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野
將軍嶺村,張石杠是名人,率領羊軍96只半,半只還在母羊肚里,人戲稱“羊司令”。羊司令已過三十歲,出門不怕餓死小板凳,正兒八經一光棍。
村民都知道,石杠爹命硬,先前生過倆兒,都不到一歲歸了西。張石杠是第三胎,爹找慈云寺大師尋破法,害怕三兒走老路。慈云寺大師掐八字,吩咐他待三孩兒落地后,無論男和女,出門右走五百步,不管遇到山、潭、人家和物件,孩子就叫那個名。他爹帶著疑問說:“倘若遇到一座墳,墳咋能當名字?”大師“安嘛尼嘛咪吽”念了平安咒,瞇縫了半天眼,答曰:“取墳主姓或名的第二字做名。石杠爹很高興,顛顛回了家。三兒子順利落了地,他就按照大師吩咐,走了五百步,看見了半山那石杠。
那凸出的青石杠,將軍鼎峰半山腰一道石筋,腰帶樣嵌半山。將軍嶺元朝出大將,大將是張家老祖宗。傳說石杠是當年將軍用的杠鈴,山上舉此練膂力,一次發了飚,舉起石杠猛一投,竟然鑲嵌進了半山腰。
于是,有了名字張石杠。由將軍爺石杠抵當,張石杠活過了小三十。不過,他爹和他娘,早就歸了西。張石杠才五歲,就成了村里一孤兒,村民輪流養,拉扯他長成了大小伙兒。本應該上學走上進,可他見黑字就頭疼,便成了一個小羊倌。
他是天生好羊倌,原先跟著鄰家叔,學會了給羊看病、接生、剪羊毛。每早上太陽出,趕著羊群上山坡,太陽落山趕回窩。經他手羊群調理都肥實,只只體魄也健美。他的放羊哨子一響,羊們似想邁正步。不過,羊群羊恁多,自己的倒沒幾只,多數都是村民的。
給大家放羊,他不收報酬。張石杠拍著胸口聲明過,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百家的恩情怎忘了?打鄰家叔身體不好退二線,他全權接任了羊司令,就給張支書表了態。倆大眼撲閃直撲閃,意思就按他說執行了。
按照輩分叫,支書是爺哩。支書爺看看他,又看看他,好似不認識了這孫子,那時十五歲,心咋恁大呢?人咋恁實誠?思想咋恁進步?支書爺發了半天愣,輕輕拍下他的毛茸頭,說:“鱉蛋孩兒,該攢錢娶媳婦了,哪能學雷鋒不在乎錢?”
張石杠說:“爺,我掙錢呀,村里照顧我,給買只母綿羊,現在變成九只了。”
張支書笑了,兩眼瞇成了一條線:“指望羊繁羊,恐怕長到四十歲,也難攢夠你娶媳婦的錢!我跟老少爺們說好了,你放羊,羊長大了歸戶家,剪下的羊毛歸你了!”
張石杠連忙擺擺手,支書一把捂了他的嘴:“就這樣了,就這樣了,你別讓老少爺們總掛心,你應想著怎么快長大!”
“爺,你說話就算板上釘釘了?”
“嗯,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執行!”
張石杠也笑了,俏皮地說:“中,就按你的指示辦!”
可每到臘月二十三,張石杠準宰殺自己兩只羊,給有恩的鄉親送塊肉,笑瞇瞇喊爺喊嬸子,說是自己羊可肥了,都包頓羊肉餃子吃。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石杠恁實誠!大家收了羊肉,張石杠就麻利猴樣,跑著爬上將軍峰,嗚嗚哇哇唱出戲,有時是小生,有時是黑頭(包公),有時還捏著嗓子唱坤腔。
春天到秋天,放羊都好辦,高山頭低山頭,山頭連山頭,有的是青草,羊喜歡怎吃就怎吃。有客觀條件的,這里雖是山區,可臨310國道那兒,辦了有不少工廠呢,很多人工廠打工了。養羊自然也沒多少家,像張石杠羊群那規模,跑遍鎮里沒幾個,不存在啃得山頭禿。
一到冬季,西北風刮得吼吼叫,山上的草已干了,綠瑩瑩的是麥苗,外出無法放羊了。不要緊,張石杠早就有儲備。人家扔的干紅薯秧,還有干花生秧,他整整堆了兩大垛;還有割曬的青草,也堆了兩大垛;他開小片荒,紅薯、玉米也收有些,羊們過冬飯食不算賴。
擔任羊司令有多年, 石杠逐漸成熟了,高高的個子像他爹,俊秀的臉兒像他娘。大娘嬸子們都謀略,他也制作身好衣裳,時常鎮里照人去,可還是混不到女朋友。現在閨女眼高了,人家嫌他市里沒有房,手里現金也不咋多。
找不到女友不奇怪,好多村里小伙也如他,爹娘拿不出恁多錢,村子還戴個貧困帽,自然條件不好改!
支書爺給他說:“張石杠,我聯系個茬,你就招給人家吧,當上門女婿去!”支書爺都一把白胡子了,給他說著話,眼眶咕嚕嚕轉著一汪淚,后續還長長嘆著氣。
張石杠好像沒思考,啪啪啪拍著胸脯子:“爺,我不會離開將軍嶺,不會離開你,甭為我操心了,回頭我去搶個大閨女!”
支書爺一瞪眼,說:“啊,不敢不講法律呀,五講四美三熱愛,咱們還是要學習雷鋒好榜樣,不能去想弄那事兒!”
“哎,我又想出好辦法了!”張石杠說,“下定決心,東路招親。不怕犧牲,好賴都中。排除萬難,不怕花錢。去爭取勝利,弄好了請你看戲!”
支書爺擺了擺手,搖了搖頭:“不中,不中,那是多年前的順口溜,現在人家東路比咱強,地平展,產量高,誰家閨女愿往咱山窩鉆?”
“說寬心話哩!”張石杠笑著說,“慢慢來,不著急,說不定撞大運,我買張彩票還中五百萬,到那時,什么不都有了嗎?”
老支書一副無奈相,終止了討論他婚姻事兒。
有段時間了,張石杠沒見著老支書,聽人說,他跟著鎮里書記外出了,說是要招商引資去。張石杠想,山頭高山頭低,最高峰算是將軍鼎,窮山惡水的,又沒什么礦,一律雜毛硬石頭,誰會拿錢來這里打水漂?
一個多月,呼兒呼兒過去了。對于老支書的去向,張石杠也沒掛上心,恁大的人了,還有鎮書記領著,肯定丟不了。他照樣天天去放羊,不過,他常跑到將軍鼎,爬上山峰最高處,大路上張望再張望,看看支書爺回來沒。
又是太陽紅彤彤,將軍嶺山上山下一派鮮亮亮,張石杠又站到了將軍鼎。羊群如染了彩兒,山坡上啃著綠瑩瑩的草,這兒那兒,母羊小羊“咩咩”“嗼嗼”,時而互問互答。張石杠明白,它們是說:“乖乖,這兒草好吃!”“知道了,這就去!”
那會兒,張石杠竟然看見了支書爺,雄赳赳走在大路上,后邊一溜還有幾個人,朝著他站的將軍鼎。越來越近,張石杠站不穩了。他們是來找我吧?endprint
下山如飛,那是張石杠的本事。轉眼,他攔到了支書爺們前:“哎呀,爺,你可回來了!”
“嗯,昨夜里才到家。”
“看樣子你弄成事兒了吧?”
支書爺一臉笑波外溢著:“瞎子磨刀——快了,這次拉來的大羊群,有你小子放的!”
“不要緊,我正準備也用BB機!”張石杠說,“聽說,加拿大放牛都用那東西。先給您打招呼了,再大點羊群我管接!”
倆人的對話,讓跟隨者都笑了,“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回音在山谷間回蕩著,傳播了很久很久的。
好像并不找他張石杠,他們指指點點說些啥,圍著一個個山頭轉。張石杠甩了下鞭子,放炮仗一樣,回音也震蕩好一會兒。他在想,支書爺真引進稀奇項目了?要不,圍著山頭轉啥哩!
將軍嶺成了熱蒸饃,當然是夾了西義興鹵肉的。西義興鹵肉,河南的名吃啊,誰不熱?那些來人一天天圍著山頭轉,嘴還在張張合合說著啥,樣子好像很興致。張石杠眼里看見了,心里猜測是弄啥,莫非是研究改良草種呢?讓將軍嶺冬天也能長青草,好把將來擴大的羊群喂壯實?
不過,那次支書爺說過大羊群,再也沒來找過他,讓張石杠心里沒了底。又是一天大太陽,支書爺帶了好多人,攜鐮刀鐵鏟,一字排開山坡上,砍殺霧靄靄的灌木叢,圪針棵荊條還有棠梨。接著又扒拉平山坡,而且還是向陽坡。
張石杠正在將軍鼎,背靠一棵古老栗子樹,瞇縫著眼睛吹口哨,看著羊們啃青草,觀看大背角和黑花倆羊正熱戀哩!聽見山坡上人嚷嚷,站起來又看那西洋景,心里忽的就吃驚:這是弄啥哩?難道開荒種地嗎?外出打工的一大幫,正經土地還種不好,八輩子的荒地還可惜?
張石杠甩了放羊鞭,“噼哩啪啦”賽響炮。他下定決心了,找支書爺說道去,毀了山坡植被,不敲爛羊兒的飯碗了?他背著帶鏟放羊鞭,三步并做兩步走,走到了山坡那兒,站到了正干活兒壯漢前,大聲呼喊張支書。
老支書直起腰,大將軍似的揮下手:“甭說了,我知你心里小算盤,不已經給說了,這里將來要放大羊群,不累你小子屁打腳后跟,那才叫怪哩!”
旁邊干活兒的,哈哈大笑了。
張石杠羊圈偏僻些,只有他不知,村里引進的新項目,要建光伏發電站。
一天天工程趕緊了,張石杠才知了扶貧新項目,那光伏電站掛了牌,將軍嶺興元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張石杠心惱支書,竟然騙我小百姓,今后我不理球你,也不給叫爺了,如果將軍嶺山坡都占了,我就把羊群趕進嵩山深處去,看我張石杠不氣死你!
舊太陽去了新太陽來,呼嚕過了幾個月,陽山坡鋪滿了光伏板,齊齊整整像站隊。好多外邊人,都來將軍嶺看稀奇,每天趕會樣,還有了賣橡子涼粉攤。傳說這電站,馬上要開業,張石杠心里不好受,自己真要進深山去了?要不羊群難吃飽。
張石杠幾次進深山,尋找放羊新營盤。沒想到,這天黃昏后,支書爺領著兩個人,進到了羊圈院。電燈下,張石杠正在剪羊毛,看見了支書不吭聲,他就這日怪脾氣,你厲害惹了我,我可以不去搭理你。
支書爺卻笑著:“咋,爺惹你生氣了?”
張石杠頭不抬,說出的話兒涼颼颼:“您是官,俺是民,咱們不是一路人!”
跟隨來的兩個人,一個戴眼鏡,一個光腦袋,看著張石杠,都是咧嘴笑。
支書說:“我跟你家雖遠門,你爹還是我埋的,你長恁大我坑過你?咋就不成了一路人?”
幾句剜心話,讓張石杠想起了怎長大,臉上直發燒,聲音顫顫的:“爺,爺,俺話重了,您大人不給小人怪。說吧,啥事兒?”
支書爺咳嗽聲,似乎原諒了他,手指帶的兩個人,說:“這是光伏站長劉總,這個是南嶺村的李疙瘩。”
“爺,我惹他們了嗎?”張石杠說,“我可不認識他們哩!”
戴眼鏡者說:“不惹我們,我們來惹你了,怎么,不能嗎?張石杠先生!”普通話說的很標準,聲調也溫和。
“是這樣,”支書一板正經說,“這幾天你準備交接下,到劉總那報到吧!”
張石杠手里羊放了,站起來了揉眼睛,說:“俺沒文化,到人家那會弄啥,不如放羊我順手。”
“羊群交給我吧,”李疙瘩說,“我一定會把羊放好,咱們聯手啊!”
支書爺說:“你也不小了,光這種放羊法兒,連個老婆也撈不住,你可還不了心里賬!你到光伏電站上班去,掙工資了,頭發理整齊,換身好披掛,快點找個女子成家吧!”
“爺,我知道,你往福窩里推我哩,可俺是將軍鼎上的歪棗樹,難以打磨成料呀!”
“誰這樣說,我扇誰的臉!”劉總接了話把,“光伏電站上,要有人清雜草,還要人擦光伏板灰塵,你就不會干嗎?”
“你割的草曬干給我,喂羊也照用!”李疙瘩說,“我給你折價!”
這么說一會兒,張石杠心就活絡了,大家都是好心啊,都是為自己這光棍漢,都是給自己扶貧的,還有什么角角轉呢?
沒幾天,張石杠把鋪蓋卷抱到了光伏站,將軍鼎西面是站址,那兒蓋了一排綠板房,大大氣氣有派頭。村里好幾個窮家子,和他搭到了一個班。
劉總派個人,給他們當老師,講述了光伏發電咋回事兒,諸位工作要做的事兒。張石杠知道是培訓,按照支書爺說的,一個本子記仔細。這畢竟不是放羊了,山頭上只看羊吃草,這是科學呀。科學可不是簡單事兒,認真學習才懂得,技術在手才能行。
張石杠正式上班了,每天站在高處往下看,光伏板一排一行真好看,它們吸著太陽光,變電送到大電網,咋看咋入眼。張石杠心里邊,這些規矩的光伏板,不知怎么變成了大羊群,抬頭叼陽光,肚子里變電流。
劉總車間轉,車間是山坡,不時也關照張石杠,教他怎么干好活兒,詢問集體吃飯慣不慣,有時候給他幾個紅蘋果。
張石杠沉浸在放羊里,對著滿坡的光伏板,高興時,情不自禁喊一聲:“大背角,黑花跑到那邊了!”喊過,他不由“嘿兒嘿兒”也笑了。他知道,羊和光伏融合了,最起碼是自己心里邊。
春節快到了,光伏電站要結賬,刷刷的票子給村里,村會計接著錢,張支書站一旁。一雙老眼里,噙了淚花花。這一年,張石杠比放羊收益好,工資加紅利,卡里似塞的鼓囊囊。他也有了女朋友,是支書爺托了人,介紹了好幾位,對上眼的有一個。支書爺說了,開了春,就親自張羅著,給他辦好結婚事兒。
張石杠要結婚,這事兒也傳到了總部里,光伏老總趙大伽,還是馳名大詩人,春節前趕來將軍嶺。叫了張石杠,也叫了張支書,還有這邊那劉總,專題研究辦婚事兒。
趙總滿含深情說:“我們的事業能扶貧,看著光棍能成親,我比誰都高興。我要給張石杠同志寫首詩,祝愿他的新生活!還有什么要我做,張支書你們請吩咐!”
張石杠眼睛忽閃幾忽閃,規規矩矩站起來,先給趙總鞠個躬,又搶先表了態:“沒有你們光伏站,就沒有我今天,我現在也是您的兵,到時候請您做主婚!”
趙總擺擺手:“那不好,張支書是你長輩人,最適宜擔任這角色,如果讓我選,我就當個證婚人!”
張支書和劉總,啪啪啪地鼓起了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