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艷群+劉郁琪
摘 要: 閻連科小說《堅硬如水》充分借用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產生并在后來的革命文學中反復出現的“革命+戀愛”模式,采取各種手段對其進行戲仿和解構。這與“文革”后同樣沿用傳統“革命+戀愛”模式的傷痕、反思文學作品相比,更具有反思和批判性對話的功能。
關鍵詞: 閻連科 《堅硬如水》 “革命+戀愛” 戲仿 解構
“革命+戀愛”敘事模式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或隱或顯地反復出現。閻連科小說《堅硬如水》有意借用過往革命文學中的“革命+戀愛”模式,又以一種荒誕、戲謔的姿態對之進行變形。它是對“革命+戀愛”小說敘事模式的戲仿與解構。
一、“革命”和“戀愛”關系的顛倒
1935年,針對早期革命羅曼蒂克小說中普遍出現的“革命+戀愛”問題,茅盾曾精辟概括,將之總結為三種類型:最初是“為了革命而犧牲戀愛”;第二階段是“革命決定了戀愛”;第三階段是“革命產生了戀愛”[1]。茅盾試圖以分階段的形式表現“革命”戰勝“戀愛”的過程,也許并不完全契合當時小說發展的實際,但無論如何,他對革命與戀愛關系的總結卻是正確的:與戀愛相比,革命始終占主體地位。
表面看,閻連科的小說《堅硬如水》似乎是要著力講述一個傳統的“革命+戀愛”故事。但表面相似的背后卻是對傳統“革命+戀愛”模式的解構。首先表現為對“革命”與“戀愛”因果關系的顛倒。如上文所述,傳統的“革命+戀愛”模式,革命占主體地位,革命犧牲、決定、產生戀愛。蔣光慈的《野祭》中,章淑君喜歡陳季俠,因此投身革命;陳季俠則漸漸被章淑君的革命堅定信念所感染,對她有不一樣的感情,這就是“革命產生了戀愛”。在這里面,戀愛的生發與結束由革命決定。閻連科的《堅硬如水》顯然顛覆了這一關系:不是革命產生、決定了戀愛,而是戀愛產生、決定了革命。高愛軍遇到了夏紅梅,被她強烈吸引,當他發現夏紅梅是老鎮長的媳婦并且“患有革命瘋魔癥”后,革命的念頭就日益膨脹,一發不可收拾:“革命讓我著魔了,夏紅梅讓我著魔了。我患的是革命與戀愛的雙魔癥。”[2]程崗鎮的革命之火是由愛情之火點燃的,“戀愛”決定了“革命”,從“因為革命而戀愛”變成了“因為戀愛而革命”。
《堅硬如水》對“革命+戀愛”模式的解構,還體現在“革命”與“戀愛”這兩種要素等級關系的改變上。傳統的“革命+戀愛”小說恒常突出革命的主體地位,對戀愛的選擇屈從于革命的選擇,其存在的意義是襯托革命的偉大。在《堅硬如水》中,閻連科改變了這一等級關系,將“戀愛”擺到與“革命”同等重要的地位。在高夏兩人的革命中,愛情是動機、動力;在兩人的愛情里,革命是黏合劑、催化劑甚至治愈劑。革命形勢的高漲必然伴隨著感情的增進,革命與愛情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在這里,革命不再是文本中心,不再至高無上,愛情也擺脫了革命附庸的地位。這樣的雙線結構模仿改變了傳統的“革命+戀愛”模式,解構了這一模式先前被賦予的意義。
閻連科出生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這一時期傳統的“革命+戀愛”模式隨著革命文學作品的傳播在社會上廣泛流行,而現實革命進程中“極左”的扭曲和變異一度呈現得極為清晰。因此閻連科不僅對傳統革命文學作品中的“革命+戀愛”模式極為熟悉,而且對現實革命進程中“極左”的扭曲和荒誕也非常了解。因此,當他拿起筆寫一部以革命時代為背景的小說時,一方面借用以往的“革命+戀愛”模式凸顯“革命”和“戀愛”的因素,另一方面將“革命”和“戀愛”的因果關系和等級關系予以顛倒對之進行戲仿式解構,也就不難理解了。
二、“革命”者的改寫
除了對“革命”和“戀愛”因果關系和等級關系的顛倒外,《堅硬如水》對傳統“革命+戀愛”模式的戲仿與解構,還表現為對革命者身份及其本質的改寫。革命者是革命的主體和載體,革命必須通過革命者的心理和行為得以具體呈現。傳統“革命+戀愛”模式中,革命者通常都表現出對革命的堅定追隨,但閻連科的《堅硬如水》則一反常態。
與傳統那些堅定抑或偶有缺點但內心仍然十分真誠的革命者形象截然相反,小說《堅硬如水》中的革命者雖然表面革命,內心和行為卻走向了反面。革命本是無產階級為大眾謀利益、為人民謀解放的事業,但“革命者”高愛軍卻將革命當作了個人升官發財的工具,而且為了達到個人利益,無所不用其極。縱觀高愛軍的“革命道路”,他升官的每一步都建立在殘害他人的基礎上。他直接導致了程桂枝和程慶東的死亡,主動策劃了王振海的入獄和程天民的死。在以“私下實行分產到戶”為由舉報王振海時,他并不認為分產到戶不利于社會主義發展,只是這不符合他的欲求;只要不符合他的欲求,分產到戶就可以成為王鎮長的催命符。高愛軍這個所謂的“革命分子”對人民群眾的生命和利益完全麻木,一切阻礙他升官的人都會成為“反革命”,他已經走到了人民群眾與真正革命的反面。
這種情形還表現在其他人物身上。例如程崗鎮最初的“革命者”們,便是聽聞可以記工分、劃宅基地才興致勃勃“鬧革命”的。革命機關的負責人比如地委關書記私藏江青的照片,并題字“我親愛的夫人”——表面的“革命”行為背后卻是不可告人的私欲。高愛軍接受審查時,地委組織部的劉處長安撫說:“這年月,因為革命有人殺了十幾個人還照樣當官哩,你們有啥不說哩?”[3]“文革”期間濫殺無辜,反而成了正常和可以原諒的事情。簡言之,閻連科描繪了一幅偽革命者的眾生相。從這些“革命者”的行為和內心來看,傳統“革命+戀愛”小說中革命者的那種大我英雄主義和堅貞不屈的犧牲精神已蕩然無存。
三、“戀愛”的情感轉換
傳統的“革命+戀愛”小說模式中,不管革命與戀愛的關系如何,戀愛的含義幾乎等同于革命情誼。這種經由革命眼光審視過的戀愛通常是高尚的精神戀愛,不帶任何情欲色彩。
《堅硬如水》中高夏二人的感情,表面看亦是對過往模式中“戀愛”故事的書寫,但事實沒這么簡單——高愛軍發動“革命”,是為了得到夏紅梅的肉體,“革命”開始后夏紅梅主動獻身。書中從頭到尾都以大膽赤裸的性欲代替以往只在精神層面交流的愛情。對于這些,作者毫不避諱,直觀感受上就打破了以往純潔的革命精神戀愛的界限。換言之,《堅硬如水》講述的是一個看似和過往沒有太多差別的“革命+戀愛”故事,但究其實質而言,卻與之有著極大的差異:傳統模式中精神戀愛的特質在這里已明顯被置換為赤裸裸的情欲。
情欲不僅替換了戀愛,還與他們的“革命”有著驚人的互動。高夏二人因為性而相互吸引,又以“革命”為幌子成為所謂的“革命伴侶”。革命與戀愛的崇高與莊重瞬間崩塌,革命的意義被他們抽調、消解。
值得指出的是,小說還寫出了隨著“革命”的發展,欲望開始由壓抑而逐漸走向開放和泛濫。小說剛開始時,情欲在一定程度上是受抑的,仍然作為整個社會判斷個人思想是否純潔的重要標準。但在“革命”開始后,性的釋放就伴隨著摧毀一切的意愿和力量。就這樣,閻連科把傳統“革命+戀愛”模式中的戀愛徹底置換成了那些偽革命者的情欲,閻連科這么做,不僅解構了傳統的“革命+戀愛”模式,而且消解和嘲諷了以欲望壓抑為特征的“權力”與“革命”。
總之,閻連科的小說《堅硬如水》充分借用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產生并在后來的革命文學中反復出現的“革命+戀愛”模式,但又采取各種手段對其進行變形和替換。它將傳統“革命+戀愛”模式中的“革命”“戀愛”的因果關系和等級關系予以顛倒,同時又將革命者進行改寫,并用情欲取代和置換戀愛。這與“文革”后同樣沿用傳統“革命+戀愛”模式的傷痕、反思文學作品相比,更具有批判性對話的功能。正是在此意義上,閻連科的《堅硬如水》具有某種獨特的歷史價值和美學價值。
參考文獻:
[1]茅盾.“革命”與“戀愛”的公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337-338.
[2][3]閻連科.堅硬如水[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