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戎
摘要:蘇珊·朗格是西方美學史上一位卓越的女性美學家,“生命形式說”是她理論思想中一個重要的概念,為我們思考辨析藝術與生命的關系提供了新視角和新方向。在蘇珊看來,藝術的本質就是生命的本質,藝術是一種生命的形式。詩歌作為藝術形式之一,顯然也具有朗格所言的生命形式的四個基本特征。本文通過蘇珊·朗格“生命形式說”的性質來探討外國詩歌的藝術生命性,由此獲取對于人之生命和藝術之生命更為全面、多樣、深刻的認知。
關鍵詞:蘇珊·朗格 生命形式說 藝術 外國詩歌 特征
蘇珊·朗格在吸取眾家理論之長的基礎上提出了“生命形式說”,她把藝術看做一種有生命的形式,認為“藝術形式本身之所以能夠表達情感,是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生命形式。一件藝術作品要想激發起美感,就必須以情感的形式展現出來,即作為生命活動的投影或者符號呈現出來,使自己成為與生命的基本形式相類似的一種邏輯形式。”由此對應,藝術作品是內在生命活動的外在反映。藝術形式在邏輯意義上也就不同程度地擁有生命形式的基本特征,即動態性,有機統一性、脈動節奏性,和生長性。外國詩的情感的形式。是生命的形式。從詩中我們看到詩人賦予藝術作品的“生機”和“活力”,詩的表現性形式與生命體的機能有著同構性,是有生命的。本文立足于藝術生命形式的四大特征,結合具體的外國詩歌作品來表述對朗格“生命形式說”的理解,同時有助于從藝術形式角度更為合理地認識外國詩歌的生命性。
一、外國詩歌的動態性
蘇珊·朗格認為。一個有機體生命的形式就是一個動態性的“活的形式”,在不斷地運動中存在,如瀑布一樣,所有構成成分都是不斷地變化之中。是運動給它以永恒的形式。從朗格的話可以看出,生命的過程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多種生命活動持續不斷統一于整體,運動是生命的實質,只有在不停息的運動中。生命才能持續存在。才能保持永恒的變化過程;運動一旦停止,有機體便會解體,生命也就隨之消失不復存在。因此,有機體的固定性是由其生生不息的機能形成的,是運動使得這種機能得以發揮,動態性是生命本身的機能。《莊子·知北游》曾說:“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意為生命活動是運動的結果,生命是物質運動的形式,可見古今中外思想家關于生命的動態性的思想觀念有著相當的契合之處。而生命形式的這種動態性特征,藝術表現性形式中同樣存在。詩歌要求鮮活生動的氣韻,與生命有機體的動態性相對應。外國詩歌就在靜態的形式中傳達出動態的審美感受,固有的生命記憶使我們從中獲取獨特的情感共鳴,對于詩歌語言所營造的空間世界有身臨其境之感。
外國詩歌不同于音樂戲劇等時間性藝術有著突出的綿延運動性。也不同于繪畫雕塑等空間性藝術的線條流動感。外國詩歌作品中的動態感是通過有生命的表現形式來供人們的感官去感知,供人們的想象去想象。拜倫有一首膾炙人口的代表作名為《她走在美的光彩中》,這首詩充滿動態性的情感抒發,謳歌詩人理想中的完美女性,詩歌中形式和內容動態性相契合,給人以新奇生動的審美體驗。僅“她走在美的光彩中”這一句,便是最富動態感的佳句,“美的光彩”本身是一個似虛似幻的意境,它是朦朧的,流動的,不確定的。而詩人開篇就賦予女子“走”的動態感覺,滿含詩人的激情,烘托出抒情詩光明的氛圍,使人一下子沉浸于女子身上那種超凡脫俗、自然波動的美感。這是一種心理上的運動知覺,在想象世界中女子一步步裊娜走來,空間感強烈。而后通過明與暗、光與影恰到好處的比例關系,加強視覺上的美感,讀者眼前一片光明,萬籟俱寂,一切盡在不言中,這種動態心理感覺是詩歌營造并賦予讀者的。“美波動在她烏黑的發上/或者散布淡淡的光輝”。“波動”和“散布”兩個動詞給人強烈的動態活力,美在她身上有了生命力,有了形體,會涌動,會發光,美活潑地穿梭于女子烏黑的發絲,流進女子的內心,美就是她的靈魂。這種種生動迷離的意境都愉悅著讀者的感官,情趣盎然。在詩歌內容上詩人以外在美為始描繪,后轉入對內在美的贊嘆,層出不窮的美的光彩,由表及里,由淺入深,這種動態的轉變過程將詩人以“無我之境”寄托的“有我之情”盡然抒發出來。全詩由變化運動的意境形象表現內在生命的律動。將真善美集于一身的完美女性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來。而語音層面的樂感更凸顯詩歌的玲瓏詩意,強化了詩歌動態的抒情效果。這也就說明外國詩歌確具有朗格所言的生命形式的動態性的特征,觀點是正確的。
二、外國詩歌的有機統一性
在蘇珊·朗格看來,一切能認識出來的和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是有機的,它們不斷的補充營養、不斷地進行消耗,有機體內的活動特征也就是他們的基本特征。生命體的每一部分都是極為緊密地聯系著。這種聯系絕非混雜和簡單排列,而是以“某種難以形容的復雜性、嚴密性和深奧性”結合在一起,每種因素互為依存,每種因素都不能脫離整體。由朗格的話可知,生命有機體比起流水和瀑布要復雜得多。它其中包含著由各種性質不同的活動組成的持續性的結構,這些要素的活動彼此承接呼應,互相補充,互相制約,共同構成一個有機的統一體。生命存在的基本形式便是這種有機統一體。藝術形式作為生命形式的投影和符號,同樣具有和生命體的有機性邏輯類似的特征,即藝術的有機統一性。外國詩歌結構上的有機統一性也是通過其構成成分圍繞一個中心相互聯系和依存表現出來的。
詩歌創作應是一個有機體的生長過程。詩人將所有對立的有機因素融合最終形成了一個形式與內容相結合的有機整體,它具有不可侵犯性,即內部的合理結構不可分割,若是打破整體完美嚴整的統一,將各個部分從整體中分離出來,藝術形式的本質也就遭受了破壞,整體也就會消失。柯勒律治關于這一藝術形式的特征提出過有機整體詩學觀。認為一種藝術或一個民族的文學都應當作一個個“有機整體”來看待,這種有機整體便是朗格所言的生命形式的有機統一性。伊麗莎白·畢肖普的詩歌便是典型的藝術的有機整體,《魚》用細膩的細節描述了一次人魚的邂逅,魚在詩人筆下被添上了超現實主義的色彩,神秘,冷靜。“我凝視許久/勝利感注滿了帶缺口的小小船艙/從那艙底的小池中/在那里汽油散布了一道虹彩。”詩句間表現的過程是非常隱晦的、模糊的,勝利感由何而起,散布的虹彩又意味著什么,這些是詩人的心理細節,是創作主體利用的一種巧妙的掩蓋方式。而在結尾,“我把魚放回了大海”,這種轉變是動態性的,以一種對人性的升華結束,人魚的相遇中貫穿著主體與客體模糊的分界,兩者有機統一,融入詩歌整體,一切都流入了未知之中,詩人所感受到的普遍的人性漫步于天地萬物之間,而那道無形的,無窮盡的,無所不在的虹彩即一切之引。這種斷層式的從沉醉向超越的轉變,便是有機的相互聯系的要素統一于整體而實現的。這也就說明朗格的這個有機統一性的觀點在外國詩歌的藝術形式上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三、外國詩歌的脈動節奏性
蘇珊·朗格對于生命性的節奏性是這樣總結的。生命形式的整個結構都是由有節奏的活動結合在一起的。這樣也就是說。有機體的一切活動都是有節奏的運動,而聯系前面探討的動態性可知,生命在于運動,而運動恰恰在于節奏。生命有機體之所以能維持連續的動態式樣,關鍵因素之一便是生命運動的節奏性。生活中人的脈搏、心跳都是典型的節奏性生命活動。朗格說:“節奏的本質是緊隨著前一事件的完成的后事件的準備……節奏是舊緊張解除之際新緊張的建立。它們根本不需要均勻的時間,但是其產生新轉折點的位置,必須是前過程的結尾中固有的。”也就是“當前一個事件的結尾構成了后一個事件的開端時,節奏便產生了。”可以理解的是,節奏是有規律性和持續性的,是對立統一的結果,它是著重于有機體機能的連續性。而不是單純的周期性的重復。是一次運動狀態結束之后同時產生下一次的運動狀態,前后首尾同一,與時間無關。藝術形式同具有生命形式的節奏性特征,可以說是它最為明顯的特征,舞樂中的節拍起伏,書畫中的線條流動,都是藝術節奏性的表現。外國詩歌也是通過韻律或情感等的變化起伏、詩文的起承轉合來呈現出一種回環往復、抑揚頓挫的節奏感,這種詩歌情緒的內在節奏喚醒人的原始生命情感。
宗白華對節奏觀提出完整的闡述:“美與美術的特點是在‘形式,在‘節奏,而它所表現的是生命的內核,是至動而有條理的生命情調。一切藝術都是趨向于音樂的狀態。”由此可以看出,節奏是有韻律的生命力的律動,它昭示了事物的內在生命力。在外國詩歌中,節奏的運動使詩歌富有音樂美感,音樂性和表現力的和諧統一既保持了詩歌情感的真實性,又呈現出令人愉悅的旋律美。埃茲拉·龐德的代表作《墓園哀歌》就有著流動變幻的節奏性。整首詩采用交叉韻四行詩節,每四行一小節,易于抒發情感變化。在韻律上使用抑揚格五音步隔行押韻,節奏舒緩,語調肅穆而哀思纏綿。韻腳將多句聯結成一個整體,而交叉韻(abab)則形成一種持續的詩意。這種音韻上的節奏感使得讀者的情緒隨作者情感起伏而波動,從同情底層鄉人,蔑視權貴階層,憤懣社會不公,到感傷滄桑世事,沉思生命意義,起到顯著的移情作用。雙元音和長元音的大量反復使用交叉構建了一種哀婉沉寂的氛圍,詩中一些雙聲詞的點綴更生動地營造出靜謐輕柔的墓園暮色之景,音樂感綿延不斷。這些外在形式的運用使詩歌本身富有極大的感染力。充分體現以外國詩歌為例的藝術形式的節奏性特征。朗格的節奏性觀點再一次得到充分的證明。
四、外國詩歌的生長性
蘇珊·朗格指出,每一個生命體的存在,都是一個不斷消亡和不斷重建的過程,都有自己生長、發展和消亡的規律。可以理解為,生命形式是隨著自身的生長和消亡而辯證發展,這種生長性表現出的是一種“勢”,這種“勢”是動態的,和生命形式的動態性契合,不過它是有方向性的運動,比如自然生命從誕生、衰敗到新生的過程,這是生命形式生長性的典型體現。而藝術形式同樣有這種具有方向的、辯證發展的生長性的特征。外國詩歌的生長性是從詩情和詩境一步步成長、蔓延而體現出來的,如同一個生命體在持續不斷地向上生長,詩歌的靜止形式仍能表現出一種永不停息的變化或持續不斷的生長過程。恒古長青的詩歌具有可延展的張力,這種張力也能理解為生長性,詩所固有的意義在流傳過程中流動和增殖,這是詩的強大生命力的體現。元代范德璣《詩格》言:“作詩有四法:起要平直;承要春容;轉要變化;合要淵永。”詩歌情感流向的起承轉合也與生命有機體的生長性同構同應。
以雪萊的名篇《西風頌》為例,這首詩在語篇銜接上充分體現了藝術形式的生長性特征。第一章以西風和殘葉為始,西風掃除林中的殘葉,吹送生命的種籽,給全詩定下一個激昂的調子;第二章將視野轉向高空,西風與云、雨、雷、電一起狂舞,展現一種呼風喚雨的氣勢,到處都是騷動和危機,暗喻革命即將來臨;第三章轉向大海,西風的力量與海浪的咆哮產生共鳴,西風掀起海底深處的波濤洶涌,新事物終將摧毀舊事物。前三章都是用栩栩如生而又流動靈活的筆觸寫一些自然景物與西風對立的情狀,這些景物在西風的“破壞”和“保護”之下呈現百態,西風的意境和形象躍然紙上,詩人將情寄于景中,且每一章的景都是遞進地生長,由秋日西風,冬日高空,春日大地,到夏日海洋,自然景象之間有機聯合,內容推進且鋪墊。第四章則將筆觸轉向自己,“我”融入詩中,希望與西風并肩戰斗,喚醒大眾,升華了全詩中的感情基調。最后一章詩人將自己的情緒推向了全詩的高潮,“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詩歌的主旨精華盡在其中,而這一句本身也是生長的。從冬到春季節的周而復始中看到了希望。一年的流逝也預示著新生的到來。這一句動人的詰問體現了雪萊對人類命運的深刻洞察。詩人渴望擁有西風一樣的橫掃一切衰落的力量。將先進的革命理念和樂觀的革命精神播撒人間大地。四、五章詩人將自己的情推得更高遠、更壯闊,波瀾起伏背后是詩人情感的傾瀉而下。從西風的贊歌,寓情于西風,這是詩歌的開頭,再到最后在歌唱革命中結束,這是詩歌的結尾,五篇詩章在詩人筆下達成完美的融合統一,前三章是西風對詩人的呼喚,后兩章是詩人對西風的回應,前寫景后抒情緊密呼應,而結構和意境上層層遞進。情感哲理由平淡到高峰,貫穿于字里行間統一于每一章,連貫而始終向前推進,這是辯證發展的趨勢,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動勢,是外國詩歌生長性的充分體現。更證明了朗格所提出的生長性特征的觀點也是非常具有說服力的。
綜上所述。外國詩歌作為藝術形式之一,是一種生命的形式,是一種“活”的形式,它有著動態性、節奏性、生長性、有機統一性四大基本特征。藝術表現形式與生命有機性特征之間存在的相似性,使詩歌呈現一種富有生機和活力的生命的精神和形態。盡管蘇珊·朗格的“生命形式說”并非完善的理論,存在機械論的弊端,然而它對于探討外國詩歌的藝術形式仍提供了有益的幫助和探索動力,在20世紀西方藝術理論中具有獨特的魅力。生命形式,是外國詩歌藝術的現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