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
我開始引起注意,不是因為我的日語能力如何出眾,而是我碰上了兩次偶然的機會。
出 錯
分配到外交部后,1959年10月1日國慶十周年前后,我先后三次參與了接待日本政界上層人士的工作。
他們是以社會黨人、前首相片山哲為首的“中國十周年國慶節祝賀團”、兩年多前因病辭職的自由民主黨前首相石橋湛三夫婦、由自民黨元老松村謙三率領的代表團。他們都是應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兼外長的邀請來訪的。
外面盛傳周總理懂幾國語言,其實不很準確,實際情況是:他中學在南開學的英文,有英文基礎;19歲那年去日本留學,待了一年多,懂一些日文;留法四年,懂法語。
那時周總理會見日本客人,一般都配備兩名翻譯,既在必要時可以替換,又能培養年輕翻譯。我起初只是一名輔助翻譯,但非常珍惜這種機會。前輩翻譯時,我就在旁不停地思考:如果今天讓我當主翻,我會怎樣進行翻譯?
沒想到,在接待松村謙三一行時,我的工作接連兩次出現差錯。
第一次是,周總理陪松村前往北京郊區最大的密云水庫工地現場考察。按慣例,他一般都會先到會見場所等候外賓,但這次他特別囑咐接待班子,明天先安排日本朋友上火車,他晚些時間趕到,一到就開車。
這是我第一次隨總理出行,既高興,又緊張。那天的主翻是日語界公認的老大哥劉德有,我的任務就是負責安排四名隨行記者的活動,他們分別由日本三大報社《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和最大的廣播電視公司NHK派出。
接待班子提前十分鐘把日本朋友都領上了只有兩節車廂的城際小火車,等候周總理的到來。這時,四名隨行記者發現周總理還不在車上,就一再要求下車去站臺拍攝幾張新落成的北京火車站的照片。他們一再保證,只要周總理一到就立即上車,絕不會誤事。我覺得他們的要求合情合理,便自作主張同意了。
他們剛下車一會兒,周總理乘坐的蘇制吉斯小轎車就呼的一聲停在了車廂門口。周總理下車后,兩大步就跨上了火車。不到三秒鐘,火車就啟動了。那四名記者發現后,邊大聲喊叫,邊朝小火車奔來,也無濟于事了。
周總理上車就座后,就與松村老先生開始交談,同時掉過頭來問我,那四名記者呢,他們為什么不在車上?大家也都看著我。沒有辦法,我只能如實匯報了這件事。
周總理說,小伙子,你是新到外交部工作的吧?沒有經驗,以后一定要多注意、多用心。一個翻譯不只是要會說外語,更要把該辦的事情辦好。
接著他又對松村老先生說,我原本打算請幾位記者朋友同行,既現場采訪我們今天的會談,又去看看北京郊區水利建設宏偉的場面。現在由于我們的工作人員太年輕,沒有經驗,這些都落空了。
雖說周總理并未嚴厲地批評我,但第一次在總理身邊就出差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十分后悔。
出洋相
第二天陪同松村老先生的女兒小堀治子去醫院看病,我犯的錯誤就更荒唐了,可謂出盡洋相。
從密云水庫回到北京飯店后的第二天早晨,小堀女士說自己身體不適,希望能有人陪她去醫院檢查一下。接待班子知悉后,就讓我去做好這件事。
協和醫院被事先告知,患者是周總理邀請來訪的日本貴客,便安排該院內科主任、我國著名的張孝騫教授接診。測量體溫、血壓后,張教授開始向患者詢問病情:“您哪兒不舒服?”
這雖是一句最平常不過的問話,但“舒服”兩個字卻把我難住了,怎么也想不起來日文是怎么說的,真急死人了,便隨口說道:“醫生問您哪兒疼?”
“我哪兒也不疼。”她答。
我很清楚,這并不是張教授想聽到的回答。可怎么辦呢?這時自己才想起了一句與“舒服”意思相近的話。“醫生問您身體哪部分感覺不大好?”
“感覺都不錯,只是來北京前在東京得過一次感冒,至今沒有完全康復。昨天又去參觀密云水庫,可能累了一點兒。”
譯成中文后,張教授點了點頭。接著又問:“您的食欲怎么樣?有便秘嗎?”
“食欲”“便秘”這兩個詞又把我難住了。我心想也許可以將漢字直譯過去(實際上直譯過去就行了),但又覺得沒有把握,怕譯錯了鬧笑話,便改譯成:“醫生問您身體的進出口情況怎么樣?”“什么?進出口?!我當過老師,從未做過貿易工作。”她奇怪地說。
我見她完全沒有聽懂“進出口”的意思,只能豁出去了,用手勢作了輔助說明。她這回明白了,邊笑邊回答:“我進出口都沒事。”
接著,張教授又問:“你例假正常嗎?”
我雖從中學生理課上知道“例假”這個詞的含義,但就是想不出日文是怎么說的,于是便譯成:“醫生問您,你們婦女一般一個月左右來一次的東西正常嗎?”
這回沒費周折,她一聽就明白了,苦笑著回答:“完全正常。”
問完上述基本情況后,張教授說,那就先驗血吧。
日文里沒有“驗血”這個詞,必須將“驗”字譯成“查驗”或“檢驗”,這些我是知道的;同時,必須將“血”字譯成“血液”,因為單獨一個“血”字的日文發音,日本人聽來其意思并非“血液”,而是“屁股、臀部”,這我當時就不知道了。因此,我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將這句話譯成了“那就先查驗屁股、臀部吧”。
小堀女士臉上頓時露出十分吃驚、迷惑不解的神色,連連搖頭回答:“我剛才已經說過,這次身體不適,完全是感冒引起的,不需要再查驗什么了吧。”
我翻譯后,張教授同樣迷惑不解,只好說,那就麻煩你這位翻譯,好好勸勸她接受驗血吧。
“在中國,其他患感冒的病人,也都要查驗嗎?”小堀女士幾乎絕望地問道。“只要醫生認為需要,一般都得查驗。我自己就查驗過許多次。”我回答。一番勸說后,她十分無奈地表示,既然如此,那就開始查驗吧。
張教授一聽她同意接受驗血,十分高興,隨即叫來護士,從她手臂上抽了半管子鮮血。endprint
小堀女士這才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小周,今天你的翻譯太精彩,太有意思,也太嚇人了。”
驗血結果,一切正常。
回到北京飯店后,平時性格溫和、寧靜少語的小堀女士當著我的面,把剛才醫院里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她父親和其他幾位在場的日本人士,引起了哄堂大笑。她父親松村老先生一向十分嚴肅,很少露出笑臉,聽完女兒敘述后,第一次笑出聲來,并不斷說:“杰作、杰作、最高杰作!”
從那時起,代表團里所有的人,包括松村老先生,都不再稱呼我“小周”“周君”,笑著改稱“小屁股”“屁股君”了。
不知誰把這件事告訴了周總理。后來周總理見到我時,也笑著對我說,小伙子,當一個合格、稱職的翻譯,不容易呀!小伙子你得多學習、多磨練才行呀!
受肯定
實話實說,當時在我國好幾位高水平的日語翻譯中,我開始引起周總理的注意和肯定,不是因為我的日語能力如何出眾,而是我碰上了兩次偶然的機會。
第一次是60年代初,周總理召集相關部門對日工作負責人開會。
當時中國對日外交和對其他國家不一樣。因為長時間與日本沒有外交關系,外交部亞洲司日本處人很少,對日工作一直是周總理直接領導,國務院外事辦公室常務副主任廖承志負責。廖承志生在日本長在日本,是當時中國頭號日本專家。廖承志下面有四位中層干部,叫“四大金剛”,處一級的叫“十八羅漢”。因為對日工作的特殊性,周總理經常召集廖承志和“十八羅漢”“四大金剛”開討論會,對其他國家的外交事務是沒有這種體制的。
有一次開會,分析、討論日本眾議院選舉。岸信介被迫下臺,重視發展經濟的池田勇人上臺執政后,日本國內政局和對華政策可能發生哪些變化?
周總理說,今天只有一個半小時,為了節省時間和提高效率,先請一位同志用一刻鐘時間,概括介紹一下基本情況。也就是說,在這次選舉中,日本幾個主要政黨和執政的自民黨幾個主要派別各得多少選票,占多大比例,占多少議席?與岸信介上臺前的那次大選相比,哪個黨、哪個派增加了,哪個黨、哪個派減少了?日本主流媒體對今后日本政局發展和對華政策趨向有何評述、展望?然后我們再討論。
在場的近二十位負責人士可能事前沒有準備,手頭又沒帶相關資料,都沉默不語,無人發言,看上去周總理有點不大高興。見此情景,原本被安排做會議記錄的我自告奮勇站起來說:“總理,我講可以嗎?”總理說:“當然可以,小同志。”
我就像小學生在老師面前背書一樣,一口氣講出來,用時正好一刻鐘。
聽畢,與會者都點頭稱是。周總理微笑著說,小伙子,你的記憶力很不錯嘛!
第二次是上世紀60年代末,周總理要會見一個代表團,提前半個小時到了人民大會堂。
他一進門就非常生氣,朝比他更早到達的幾位中方陪同人員大聲說道:你們注意到了沒有?蘇聯部長會議一個副主席,前天去日本為蘇聯商品展覽會開幕剪彩,一下飛機就在東京羽田機場的記者會上指名道姓地對我們中國進行惡毒攻擊,讓在場的幾十位日本記者都感到十分意外。
他接著說,你去日本搞你的商品展覽會,與我們毫不相干,為什么要拿我們中國做文章,實在是欺人太甚、豈有此理么!你們要馬上告訴新華社、人民日報,讓他們盡快寫出文章,針鋒相對、同樣指名道姓地批駁這個家伙……噢,這個家伙叫什么名字啦,大家誰記得?
見在座的近十位人士都默不作聲,我起身大聲回答說,總理,這個壞蛋叫瓦西里·諾維科夫,在蘇聯十幾名部長會議副主席中,分管商業、外貿。據日本媒體報道,這個壞蛋還不滿五十歲,是蘇共總書記勃列日涅夫一手提拔的親信。
聽完,周總理微笑著說,小伙子,又是你呀!
從那時起,我逐漸走上翻譯一線。最讓我自豪的是,70年代初,作為周總理的翻譯,我親歷了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全過程。僅我接觸過的擔任過日本首相的,就有二十多人。
我始終記得周總理說過的話:日本人民是偉大的人民,中日兩國必須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能為這個事業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我感到很幸福。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