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蒹葭”這個詞的本意,是指水邊未成穗的蘆葦。而這首詩,無論在音律上還是畫面上、無論從氣韻上還是意境上,都如它這個名字“蒹葭”的含義一般,擁有著一種淡然冷凝的、穿越時空的美麗,仿佛是打撈自秋江水畔、曉寒深處而來。
《蒹葭》,可說是生長在歲月沉沉中,一首最美的詩。
《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最美的詩
《蒹葭》,幾乎是中國最美的詩。它美在韻律、美在畫面、美在景象、美在境界,可以說,無論是聲與色、還是實與虛,它都不平凡。
聞一多先生曾對新詩的藝術(shù)美提出了“三美理論”,認為新格律詩派中好的詩歌,應(yīng)當具備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其實這“三美”的主張,不獨針對新詩,因為它本來就是源于中國古詩的審美格局,所以以此要求來反觀古詩,同樣適用。
《蒹葭》,無疑正是詩歌“三美”中的翹楚:從韻律上看,它韻腳齊整,音節(jié)合拍,朗朗上口。讀著它,仿佛就是在吟著一首歌。《史記》中稱“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詩三百》,原本就是篇篇入曲、唱而傳之的,所以《詩經(jīng)》中的選詞用律,必然都符合音樂性,易于傳唱。
但遺憾的是,《詩經(jīng)》這一部走過歷史太長歲月的詩集,流傳到今天,已經(jīng)鮮有人唱了,人們更多地只是把它當作純文學作品看待,在書案紙堆中研究思想性,忽略了管弦歌喉間的音樂性。——可是縱然如此,《蒹葭》這首詩也并未徹底把它的音樂美完全失色于干枯無聲的紙頁上,似乎《蒹葭》的韻律本身就是一首歌,僅是朗朗讀來,仿佛就有音符蘇醒、樂章復(fù)活,一曲婉轉(zhuǎn)有致的旋律,已經(jīng)流轉(zhuǎn)于唇齒之間。
這是《蒹葭》自身具備的“音樂美”,那么“繪畫美”呢?當我們讀著《蒹葭》,一句一句讀下去,就好像是眼見著一幅畫卷,一寸一寸鋪開,筆墨氤氳,氣韻生動,歲月如畫全都浮現(xiàn)在眼前。
在這幅畫里,秋水漫漫,煙云淡淡,蘆葦叢叢,伊人遠遠。所以說,《蒹葭》的畫面感極強,它不像寫約會場景的《東門之楊》具體描述了一個故事的片段,也不像寫心理活動的《出其東門》僅在訴說著一種情感的態(tài)度,《蒹葭》既不是典型的敘事詩、也不是純粹的抒情詩,它更像是一幅充滿寫意與哲思的水墨畫,意境深遠,言說不盡。
畫面美不同于語言美,它不是說出來的、不是讓人被動地聽的,而是審視出來的、是要人主動走進畫面去看的。而《蒹葭》的畫面又是如此飄渺,使它的美是如此不可捉摸。《莊子》里面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可以概說總結(jié)出來的美,總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但是畫面的無言,反而成就著美的無涯。
詩的“建筑美”,是指從字句排列的外形上看一首詩,長短有致、參差有序,整體構(gòu)筑得均衡優(yōu)美。而《詩經(jīng)》中三百零五篇詩歌的段落排放,基本都是對稱均勻的,偶爾的跳脫,也讓人感覺鮮活自然,不顯突兀。
《詩經(jīng)》作為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確實很是古老。然而其中這首《蒹葭》,卻在當代社會也流傳甚廣。比如有一首由此詩意境化演而成的通俗歌曲《在水一方》,曾隨同名電視劇的熱播唱遍海峽兩岸。這說明,人們不約而同地愛這首詩,雖然,往往很難說清為什么會認同它的美、很難說清它究竟美在何處。——而這種愛詩之心,其實人們也不求甚解,因為美,原本就不需要解釋,如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必解釋就可號召眾人,這就是美的感召力。
“蒹葭”這個詞的本意,是指水邊未成穗的蘆葦。而這首詩,無論在音律上還是畫面上、無論從氣韻上還是意境上,都如它這個名字“蒹葭”的含義一般,擁有著一種淡然冷凝的、穿越時空的美麗,仿佛是打撈自秋江水畔、曉寒深處而來。
《蒹葭》,可說是生長在歲月沉沉中,一首最美的詩。
意境深沉
《蒹葭》這首詩出自“秦風”,也就是來自秦地的民歌。
早期的秦國位處甘肅、陜西一帶,以戰(zhàn)功而獲封諸侯、得以建國,又因鄰近虎視眈眈的少數(shù)民族,所以舉國重視武力。因此,《詩經(jīng)·秦風》共十篇詩歌,大多都充滿了一種西風緊、戰(zhàn)事雄的尚武精神。秦地的詩歌如此勇猛雄壯,這與后來的秦國一統(tǒng)六國、稱霸天下不免存在著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崇尚武力,這是秦地的精神風貌。
而在“秦風”里,有一首詩的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那就是《蒹葭》。清代文學家方玉潤就說過:“此詩在秦風中氣味絕不相類,以好戰(zhàn)樂斗之邦,忽過高超遠舉之作,可謂鶴立雞群,攸然自異者矣。”這就像是,在一陣戰(zhàn)鼓緊密聲中,忽然,江水轉(zhuǎn)至這一處清秋拂曉的河灣,情緒突然緩慢了下來、情思驟然悠長了起來、情致倏然飄逸了起來、情調(diào)泠然高古了起來。可見,再雄渾激壯的地方,也有悠揚,也有婉轉(zhuǎn),也有細膩,也有游離于亂世之上的、纖塵不染的心境。
是臨秋臨水的寧靜,換來這份多情;
是伊人伊處的仙姿,換來這份出塵。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隔水的伊人,如蘆葦上的白露那般清新美好。但向往之心再盛,也無法越過現(xiàn)實阻礙,縱有心逆水而上、追尋伊人,怎奈卻道路險阻、不可獲求。
正是伊人的美,美得遙遠、美得飄忽,沉靜了狂躁的心,沉淀出這首《蒹葭》,給秦地留下了一灣詩意、更給千古留下了一篇絕唱。
蒹葭蒼蒼,美在隔岸隔水的一盞蓮細細生香,那詩人停在水旁,卻不再說凄涼。比起曾經(jīng)對伊人誓得不可的熱腸,行至今夜已是慣得欣賞。秋風也吹不散的白露橫江,讓人懂得了要斂起情長,不再妄闖那些阻礙鋪置下的層層寒霜,讓思念收起輕狂,隨遙夜沉沉流淌。
蒹葭萋萋,美在涉水而來的纖歌細細,如伊人隔霧的身姿,無法明晰,而卻不再苦求依依。秋水浸成了無舟的距離,讓人慢慢消退著曾經(jīng)太盛的暄氣,讓一路的奔騰收勢。將伊人逐漸淡成墻上的水墨畫,詩人只是守在岸邊對美景凝視,而不再肆意地妄想去參與執(zhí)筆。
蒹葭采采,美在溶溶的風姿都蕩漾在彼端的岸外,只遙遙掠見伊人花開,卻從不肯駛近身來,然而詩人已不再縈懷。等待,是笙歌落盡后的依舊不改。秋夜收歸了他無望的愛,但是已學會不把命運責怪。找一處最盛的蘆葦叢將心事都掩埋,于是它茂密成了這一曲《蒹葭》,千年不敗。
《蒹葭》正如一幅靜心的畫,勾勒的全是不曾翩落又不曾實現(xiàn)的夢境。也許始終夠它不著,但是色彩不褪,在心中明媚如昔。這是一首屬于哲人的詩,是一首天地間的不拘之作。
所以在《蒹葭》一首詩中,不僅詩、樂、畫俱佳,而且文、史、哲皆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