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風,清華大學生態(tài)文明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環(huán)境哲學專業(yè)委員會主任,全國科學邏輯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
一直以來我都很贊同法國當代哲學家呂克·費西的一個觀點:不關注人生意義問題是當代哲學的嚴重失誤,哲學必須關心人生意義問題,人生意義問題甚至應該成為哲學的核心問題。蘇格拉底說過:“未經(jīng)省思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我認為,一個人的幸福感與他對人生意義的理解密不可分。
下面我想先談談當代英國著名經(jīng)濟學家、布萊爾政府顧問理查·萊亞德的幸福論,然后再來談談我的看法。
一、理查·萊亞德的幸福觀
1.我們生來就是為了追求幸福的
萊亞德認為我們生來就是為了追求幸福的,好像追求幸福是由我們的基因決定的,是我們的本能。他說:“幸福實在太重要了,因為它是我們整體的動力裝置,我們努力是為了尋找良好的感覺,以及避免痛苦。”“幸福是所有人心之所向。”
這其實就是邊沁的觀點,邊沁曾說過,人類是在兩個至高無上的主人的主宰之下的,這兩個主人一個叫快樂,一個叫痛苦。無論我們追求的是愛情、知識,還是財富、權力,無論我們做任何事情,都受到這兩個主人的支使。
2.幸福具有客觀性
萊亞德認為,幸福具有客觀性,就是說幸福或不幸并不只是純粹的主觀感受,而是具有客觀性的。現(xiàn)代腦科學告訴我們:人們所說的自身的感覺,會與腦中不同部位真實的活動有關,可以用標準的科學方法加以測量。他對西方經(jīng)濟學進行了批評,認為西方經(jīng)濟學誤導人們片面追求GDP的增長,而忽視了對幸福的追求,他主張要把幸福作為經(jīng)濟學的重點研究對象,社會應該以幸福為導向,因為幸福是可以指標化、定量化的。
3.幸福取決于內在生活
萊亞德關注內在生活。他認為,幸福不僅與收入有關,還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的內在生活”,“發(fā)展個性中的這份內在力量”對于個人幸福至關重要。這恰恰是長期以來不被我們重視的。
萊亞德甚至還指出了一些通往幸福的渠道:“對成人而言,有很多幫助獲得心靈平靜的精神訓練課程可供選擇,包括佛教冥想、正向心理學等。”一個西方經(jīng)濟學家能夠承認佛教對于人類追求幸福的重要性,這是難能可貴的。
4.知足者樂
萊亞德還認為知足者樂,即對個人來講,追求最大化和最佳化“并不是達到幸福的最好道路:比起覺得自己永遠都要最大最多,如果你可以滿足于‘夠好的選擇,你可能會比較容易幸福”。但當代人受達爾文物競天擇的觀點影響至深,認為凡事該爭第一,爭不到第一,就是失敗者。持這種觀點不利于生活幸福。
人是追求無限的有限存在者。一方面人是有限的,比如壽命是有限的,認知能力是有限的,做事能力是有限的。另一方面,人之為人又在于他總有不知足的方面,一個人若對什么都知足,則無異于動物。人類該在哪方面知足,該在哪方面不知足?這是至關重要的問題。人之最重要的智慧之一就在于明白對何種價值的追求該知足,對何種價值的追求該不知足。儒家要求君子對財富、地位、權力等一切身外之物的追求適可而止,但對德行、境界和智慧的追求應永不滿足、死而后已。
我們也無法把自己的幸福感與獲得身外之物的多少完全割裂。因收入增長或獲得榮譽而感到幸福是完全健康的心態(tài),但在追求身外之物時千萬不要把個人預期定得太高,預期適度才較容易得到幸福。在今日中國,很多父母都會教導他們的孩子不要輸在起跑線上。他們也像西方人一樣深受物競天擇觀念的影響,認為爭不到第一就是失敗。這樣就會活得很累,幸福感也會大大減少。
一個人的最高人生目標如果超越了金錢、職位、榮譽等身外之物,那么他在追求的過程中反而會因為自信和充實而增加幸福感。例如,一個虔信馬克思主義的人,明知在他有生之年實現(xiàn)不了共產(chǎn)主義,也努力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而奮斗;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明知他此世未必能成佛,也努力修行,而且樂在其中。
5.經(jīng)濟增長與幸福感提高并非正相關
萊亞德說:“從20世紀50年代到21世紀初,西方發(fā)達社會的人均收入增長了2倍以上,但人們的幸福程度還比不上五十年前。” 同時,他還說:“當人們變得比其他人相對富裕時,他們會變得更幸福;但整個社會都變富裕了,人們卻沒有變得更幸福。”
這兩句話,我覺得對公共政策的制定者來說很重要。我自己就親歷了兩個時代,分別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和市場經(jīng)濟時代。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人們很窮,許多人吃不上飯。而在改革開放以后,我們的經(jīng)濟逐年增長,由原來的吃不飽飯逐年走向溫飽無憂,在那段時間,我想國人的幸福感確實和經(jīng)濟增長成正比。今天,我們的經(jīng)濟還在增長,但我們的幸福感是否還在上升呢?我想萊亞德的結論是值得我們深思的。一味追求GDP增長無疑是錯誤的。當然,這不意味著我們不必追求GDP增長了,只是說我們要反思“GDP至上”的觀念是不是正確。
二、萊亞德幸福論給予我們的啟示
1.信仰指引我們找到人生意義
我不贊同“我們生而為了追求幸福”這種功利主義的觀點,不認為追求幸福是我們的本能。我認為人對幸福的追求從屬于對人生意義的追求,而對人生意義的理解依賴于人的信仰。我特別贊同馬克斯·韋伯的一句話:“人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上的文化動物。”萊亞德也談到了這一點,他說:“幸福取決于我們的內在自我和人生哲學”,也承認“在某種程度上是信仰導致幸福”。但他沒能深入論述“人生幸福”與“人生意義”之間的邏輯關系,這與他的功利主義立場有關。
現(xiàn)在有些學生覺得學習沒有意義,甚至覺得活著沒有意義,有明顯的自殺傾向,這是典型的“空心病”,是一種對人生意義的迷茫。之所以這樣,就是因為他們沒有信仰,更沒有對信仰的省思。所謂“空心病”就是因為沒有信仰而導致的精神空虛和痛苦。患“空心病”者的自殺傾向恰能說明追求幸福不是人的本能。人若本能地追求幸福就不會產(chǎn)生自殺傾向,因為本能地活著就幸福。患“空心病”者因為沒有信仰而感受到一種“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于是才會產(chǎn)生自殺傾向。endprint
對一個人來講追求幸福最大化只能是特定情境和時限中的努力方向,以此為人生的終極目標則是愚蠢的。因為,當我們認為幸福可以最大化時就已經(jīng)預設了幸福是可以量化的,甚至已預設了物質主義幸福觀。我們別忘了,幸福作為一種生命體驗總是與痛苦相對的,人生總是有苦有樂的,只有快樂沒有痛苦的人生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你有堅定不移的信仰,自信人生是有意義的,那么,你就既能安享生活中的快樂,又能承受必須承受的痛苦,你不會患抑郁癥,也不會自殺。
另外,你的堅定不移的信仰還決定著你的道德標準,而你的道德標準又規(guī)定著哪一類快樂是可以享受的,哪一類快樂是必須拒斥的,哪一類痛苦是可以逃避的,哪一類痛苦是不可逃避的。對一個社會來講,無論其公共政策是GDP至上的,還是幸福至上的,都不可能使人們的幸福感線性增長。人生總是有苦有樂的,只是有信仰的人能夠以苦為樂。
2. 幸福生活與人生意義有關
不同的人對幸福理解不同,萊亞德似乎混淆了“快樂”“幸福感”和“幸福”。快樂或快感是可以測量的,快感與痛感是動物本能,是人與動物所共有的。幸福感是當代經(jīng)濟學家建構的概念,可通過問卷調查而加以統(tǒng)計,它與快樂有關,但不等于快樂。而作為人生目標的幸福則是抽象的,它與我們的信仰和對人生意義的理解密切相關。
當你問一個人“你所理解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時,他的答案必然與他所理解的人生意義密切相關。例如你問一個商人,“賺錢這么勞神費力,你為什么樂此不疲?”他可能回答:“我賺錢雖然辛苦,但可以讓我的老婆孩子過上幸福生活。”也可能回答:“我賺錢雖然辛苦,但我賺的錢多了,就能讓別人羨慕我。”可能還有其他答案,但每一種答案都包含著一種對人生意義的理解。
幸福和人生意義只能在一定的信仰體系中得以理解和詮釋。由于信仰的多樣性,人們對幸福的理解是千差萬別的,人們對幸福的理解永遠不可能一致。馬克思主義者有馬克思主義的幸福觀,基督徒有基督教的幸福觀,佛教徒有佛教的幸福觀,儒者有儒家的幸福觀……這些不同的幸福觀或有某些共同之處,但不可能完全一致。快感的可測量性或客觀性與幸福觀沒有多少關系,但幸福感確實與幸福觀密切相關。如果你的幸福觀是物質主義,那么你的收入降低了,幸福感就會大大降低;如果你有大衛(wèi)·梭羅的幸福觀(崇尚自然、簡單的生活),那么你收入的多少就不會影響你的幸福感。
形成或確立信仰的緣由多種多樣。一個人出生的家庭、家庭所屬的階層或所在的社區(qū)及其所上的學校、所交的朋友都可能對其信仰產(chǎn)生影響。你的父母若都是虔誠的馬克思主義者,那么你也極有可能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你若出生在一個基督徒的家庭,那么你也極有可能成為一個基督徒。當然,你可能因為有獨立的反思而改變當初的信仰。學習不僅是我們確立信仰的必要途徑,也是我們反思信仰的必要前提。所以,不僅學習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是重要的,學習哲學人文科學也非常重要。不學哲學人文科學就容易在信仰上盲從。融會貫通地學習自然科學和哲學人文科學才能確立起合理的信仰,從而既不墮入物質主義泥潭,又不患“空心病”。
3.修身是追求幸福的最好途徑
萊亞德指出,幸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的“內在生活”,這一點非常重要,而且重視“內在生活”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思想的基本特征之一。無論是儒家、道家,還是后來傳入中國的佛教,都非常重視“內在生活”。孟子把人追求的東西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求則得之,舍則失之”的,這主要指仁義禮智信。這些德性本是植根于我們的本性的,但因為后天的習染,我們就可能失去這些德性。你若真心想找回這些德性,就肯定能找回。把這些德性加以擴充,即不斷地修身,我們的人生境界就會越來越高。另一類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的,指的是一切外在的東西,即身外之物,比如財富、榮譽、權力、地位等。追求這些東西的時候要走正道。那么走正道是不是就一定能得到這些東西呢?不一定,還得看你是否有“命”。儒家一直告訴我們要把自己內在的德性擴充起來,前提是守住“求則得之,舍則失之”的這部分。德行圓滿的人必然是幸福的人。
但在今日中國,受物質主義的影響,人們越來越重視收入增長和身外之物。多數(shù)人只把收入增長看作“有所得”,而根本不理解什么是“內在生活”。這便使多數(shù)人失去了一條最為智慧的追求幸福的途徑——修身。古代中國圣哲一向很重視修身,但今人大多已沒有了修身的耐心,不肯下修身的功夫。人們學到了一點知識,特別是能謀生、賺錢的知識,就會認為自己有所得,賺了錢更覺得自己有所得,但鮮有人明白一個人養(yǎng)成了德行、提高了境界、獲得了智慧(不同于知識)才是真有所得。
每個人的幸福感歸根結底是他自己的主觀感受。在具備基本物質生活條件的前提下,一個人幸福不幸福取決于他的境界。孔子、顏回和大衛(wèi)·梭羅之所以能夠做到“貧而樂”,就因為他們有境界。一個人只能通過修身來提高自己的境界。修身而提高境界是“求則得之,舍則失之”的事,即下一分功夫就有一分收獲。正因為如此,才說修身是最為智慧的追求幸福的途徑。追求身外之物能否成功,不僅與你的才能和努力有關,還與你的運氣有關。把自己的幸福完全寄托于追求身外之物的成功,就類似于賭徒把自己的快樂寄托于賭博中的贏,這是不理智的追求幸福的方式。
萊亞德說:“幸福應該成為政策目標,國民幸福的提升應該能被評量及分析,與國民生產(chǎn)總值的增長合并研究。”其實,有信仰的人們會自然地按自己的信仰去追求人生意義,從而會自然地追求他們所理解的幸福,無需公共政策的激勵。公共政策的基本目標應確立為社會公平和社會和諧。這里的公平是與效率互補的公平,不同于“效率至上,兼顧公平”中的公平,因為后者似乎蘊含公平與效率的分離。
總之,個人追求的最高目標應是德行、境界和智慧,對身外之物的追求當適可而止。較好的境界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高的境界是:“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
責任編輯︱李 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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