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妍濤
摘 要: 作為20世紀末最重要的文學家與哲學家,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曾一度與薩特齊名,因《局外人》、《卡里古拉》、《西西福神話》等創作被視為文學上的“存在主義”大師,直到1913年哲學隨筆《反抗者》出版,學術界才意識到他并非是一個單純的“存在主義”者。本文通過研究加繆作品文本,證明加繆在《反抗者》中提出“反抗”并非其后期思想的突轉,《鼠疫》絕不是加繆首次將“反抗”精神注入文學作品,在早期作品《局外人》和《卡里古拉》中,加繆不僅首次對“荒謬”思想做了文學闡釋,更以“荒謬”作為出發點,開始了對荒謬之下生存方式的原始思考。
關鍵詞: 加繆 《局外人》 《卡里古拉》 《反抗者》 反抗意識
一、反抗什么——荒謬(absurdity)和荒謬的人
討論“反抗”,不可避免地要提到的基本概念是“荒謬”。在《西西福神話》中,加繆提出:“荒謬的體驗并不來自于一個行為或者印象的簡單考察,荒謬感是從一種行為狀態和某種現實,一個行動和超越這個行動的世界所進行的比較中爆發出來的。”也就是說,荒謬并不是一個單一的概念,它產生于一種沖突。
加繆早期作品《局外人》中,在原本應該以法律條令為最高原則的訴訟法庭上,犯罪嫌疑人默爾索在守靈的夜晚是否用了一杯牛奶咖啡、是否抽了一根煙,這一切被反復提及,重點調查。檢察官得出的結論是“陌生人可以送上咖啡,但是為人兒女,在孕育自己生命的遺體面前,應該拒絕”。如此直白地揭露使讀者不得不思考一個嚴肅的人性問題,既然在母親的遺體面前用咖啡很有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間接地將一個人送上斷頭臺,那么吃喝拉撒等一系列同樣性質的行為在“遺體”這一莊嚴神圣的形象面前都是媚俗的,都應該被禁止。
這里的荒謬體現在不同的人對“生”與“死”這個二元對立結構的看法。默爾索以相對理性、平和的方式看待死亡,以享受當下、熱愛生活作為對抗死亡恐懼的方式。加繆在《西西福神話》中明確地說明了自己對于死亡的看法:“死亡的降臨無論如何是不可避免的。我們要知道這點。我們還知道,死亡會結束一切。它們使我們某些人不得安寧,人們只會美化他們所愛的……”他認為“死亡”作為一種必須面對的生命體驗或者說狀態,受到了過分的人為渲染。這正對應與默爾索相對的其他人,他們給“死亡”賦予了超越其本身意義的儀式感和神圣感,不難發現,這些人對于死亡的態度受到了宗教潛移默化的影響。這里涉及加繆對于“荒謬的人”這一基本概念的闡釋:荒謬的人只承認一種道德,那就是與上帝不能分離的道德,就是自我決定的道德。然而,他恰是在上帝之外生活著的。不難看出加繆對于宗教的質疑和諷刺,這一姿態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海德格爾早期宗教現象學的說法,從法官到檢察官、審判者都不由自主地以上帝的姿態拷問默爾索的靈魂,但是恰恰忘記了自己并不是上帝的代言人,這種盲目的理性將他們引向歧途,對于倫理道德清教徒式的苛求使他們無法面對默爾索的“真實”:每個心智健全的人,多多少少都曾盼望自己心愛的人死去。這些同時讓他們完全忽略在死板的倫理之外的真實。
庭審過程可以說是一場荒誕的表演。法庭沒有給默爾索申辯的機會,也沒有從法理上進行調查,而是緊緊抓住默爾索對母親去世的態度,力圖將默爾索描繪成一個喪失人類基本良知的惡魔。當律師提出默爾索在母親葬禮上的表現和殺人之間有什么關系的時候,檢察官說出了一錘定音的名言:“我控訴這個男人帶著一顆罪犯的心埋葬了母親。”也就是說,在殖民者的法庭上,公平公正是通過這樣一套系統完成的:只有當檢察官將默爾索在肉體上殺死一個阿拉伯人的行為,轉化為在精神上殺死自己母親的行為時,默爾索的罪行才變成了真正的罪行、可懲罰的罪行。
二、什么是反抗(révolté)
既然殺戮的荒謬、真實的荒謬在殖民者之類的統治下無處不在,那么面對荒謬,我們應該采取怎樣的態度?加繆在早期作品中提出了對待荒謬主要有三種態度。
1.生理上和哲學上的自殺
《西西福斯神話》的第一句就是“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生理上的自殺有高級和低級之分,高級的自殺,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中的工程師基里洛夫為例,是為了一種信念、一種思想去準備死亡。低級的自殺則是因為看到了世界和人的荒謬性,心灰意冷,采取一種逃避式的態度,實際上是自身完全融入了“荒謬”①。哲學上的自殺是一種精神領域現象,即認為現實世界是荒謬的和虛幻的,只有寄希望于來世,將肉身的生命的意義寄托于宗教信仰,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著。
2.反抗
“反抗”這一態度是加繆真正推崇的態度,也是加繆文學和哲學的“重頭戲”。加繆在哲學專著《反抗者》中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想法,即“我反抗,故我存在”。笛卡爾曾經說“我思故我在”,“我存在”是由“我思”推知的,因此在“我思”,甚至只有在“我思”時,我才存在,如果停止了“我思”,我便沒有存在的根據。加繆將“反抗”提高到了“我思”的層面,“反抗”是“存在”的前提。他說,“反抗是意識到自己的權利并已覺醒的人的行動。但是我們決不能說反抗僅僅涉及個人權利”。反抗是在荒謬中看到了自己擁有某種權利,或即使這種印象很可能極其朦朧。那么何為反抗者呢?加繆的答案是,一個說“不”的人。反抗者拒絕對自己無止境的侵害,拒絕以“虛無主義”的態度面對“荒謬”,選擇面對或者改變現狀。
“反抗”并不是萬能的解藥,以為“反抗”本身就有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那就是反抗是否只會把他引向毀滅其他人與自己,一切反抗是否應當以代替普遍的殺人進行辯解而結束。反抗必須自我審視,以便學會駕馭自己的行動①。加繆早期的小說代表作《局外人》和戲劇《卡里古拉》中已經有了最初的反抗意識與反抗方式。
三、如何反抗——《局外人》與《卡里古拉》中不同的反抗意識
1.反抗意識的覺醒——《局外人》
小說《局外人》一直被視為加繆揭示“荒誕”的代表作,但是這部作品的意義絕不僅僅是“揭示”這么簡單,如果只是為了揭示,那么小說的后半部分就毫無意義。“反抗”意識萌芽源于默爾索被判死刑之后在監獄中的思考。endprint
默爾索在監獄里首先想到的是審判結果的荒謬與失衡,這是反抗的第一步——發現。在與荒謬相遇之前,蕓蕓眾生是為著某些目的而活著的,他們關心的是未來和證明(證明誰活著證明什么都不重要)②。一旦發現荒謬,就意味一個新的階段的開始,首先要搞清楚是該接受,還是拒絕,怎樣接受,怎樣拒絕。
在獄中默爾索想到了上訴,也就是說拒絕,并且抗爭。他想到那可多活的二十年,強烈的欲望便在心中翻騰,甚至他只要稍稍想起減刑的可能,就會激動得血液逆流、眼眶泛淚——在荒謬之外,默爾索清楚地看到了生活對于個體本身的豐富意義。同時,在獄中默爾索連續拒絕三次拒絕見牧師,對于默爾索,牧師此時已經不再是“良心”或者“神圣”的代名詞,而是一種完全背離他本人意愿和真實的強制性“凈化”,是一種道德綁架。“牧師”是“他們”的牧師,不屬于默爾索。在此,“牧師”變成了一個集合著“他們”整體思想的意象,出現在默爾索面前,試圖以形而上的、盲目的信仰完成對默爾索的“救贖”。
回到反抗者的概念中,何為反抗者?一個說“不”的人③,這個“不”可以意味著“這類事情持續得太久了”,“到此為止還可以,再超過就不行了”,它意味著底線。默爾索接受了對自己的不公正審判,但是拒絕了對自己尊嚴人格的進一步羞辱,拒絕再一次成為自己命運的“局外人”。
默爾索明確掌握著自己的命運,表面上兩手空空,但他對自己的人生和即將到來的死亡有把握。他選擇了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意愿活著,但只要他愿意接受奴役,他就完全可以擁有另一種生活,不必承受牢獄之災。他之所以身陷囹圄,是因為他說了“不”,他不愿意受他人思想或者任何一種理念的操控。在完全被異化的世界里,每天工作、吃飯、睡覺、再工作的周而復始的絕望的循環里,默爾索要求一個奴隸最后的“自由”:他拒絕被剝奪喝一杯牛奶咖啡的權利。
當死亡臨近的時候,默爾索感受到的不是一種出于生命邊界的恐懼,相反,他坦蕩、解脫,他過去是快樂的,在面臨死亡的黑夜里他依然是快樂的,一切都是默爾索自己的選擇。“他寧肯站著死去,而不跪著偷生”。默爾索并非為殺死一個阿拉伯人而死,并非為在母親葬禮上沒有淚流滿面而死,極刑不是為罪惡而來,而是為他的信念、反抗。他的冷漠就是他的反抗,他的反抗,就是毫不動搖地將自己推向墳墓④。
2.虛無主義的反抗——《卡里古拉》
如果說默爾索的“自殺”是為了信念而死的話,那么戲劇《卡里古拉》中的卡里古拉的暴虐行徑就是加繆在哲學專著《反抗者》中極力批判的“虛無主義”反抗。
卡里古拉在失去愛妻德盧西亞之后,發現世事變化無常和人類的無能為力,隨即陷入對人生荒謬性的思考,思考的結果為他的臣民帶來了一場深重的災難。
卡里古拉“換了一副仇視一切的面孔”,隨意處任何人以極刑、占臣下的妻子為己用、處死臣下的兒子并且強迫臣下發笑,同時將隨意自己踐踏他人生命和尊嚴的行為歸因于——反正他們都是要死的。卡里古拉的思想是一種非常極端的“反抗”,他讓子民同自己一樣切實地意識到人生的無常與荒謬,強迫他們發現、體會這種荒謬。卡里古拉認為他有這個權利:“我終于領悟了權力的用途。權力能給不可能的事情提供實現的機會。今天,以及今后的全部時間,我的自由再也沒有止境了。”這里卡里古拉關于自由的理解完全出現了謬誤。過于執著于極端的思想本身就是作繭自縛,否認世間種種不同概念的差別也是對自己的禁錮,他還以這種自我禁錮為武器禁錮他人。自由,早在他否定一切的時候,就離他而去了。
加繆提出這種統治者的殘酷之處就在于“他們的統治是殘酷的,而他們卻像浪漫派作品中的撒旦一樣為他們這種難以忍受的殘酷辯解”。這種虛無主義的反抗也可以被解釋為個人出于某種變態心理,強迫他人甚至整個集體遭遇與自己同樣的不幸,以達到內心的平衡與滿足。其實,卡里古拉對自己行為的解釋與這個猜測從本質上而言別無二致,它們都是虛無主義指導下的產物,即“個人恐怖主義”。卡里古拉的與其“反抗”的虛無之處在于否認一切歷史和價值。
加繆在《反抗者》中重點探討了虛無主義主導下的反抗,這段話可以體現出加繆對于“國家恐怖主義和不合理的恐怖”的看法:虛無主義的革命在歷史上表現為希特勒的宗教,所激起的只是消滅一切的狂熱,最終轉過來反對他自己。否定,至少在這一次,不管是黑格爾是如何說的,不再具有創造性……對他本人,對他的人們與對世界來說,他僅僅是自殺與殺人⑤。
從戲劇可以看出卡里古拉的反抗方式主要是無差別的殺戮,加繆正是從《卡里古拉》開始思考反抗與殺人的關系。否認一切意義、以殺戮他人來“自殺”的虛無主義反抗注定是要失敗的,在戲劇《卡里古拉》的結尾,卡里古拉終于被新的反抗者們(新的反抗者們正是用卡里古拉自己的反抗方式終結了他,這正是加繆思想的體現)所推翻,結束了自己的荒謬旅程。
3.正確的反抗途徑
反抗必須殺人嗎?答案也許是的。反抗死亡的反抗者若想贏得不死性,不得不自己也動手殺人。他們若想退縮的話,必須接受死亡。他們若要前進,則必須同意殺人⑥。尤其是在革命里(革命是廣義的、集體的反抗),殺戮行為不可避免。正是由于殺戮難以與反抗割裂開,因而“反抗”很可能成為暴君的武器,但是顯然這樣的反抗是沒有前途的,殺人者在舉起屠刀之時,注定將在未來的某一天付出生命的代價,因此,“殺人”這一極度的自由,實際上就是“自殺”。加繆認為,殺人這最極端的自由與反抗的理由是水火不相容的。以《反抗者》所舉的例子來看,不管是合理的恐怖還是不合理的恐怖,殺戮行為貫穿始終。殺戮是反抗的必經之路,殺戮一旦開始,人們就立即體會到這一途徑的好處,從此再也難以收手,這一點很好理解,正如狄更斯在《雙城記》中描寫的戲劇化的反轉,當反抗者通過殺戮獲得權力,新的獨裁者或將宣告誕生,而加繆也一樣意識到了,在所謂的好與壞、對與錯之間,永遠是手無寸鐵的人值得同情。
加繆不但拒絕殺人,而且認定從“反抗”中不可能得出合法殺人的結論,那將是對“反抗”的背叛。當加繆將眼光投向他的時代,卻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殺人合法的世界中。endprint
一個真正的反抗者是不會以殺戮作為手段的,反抗不是將對方擊倒取而代之,不要求侮辱損害甚至奴役對方,而是力圖消除主人和奴隸關系的存在。反抗者為自己爭取自由,但這個自由的權利絕不是毀滅他人生存的權利。反抗的目的既然是為了不受奴役和殺戮、反抗的對象既然是謊言與暴力,那么反抗者必須保證以上這些不會在自己手中發生。反抗是生命的力量,而非死亡的力量。其深藏的邏輯不是破壞的邏輯,而是創造的邏輯⑦。因此,當反抗者走向破壞,要求完全的無限制的自由時,他的“反抗”就變得不符合邏輯,也不能稱為真正的反抗了。
《局外人》是加繆初次將“荒謬”概念引入文學作品,同時展現了“反抗”精神的萌芽,而《卡里古拉》則開始了“反抗”方式的探索,初步否定了最直接、簡單的虛無主義反抗。這兩部作品是加繆新人本主義思想的起點,在發現與否定之后,加繆開始思考非暴力反抗的替代品是什么,非暴力反抗的路究竟在何方?可以說,兩部作品打開了加繆對于“荒謬”背后的追問和探討,為之后更成熟的作品《鼠疫》與《反抗者》奠定了基礎。
加繆思想的意義不在于發現“荒謬”,加繆的偉大之處是發現荒謬之后,他問了“然后呢”。“荒謬”之于薩特是一個結果,而在加繆這里,“荒謬”只是一個起點。最重要的不是是否接受荒謬,而是不讓荒謬成為死路一條,于是,他選擇奮起反抗。加繆的影響至今依舊遠遠低于同時代的薩特,薩特的思想很招人待見,因為它一方面是真實的,“他人即地獄”,我們無法否認。另一方面,實踐起來要容易得多。人們天生就不喜歡任何太過理想主義、太過美好的東西,不是因為不可能(不可能的東西反而往往有很多擁躉),而是因需要跋涉過一段艱苦卓絕的路程去尋找那份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在法語翻譯家袁筱一看來,加繆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從具體的人到抽象的人,還是從抽象的人到具體的人,這是文學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徑。第一條路徑或許不無危險,第二條路徑同樣充滿危險,因為很可能失之于虛無。但是走了第二條路徑的加繆并沒有墜入虛無,這是他的偉大所在”。
注釋:
①②③⑤⑥⑦加繆,著.呂永真,譯.反抗者[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④郭宏安.新中國60年的加繆小說研究[J].當代外國文學,2013(0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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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加繆,著.呂永真,譯.反抗者[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15.
[3]加繆,著.丁大同,譯.加繆自述[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200.
[4]郭宏安.新中國60年的加繆小說研究[J].當代外國文學,2013(02).
[5]張博.加繆作品中“反抗”思想的誕生與演進[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5).
[6]柳鳴九.論加繆的思想與創作[J].當代外國文學,2004(04).
[7]張良月.羅蘭·巴特零度寫作理論與加繆《局外人》[D].哈爾濱:黑龍江大學,201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