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之愛

侯擁華

遇見他，正是十三四歲情竇初開的年紀(jì)。

那天，她幫母親到井邊打水，忽然一失手，裝滿水的木桶，如一塊高空墜落的石頭，直線下墜，然后就是“撲通”一聲沉悶的響聲。

她嚇了一跳，急切地把頭探到井口，眼睜睜看著深井里的木桶，一點(diǎn)一點(diǎn)沉沒。她急得眼淚汪汪，抬起頭時，看見了他。

清瘦的他，站在井欄邊，咧嘴沖她一笑，將一只同樣粗大的木桶，“撲通”一聲甩進(jìn)井里，一桶灌滿水的桶提了上來，一把甩在她面前。

“把它擔(dān)回家吧。”

望著他微笑的臉龐，她內(nèi)心全是感激。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彼此心間都有一種朦朦朧朧的甜蜜感。后來，她知道他住在村的另一頭，是剛剛落戶的外鄉(xiāng)人，年齡長她幾歲，內(nèi)心生出無限憧憬。

再后來，他們常常在井臺邊相遇。彼此只是笑笑，再也沒有只言片語。

一年后的一天午后，她忽然從旁人口中知道，入伍新兵的名字里有他，內(nèi)心陡然間落滿塵土，灰蒙蒙的。再到井臺邊打水，那顆突突跳動的心，總是無法平靜。她想對他說，只求在最美的年華遇到你，最終還是三緘其口，無功而返。

他參軍后，她那顆心便無法安置。此后，到了婚嫁的年齡，見他依舊沒有回來，她一狠心，嫁了他人。只是在出嫁前夜，她跑到井欄邊，狠狠地痛哭一場，再無他念。

20世紀(jì)50年代末，他從部隊(duì)轉(zhuǎn)業(yè)回來，因?yàn)榧彝コ煞值膯栴}，很快被打成“右派”；再后來，又被關(guān)到村子的牛棚里受苦。夜里，她偷偷跑去看他，送去熱飯熱菜，跟他說說寬心話。那時，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而他還是孑然一身。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很快將她淹沒，雖然她不在乎，可是他在乎。

每次見她來，他總要勸上一番。最終，他還是牽連上了她，很快，她也被以“莫須有”的罪名關(guān)入牛棚。

那段時間，應(yīng)該是她今生最美的時光。一墻之隔的他和她，有了說悄悄話的機(jī)會。斗爭還在繼續(xù)，他和她不時被人揪出來，戴著高帽游街。每次只要被游街的人能活著回來，他們就覺得那是一種勝利。夜晚，他們會唱歌來慶祝，并用最溫暖的話語鼓勵對方繼續(xù)活下去。

有一次，他被人揪出來，再也沒有回來。事后，她才知道，他不堪折磨，投井了。得知這個消息，她死活都不相信，哭得死去活來。再后來，想想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她的心終于軟下來，不再尋死覓活。

“文革”結(jié)束后，她平反昭雪，重獲新生。她去看那口老井，發(fā)現(xiàn)井口周圍雜草叢生，一片荒蕪。因?yàn)檫@里死過人，再也沒有人愿意來提水，那口老井，廢棄不用了。之后，村里開始用自來水，高高的水塔在村頭豎起來。有人建議把那口水井填平了，因?yàn)榇謇锊粫r傳出誰家的雞狗掉進(jìn)井里淹死的傳聞。有一次，村里一個小孩在井欄邊玩耍，差一點(diǎn)失足落入井里。村委會經(jīng)過研究，決定采納大家的建議。

村長帶人填井那天，她橫在井欄邊，死活不讓大伙動手。她哭著喊著說：“不要填，不要填，我愿意用錢買下來。”經(jīng)過一番爭執(zhí)，村長終于答應(yīng)了，但村民不答應(yīng)。最后，她只好建一座院子，把井圍起來，不讓他人靠近。

那時，她家里異常拮據(jù)，她先是用荊棘在井欄邊扎起一個帶刺的籬笆，然后東拼西借，建起一個土院子，還在院子里建了一座土屋。

那段時間，家里人都說她瘋了，鬼迷心竅，丈夫和她鬧翻，離了婚，子女和親戚也不愿意和她來往，她干脆搬進(jìn)這座院子住下來，直到白發(fā)蒼蒼。

住在這座院子里，每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都要坐在井欄邊，對著那口水井，說一會兒悄悄話。她目光安詳，神情安然，陽光灑落在臉上，一臉金燦燦的笑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