玻璃鑲嵌畫,樹葉和鮮花。直到此刻我仿佛還能看到當時的我們,身披鑲嵌畫投射出的彩色光芒。我倆乘電梯來到卡利亞耶夫街(如今叫新村街)。

瓦西里·彼得羅維奇和我外婆有兩個女兒,即我的媽媽和柳達姨媽。柳達姨媽孤身一人生活在莫斯科(她丈夫在戰爭中犧牲),我們善良的外婆因此常去看她,怕她太孤單,與此同時,我想,外婆也想躲開我們這個多口之家,暫時歇一歇。但我來莫斯科做客時,也常追到柳達姨媽家去看外婆。

于是,我便帶伊格廖克去她那里,去我們的天堂,姨媽住在卡利亞耶夫街,也就是今天的新村街,這都是為了我親愛的兄弟,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付出一切。自從我們那次從喀山來莫斯科并在伊格廖克家借宿之后,伊格廖克再也沒有見過外婆。

我直到此刻還記得,當時的伊格廖克,年輕漂亮的小伙子,嘮嘮叨叨,哈哈大笑,手舞足蹈,還在路上就開始了“表演”。

“好啊,好啊!太棒了!親人的激情!我們就這么做!”

當我倆走進走廊(是鄰居開的門),這也是筒子樓的走廊,但明亮寬敞,外婆走了出來,滿面笑容,跟在她身后的是柳達姨媽,伊格廖克瘋狂地撲向她們,緊緊擁抱她們,熱情親吻她們,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好了,好了,伊格廖克!”外婆笑著說,“我已經知道你多么愛我們了!”

當然,外婆給了我們錢,而且沒有任何教訓,滿面容光地就給了!我想,她那天很開心,因為天氣很好,兩個孩子成長得很不錯,看來也不會去做任何傻事,給他們一點“預付款”,他們可能要買點兒什么。我現在依然認為,我們當時并未使壞。

當我們再次去那里,伊格廖克不停地說:

“激情!激情!為了從親戚那里拿到錢,就需要激情!”

但當我們離開外婆來到院子里,我卻發現他深受感動。

“你外婆多好啊!”他說道,“我起初很擔心,我以為,院士的妻子,會對我們很高傲,戴著夾鼻眼鏡!”

“怎么,你忘了她的事?”我驕傲地說。

之后,我和伊格廖克站在花園環形街邊(靠近契訶夫街),大街的一側滿是大卡車,車上滿載著漂亮的年輕人,他們滿面笑容,身著五彩繽紛的衣服,他們在車上跳舞、招手、歌唱——這就是第一屆莫斯科世界青年聯歡節,1957年。我覺得,我倆站在這里絕非多余,絕非偶然,我倆彼此一看,都是合格的代表……我們是獲得金質獎章的中學畢業生,在簡單的面試之后我們便輕而易舉地進入了最著名的高校,我進入列寧格勒電力工程學院,伊格廖克進入莫斯科航空學院。一位身段靈活、相貌漂亮的黑人姑娘一邊舞蹈,一邊給我們送來飛吻。飛吻是送給我們的。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我在莫斯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

伊格廖克未能步入精英階層,他在大一之后便去工廠實習……但他始終是“風格的狂熱信徒”,始終儀表堂堂!他用絕對罕見的方式敲擊鋼琴,還跟音樂學院的女教師尼娜·多別羅學琴(我認為,這樣一個精致的姓氏也不是隨意選取的)。的確,他倆不是在音樂學院上課,而是在她“家里”(近些年,他說出“家里”這兩個字時都帶有某種朦朧的多重含義)……奇怪的是,伊格廖克絕對不追求舞臺上的成就,這些音調就是他的主要目的。近些年(根據伊格廖克的朦朧暗示),他倆的會面就完全不需要鋼琴伴奏了。

“但我在音樂界很有口碑!”他很謙虛地說道,并精彩地予以論證。在第一屆柴可夫斯基鋼琴比賽獲獎者范·克萊本①的匯報演出中,我和伊格廖克坐在第三排,坐在前兩排的人紛紛向他致意,他也很矜持地沖他們點頭。endprint

音樂會開始了。為什么恰恰是范·克萊本得到了我們的由衷愛戴呢?因為從他彈奏出的最初幾個音符便能得知,那場我們終日耳聞的“冷戰”,只不過是那些被專門雇傭來的傻瓜們杜撰出來的東西,就讓他們去杜撰好了,每當柴可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和格什溫再度復活,所有的人都會變得美好起來。如果在克萊本的位置上坐的是另一位音樂家,那么有可能,我們聽到的只是一部經典音樂作品的完美演奏,而克萊本卻能使我們大家都感到幸福……1958年。

音樂會結束后,觀眾來到外廳,似乎都在期待什么。節日難道就這么結束了,然后就是蒼白的日常生活?這時我突然驚喜地發現,節日仍在繼續,而且是圍繞伊格廖克進行的。他身邊聚集起一小群人,起初,多別羅介紹他認識一些“最重要的人士”,后來,不需要她的引見,他也能自如地交往了。

“是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我知道,我知道,小毛病!”他彎下腰,咳了起來,像他那位交談者一樣,再有片刻,喉嚨里就會咳出血來。

“是啊,彈得不錯,不錯!”他很矜持地對一個白發老人的意見表示贊同,可突然之間,他看到一位禿頂人,便兩手一拍,沖過去熱情地親吻對方,然后拉著對方的手不放,目不轉睛地看著。被吻的人知道這個吻了他,之后還拉著他的手不放的人是誰嗎?或許不知道,但他內心里會覺得,這是一位“最值得尊重的人”!那些“非協作人士”(這也是伊格廖克最傲慢的用語之一)一臉郁悶地走向出口,忌妒地看著這群活躍喜慶的“被選中者”(盡管是伊格廖克本人“選中”了他們)。或許,某位離音樂界很遠的人甚至會想:“這莫非就是范·克萊本本人吧?”但這是伊格廖克,一個更為重要的人,至少對我而言更為重要。一所名叫“美好生活”的莫斯科學校!我也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如果有人問我,我這一生中最欣賞的東西是什么,我會說:是伊格廖克!他在設法延長節日,為了自己也為了大家!而他這樣做絕對是無私的(他已不再有什么音樂前途)。

還有一段關于莫斯科的記憶,我當時住在外婆那里,在新村街。“新村”的生活不同于市中心。如今,在我人生的最美好時刻,我時常回憶我當時在那兒醒來后看到的場景,窗外是綠色的庭院,花壇散發著襲人的芬芳,明媚的寂靜,只有鄰家的窗口傳出甜美的詠嘆調和宣敘調,住在隔壁的劇院男高音醒來了,他在洗漱,在歌唱,當時充滿內心喜悅的我卻從未問起他的名字,如今更永遠不會知道了。我在那里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清晨。

那樣的生活還有遺留嗎?我要輕輕地說上一句:還是有的。直到今天,我最喜歡的莫斯科地鐵站就是“新村站”,我在這座車站旁生活過,走進車站,我每一次都會因為玻璃鑲嵌畫上那些鮮艷的花朵和樹葉而欣喜。沒有一座地鐵站能與之相比。如今,半個世紀過后,我乘坐人滿為患的地鐵列車經過此站,每一次都要竭盡全力地伸長脖子,以便能看到那些花朵,哪怕看到一朵也好,于是,我的心情便會變得輕松一些了。

① 本篇原題《Московская школа》,作者瓦·波波夫(ВалерийПопов)生于1939年,俄國作家,圣彼得堡作協主席。——譯注

① 這是普希金的長詩《魯斯蘭與柳德米拉》中的情節。——譯注

② 蘇聯時期筒子樓里的廁所是公用的,每家有自家專用的馬桶蓋(一個半圓形木條),用后便掛在墻上,主人公覺得它們狀似澳洲土著人的回旋鏢。——譯注

① 這是根據凡爾納同名小說改編的影片《十五歲的小船長》(1945)中的一句臺詞。——譯注

① 范·克萊本(1934—2013),美國鋼琴家,1958年在首屆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中獲一等獎。——譯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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