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明
摘 要: 《牡丹亭》中杜麗娘這一人物形象是中國古典戲曲中最光輝燦爛的形象之一。本文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從杜麗娘之人格結構、杜麗娘之死、杜麗娘之埃勒克特拉情結三個方面對杜麗娘做出新的人物形象闡釋。
關鍵詞: 杜麗娘 精神分析法 人格結構 死亡 埃勒克特拉情結
《牡丹亭》是古代愛情戲中繼《西廂記》以來影響最大、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部杰作,杜麗娘這一人物形象因其美艷姣好的面龐、起死回生的奇幻經歷、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對封建禮教的不懈反抗成為人們心中的精神偶像。我們嘗試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對幾百年來人們所津津樂道的杜麗娘形象做出新的闡釋。
一、杜麗娘之人格結構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中,人格結構分為三個層次,每個個體都有本我、自我、超我三層人格,自我由無意識支配,無意識中最強有力的是人類最原始的性欲沖動,本我遵循的是快樂原則,不受邏輯、理性的支配;自我遵循現實原則,根據外部世界的需要對本我進行控制和壓抑,以保全個體免遭滅亡;超我即為道德化的自我,以使個體對自我保持高度約束并引導自我在出現行為偏差時能夠自我糾正[1]28。杜麗娘的復雜之處正在于面對不同的外部環(huán)境時,其人格會在本我、自我、超我之間進行相應的轉換。
杜麗娘自小便在封建禮教的嚴厲禁錮下成長,杜麗娘稍有閑眠,其父便責其“白日睡眠,是何道理”[2]10。杜麗娘其父杜寶,《牡丹亭》第三出開篇即言其“西蜀名儒,南安太守”[2]9,杜寶作為本劇中封建禮教的最高典范,一生秉持奉儒守官,更以儒家治身之道要求其女,使其“他日到人家,知書識禮,父母生輝”[2]10,并延師黌門腐儒陳最良,教杜麗娘“念遍孔子詩書,略識周公禮數”[2]11,這時的杜麗娘是以順從性的、遵循現實原則的、“剛打的秋千畫圖,閑榻著鴛鴦繡譜”[2]11的“自我”形象出現的。
杜麗娘的“超我”形象體現在對偏差行為的自覺批判和糾正等方面。如杜麗娘初次登場,便言:“寸草春心,怎報得春光一二。”[2]9杜麗娘臨死之際,泣訴:“娘,兒拜謝你了……不孝女孝順無終。娘呵,此乃天之數也。”[2]110因不得奉養(yǎng)父母而進行自我譴責;杜麗娘的“超我”形象還體現在對師長的敬重,如在春香打趣陳最良時,杜麗娘教訓春香“死丫頭,唐突了師父,快跪下”[2]35;杜麗娘的“超我”形象更體現在長期在封建禮教浸淫下對封建禮教的自覺遵守,如杜麗娘回魂轉生之時,柳生提起冥約,杜麗娘則言:“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鬼可虛情,人須實禮。”[2]206當柳生欲與杜麗娘共成云雨時,杜麗娘婉拒道:“那是魂,這才是正身陪奉,女兒身依舊含胎。”[2]207以上表現是杜麗娘“超我”人格的展現。
杜麗娘“本我”的喚醒始于陳最良的一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恰逢春風駘蕩、杜麗娘年滿二八,春情的撩撥喚醒了杜麗娘的“本我”,其本我意識的覺醒體現在三個層面:一是意識到其愛好天然、要求突破封建家長的禁錮、突破束縛的自然本性,如杜麗娘游園時感嘆“可知我長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2]53;二是對自我姣好容貌的欣賞和對無人欣賞、盛景不長的惋惜,如杜麗娘之感嘆“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2]53、“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2]53;三是對愛情的呼喚,對君子之愛的渴求,如杜麗娘感慨:“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2]54
自我意識的覺醒使其發(fā)現自己的天性,并進一步發(fā)現自我美好的面龐,而對自我面容的欣賞正反映其內心對于“悅己者”的渴望,由此進一步升華為對愛情的追求和呼喚,這三個層面是層層遞進的,是其性欲逐漸釋放、由無意識逐漸攀升至顯意識的過程。夢境中的杜麗娘是大膽的,她與柳夢梅素昧平生卻與他共成“花臺之歡”,杜麗娘的大膽是“自我”對“本我”發(fā)起的一次猛烈沖擊。從另一個層面看,夢境中的杜麗娘愈是放縱大膽,愈見其往昔受封建禮教壓抑之深,這時的杜麗娘是以釋放性的、突破了自我和超我束縛的“本我”形象出現的。
二、杜麗娘之死
《牡丹亭》中杜麗娘的“非正常”死亡,是其追求“人性解放”的一次祭奠,對于麗娘之死,論者多將其視為“久處深閨,自悲寥落,加之游玩荒園,感夢傷情所致”[3]281,即將杜麗娘的死亡原因歸結為其相思成疾、因情欲饑渴以致抑郁身亡,然而在精神分析視閾下,杜麗娘之死應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這與杜麗娘的人格三層次及其所處環(huán)境是密不可分的。
對于杜麗娘而言,夢醒之時即理想幻滅之時,即“本我”重新被壓抑回無意識之時,而對于曾經在夢境中享受過“性欲”釋放的快感和“本我”釋放的歡愉的杜麗娘而言,這種“本我”的收回無疑是難以忍受的,這種“難以忍受”,使其“睡起無滋味,茶飯怎生咽”[2]64,使其“只圖舊夢重來,其耐新愁一段。尋思輾轉,竟夜無眠”[2]65,更使其不斷地回憶、品味夢中云雨之歡:“他興心兒緊咽咽,嗚著咱香肩。”[2]66杜麗娘得不到釋放的性欲驅動著她重又“尋夢”,而尋夢的舉動更使其觸景傷情,更加劇其不滿足感,因此杜麗娘發(fā)出“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2]67的感嘆,這為杜麗娘隨后的香消玉殞埋下伏筆。
即杜麗娘在夢醒以后依舊無法舍棄夢境中的極致歡愉,倘若原本自我與本我的沖突僅僅停留在無意識層面,那么夢醒以后的杜麗娘其自我和本我的沖突則明顯提升至顯意識層面,并且愈發(fā)激烈,當個體的“本我”突破了“自我”的束縛直接與社會的封建道德禮教構成挑戰(zhàn)時,自我的毀滅就變成了必然,對于杜麗娘而言,夢醒以后的杜麗娘自我遭受著三重壓迫:一是本我與自我日趨尖銳的對立——杜麗娘對愛情和自由的渴求日甚一日,如杜麗娘之病中哀嘆“春香,我自春游一夢,臥病如今。不疼不癢,如癡如醉……你叫我怎生不想呵”[2]100;二是超我的壓迫——自小所受到的封建禮教規(guī)范所引起的自我譴責,這種自我譴責主要體現在杜麗娘因春夢感疾不得奉養(yǎng)父母,因對父母生出一份愧疚之情,對此前文已有論述;三是外界環(huán)境的監(jiān)視——父母對于杜麗娘言行的密切注視,如杜麗娘春夢方醒,便見其母尋至后園,并追問:“我兒,何不做些針線,或觀玩書史,舒展情懷?因何晝寢于此?”[2]56嚴厲的監(jiān)視加劇杜麗娘內心的沖突,此三重壓迫最終導致了杜麗娘的死。endprint
三、杜麗娘之“埃勒克特拉”情結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指出:“我們所指愛的競爭,顯然帶有性的意味。男孩子早就對她的母親產生一種特殊的柔情,視母親為自己的所有物,而把父親看成爭奪此所有物的敵人;同理,小女孩也以為母親干擾了自己對父親的柔情,侵占了她自己應占的地位。”[4]162弗洛伊德將男孩的這種特殊感情命名為“俄狄浦斯情結”,與此相對的命名女孩的這種感情為“埃勒克特拉情結”,這種情結之所以在孩童成長的過程中沒有外現,弗洛伊德認為孩童在后天成長中遭受著父方或者母方的恫嚇(男孩來自父方,女孩來自母方),即“閹割”[4]163威脅,這種威脅作為一種強有力的壓抑手段使得孩童在成長過程中將這種“俄狄浦斯情結”(埃勒克特拉情節(jié))深深地壓抑在無意識當中,而“夢境”正為“無意識”提供了一個展示的舞臺,在弗洛伊德看來,“不僅被遺忘的兒童經驗的材料可以入夢,而且兒童的心理生活及其特性,如利己主義、亂倫的對象選擇等都繼續(xù)存在于潛意識之內。于是我們因為做夢而每夜回復到這種幼稚的時期”[4]165,即通過夢境,人們恢復原始孩童期的幼稚欲望,在這種幼稚欲望中,自然包含著對于父親或者母親的特殊感情。對于杜麗娘“埃勒克特拉”情結的分析,我們不妨從她的夢開始。
在杜麗娘夢境的發(fā)生過程中牽涉到兩個人物:一為柳夢梅,一為杜麗娘的母親。柳夢梅作為夢境的主導者出現,杜母作為夢境的毀滅者出現。對于杜麗娘夢境的分析主要集中在這兩人身上。
杜麗娘的“埃勒克特拉情節(jié)”是從其父杜寶對她的漠視開始的,杜寶曾多次抒發(fā)膝下無子、單有一女后繼無人的感嘆,如“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憐也。他還有念老夫詩句男兒,俺則有學母氏畫眉嬌女”[2]10,其后無論是杜麗娘病危還是下葬,杜寶始終處于不在場狀態(tài),即如第十六出“詰病”一節(jié)中,杜寶言:“俺為官公事有期程。夫人,看好惜女兒身命。”[2]88再如杜麗娘死后下葬一出中,杜寶偏又因“金寇南窺”,需其“鎮(zhèn)守淮揚”,由此可推測,在杜麗娘的人生成長過程中,父愛是處于缺失狀態(tài)的;父親的嚴厲更使得杜麗娘將對父愛的渴望深深地壓抑在無意識當中,而在杜麗娘的性心理成熟以后,她的戀父情結經過移置,以另一種形態(tài)顯現出來,那就是在選擇情人時,杜麗娘傾向于選擇與自己的父親相似的男性,而夢境中的柳夢梅承擔了這一角色。
這里有必要對二人形象的進行比較說明。杜寶得享高官厚祿,同時以儒治身,自稱“唐朝杜子美之后”[2]9,在當地頗有政績,是一個典型的功成名就的儒生形象;杜麗娘夢中的柳夢梅,正是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飽學名儒”形象,且這儒生又是“河東舊族、柳氏名門最”[2]4(柳宗元之后),在此能夠看到二人身份上的呼應。杜麗娘在夢境中第一次面見柳夢梅時,即感慨:“是那處曾相識,相看儼然,”[2]55這種似曾相識,說明年幼時的杜麗娘時常以自己的父親作為愛慕的對象,但是這種感情因為種種原因受到壓抑不曾外現,當她發(fā)現了與自己的父親在形象上極其相似的柳夢梅時,她的那種年幼時的體驗被再度喚醒。
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杜麗娘夢境中的柳夢梅是以其父杜寶為原型的,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指出:“父母在夢中表現為高貴人物。”[4]116柳夢梅無疑就是這樣的高貴人物,杜麗娘之所以如此放縱大膽地與柳夢梅共成云雨之歡,是因為只有在柳夢梅身上,杜麗娘才能夠滿足其自年幼起就未能從杜寶身上獲得的關于性的渴望,換句話說,夢境中的柳夢梅,實際上是其父杜寶的另一種形式的再現。
此外,正如同弗洛伊德用“俄狄浦斯情結”分析哈姆雷特行為上的延宕,杜麗娘實際上也存在行為上的延宕。當杜寶與柳夢梅對簿公堂需杜麗娘出面做證時,杜麗娘一會兒說“獨自個怕人”[2]297一會兒又說“再說些去”[2]297等產生行為上的延宕,因為對簿公堂的人一者為自己的父親,一者為自己的情人,或者再進一步說,一者為自己年幼時的性欲對象,一者為這對象的另一種形式的投射,在這二人之間做出選擇無疑是困難的。
在弗洛伊德看來“夢境即為欲望的滿足”[4]168,杜母作為杜麗娘夢境的喚醒者,使得杜麗娘在夢境中獲得的那種關于欲望的滿足感戛然而止,對此我們不妨視為:杜母在杜麗娘人生中享有愛欲的關鍵時刻的貿然出場,使得杜麗娘再次感受到了那種自年幼時就如影隨影的“閹割威脅”,由此杜麗娘便對她的母親生出一份怨恨之情:“娘呵,你叫我學堂看書,知他看那一種書消悶也(作掩淚介),雨香云片,才到夢兒邊。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2]57值得一提的是,《牡丹亭》全劇中,杜麗娘對于其母都以溫順孝敬的姿態(tài)出現,而此處是全劇唯一的杜麗娘流露出對于其母的不滿情緒的地方。
四、結語
《牡丹亭》中杜麗娘這一人物形象自古以來即被人們津津樂道,對此,我們嘗試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中的人格層次理論、釋夢理論等對杜麗娘這一人物形象做出新的闡釋。在分析過程中有兩個問題是無法避免的。首先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自身的問題,即這種理論是否站得住腳,盡管人們對這一問題一直爭論不休,但同時應該看到精神分析理論確實在科學、文學、心理學等一系列學科中取得了重大成就;其次,西方文論能否用來分析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問題,即西方文藝理論的本土化問題,本文采取精神分析法分析杜麗娘的形象,是一次很不成熟的嘗試,尤其是杜麗娘的“埃勒克特拉情結”,盡管我們已經做出了分析,但是似乎依舊有著質疑它的理由。不管怎樣,我們并非試圖改變人們對于杜麗娘傳統(tǒng)看法,僅僅希望能夠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為人們提供另一種認識杜麗娘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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