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燁
摘要:王夫之將佛教因明學中的“現量”引入其文學論著從而創造了現量論,對后人詩歌創作、文學批評起到了一定的先導指引作用。本文通過解讀分析王船山關于“現量”的各種材料,結合他本人的生平、觀點與歷史風云,深入探討“現量”論的內涵,并試圖厘清理論中模糊矛盾之處。
關鍵詞:王夫之 現量 儒學 佛教
王夫之在文學論著《姜齋詩話》中創造性地引入了一個來自佛教因明學的術語,即“現量”。在因明學理論中,“思維是用一定工具來求得知識的過程,這稱之為‘量”。“現量”與“比量”是一對基本的范疇,“比量”表示推理得來的知識,“現量”則指不加入思維活動、不能用語言表述出來的純粹感覺。而王夫之在《相宗絡索》中對“現量”做出如下闡釋:“‘現量,現者,有現在義,有現成義,有顯現真實義。現在,不緣過去作影。現成,一觸即覺,不假思量計較。顯現真實,乃彼之體性本自如此,顯現無疑,不參虛妄。”
“現量”一詞在《姜齋詩話》中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夕堂永日緒論內編》第五則:
“‘僧敲月下門,只是妄想揣摩,如說他人夢,縱令形容酷似,何嘗毫發關心?‘長河落日圓,初無定景;‘隔水問樵夫,初非想得。則禪家所謂‘現量也。”
王夫之批駁了“推敲”所代表的雕琢字句、反復考量、寫他人事的詩歌創作方法。認為這樣的詩過于虛妄精細,已經與主體不再有關聯,而認為“長河落日圓”“隔水問樵夫”等句突出了“我”的存在與直覺體驗,可謂“現量”。
第二次是《夕堂永日緒論內編》第四八則:
“詠物詩,齊、梁始多有之。其標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有士氣。征故實,寫色澤,廣比譬,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禪家有三量,唯現量發光,為依佛性;比量稍有不審,便入非量。況直從非量中施朱而赤,施粉而白,勺水洗之,無鹽之色敗露無余,明眼人豈為所欺邪?”
齊梁時期宮體詩盛行,形成堆砌辭藻、艷情浮泛的靡麗詩風,極盡鏤繪之工,有匠氣,卻無高雅剛直、天然本色的“士氣”。“現量”發掘本色,去偽存真、拋棄過于繁復的思量與技巧,以“誠”作詩。
在王夫之的其他著作中也數次出現,如《古詩評選》卷六評王籍《入若邪溪》詩:
“清婉則唐人多能之;一結弘深,唐人之問津者寡矣。‘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論者以為獨絕,非也;自與‘海色晴看雨,江聲夜聽潮同一反跌法,順口轉成,亦復何關至極!‘逾“更二字,斧鑿露盡,未免拙工之巧;擬之于禪,非、比二量語,所攝非現量也。
連“逾”“更”這樣表示程度的副詞都被王夫之認為“斧鑿露盡”,不符合“現量”去除思辨性語言的標準,可見他對詩歌創作應是瞬時的、直覺的體驗的要求之嚴苛。
《唐詩評選》卷三評杜甫《野望》詩:
“詩有必有影射而作者,如供奉《遠別離》,使無所為,則成囈語。……如此作自是《野望》絕佳寫景詩,只詠得現量分明,則以之,怡神,以之寄怨,無所不可,方是攝興觀群怨于一爐錘,為《風》《雅》之合調。”
詩有影射作用,比如李白的《遠別離》,借娥皇女英二妃的別離寫詩人面對現實政治的滿腔悲憤。杜甫的《野望》將景與情完美融合,孤苦多病的詩人獨自騎馬郊游,看到西山終年的積雪和戰爭帶來的蕭條衰敗世相時,感時傷懷、思念親人、壯志難酬的復雜感情盡情涌流。通過體驗自然,詩人最本真的情感流露出來,由“興”而“怨”,景以顯情,情排布景。于是詩學“興觀群怨”的傳統融為一爐,兼有了《風》與《雅》的格調。
《明詩評選》卷一評石寶《長相思》詩:
“只寫現量。不可及。”
此處船山用七個字高度贊美了這首詩。
《明詩評選》卷四評皇甫津《謁伍子胥廟》詩:
“吊古詩必如此乃有我位,乃有當時現量情景。二又取太白‘子房之作,曾不知當世之有子安,將其言亦億中乎?”
借談論詠古詩的創作推及審美實踐中“我”的存在,斥太白而興子安,引發對當下和歷史的思考。強調詩歌應以“現在”為創作時間,以“我”為創作主體。
《題蘆雁絕句》序言中評王維的詩畫藝術:
“家相川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此二者同一風味,故得水乳調和,俱是造未造、化未化之前,因現量而出之,一覓巴鼻,鷂子即過新羅國去矣。”
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水乳交融,清新雋永,巧奪天工。王摩詰與佛教有緣,推崇空靈自然之道,其詩歌擯棄矯飾,去除執念,注重捕捉心靈的瞬間體悟,因而很好地達到了物我和諧、情景相融。
綜合以上材料來看,王夫之的“現量”論可以總結為:以“現在”為時間要求,著眼當下;以“現成”為規范,直覺體驗;以“顯現真實”為旨歸,真誠探索。“現在,不緣過去作影”,即不以過去的經驗和記憶為基礎進行創造活動,而是著眼于現在、注重當下此刻的心靈體驗;“現成,一觸即覺,不假思量計較”,指審美體驗來自主體與客體的瞬間相遇,不需要過多的邏輯思辨,物我交融,親密無間;“顯現真實,乃彼之體性本自如此,顯現無疑,不參虛妄”,指表現出事物的真實的本質,詩人的真實情感,追求美的無蔽顯現。
但是,“現量”論依然存在著一些飽受爭議的地方。
其一是“現在”義,王夫之給定的時間是當下,要求不依靠過去的經驗記憶,但這并不意味著詩歌創作與歷史完全割裂、完全嶄新、完全陌生。文學創作必然是產生在一定的前期積淀的基礎上的,否則文化會中斷,詩人將失語。我們知道“現量”來自佛家學說,“佛家頓悟理論與呵佛罵祖的晚明狂禪思想高揚了審美主體的自覺性。在很大程度上確立了藝術反模仿、反復古的規則”,王夫之對詩歌派系之爭、過于注重技巧、形式先于內容的文壇現象頗為反感。他“不緣過去作影”一是想讓詩人關注現實,不消極逃避,二是勸誡詩人擺脫窠臼和僵化模式,拒絕創作習慣帶來的慣性,不斷創新,超越自己。但他并沒有反對詩人進行必要的文學知識積累,也沒有聲明反對使用任何已有的文學素材,這點是需要厘清的。
其二是“現成”義,“一觸即覺,不假思量計較”似乎有直覺主義的傾向,實際上它們是不同的。直覺主義認為經驗和理性不能給人知識,惟有神秘的內心體驗的直覺,才能使人理解事物的本質。這無疑是一種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主觀唯心主義。但是王夫之的“現量”論只是主張擯棄過分的邏輯思辨和技巧運用,在一定程度上給理性留有余地。通過五官,詩人能感覺到萬事萬物,這是“直覺”的過程,即直接的、無蔽的審美體驗。但在五官之上,有“心”的統領。“一身之要,居要者心也。而心之神明,散寄于五藏,待感于五官。”也就是說,必然要有“心”,即思想、意識、理性等來判斷和處理所有感覺,沒有理性,一切感覺都會亂作一團,毫無頭緒。但是詩人在運用理性時要克制,不能讓理性喧賓奪主,壓抑破壞主體真實的感情。至于行文語言技巧,王夫之以“蓋離于質者非文,而離于文者無質也。惟質則體有可循,惟文則體有可著。惟質則要足以持,惟文則要足以該。故文質彬彬,而體要立矣。”表明寫文章要“文質彬彬”,因此修辭技巧也是必要的,但不可濫用修辭技巧,癡迷斧鑿,而失去渾然天成的靈秀之氣。
其三是“顯現真實”義。“真實”如何界定,是現實真實,還是藝術真實,亦或是某種更為特別的真實?結合王夫之的個人生平與學術主張來看,他所推崇的“真實”絕非簡單的“事物本原”,而含有他的政治訴求。王夫之是明末清初的重要思想家,一代鴻儒,也正是他和黃宗羲、顧炎武等人一同提出了“經世致用”的學術思想。那么怎樣的文章算是經世致用呢?根據中國封建社會一直以來的主流文化傳統,積極人世的儒家學說才是治國救世的良方。王夫之高舉“為人生”的現實主義大旗,開創了“現量”論學說。呼吁詩人正視現實,敞開懷抱體驗生活,從中發現符合儒學價值觀的、經世致用的“真實”。于是這種“真實”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儒學“禮”的色彩。不過,王夫之對儒家學說也不是照單全收的,他揚了儒學積極人世、和諧美善的部分,而棄了程朱理學中“存天理滅人欲”等摧殘人性的部分。對儒學及其衍生理論的嚴謹甄選是王夫之的“現量”論擁有充沛生命力的關鍵原因。也是王夫之過人學識和超前思想的精彩顯現。
當然,“現量”論在某些方面也存在局限性。它過于強調直接的、當下的體驗,限制了創作空間,“否定了審美想象的功能”,壓抑了人的意識的自然流動。“經世致用”的政治訴求也使之喪失了文學的純潔性,不得不在封建倫理的冷峻注視下束手束腳地前進。除此之外,王夫之有時對“現量”論的闡述前后矛盾,難以自圓其說,如“一方面又反對詩人雕鑿詞句,一方面又強調詩是語言藝術,要求詩人‘工于達意,善于使用藝術語言。”。但瑕不掩瑜,有些缺點往往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不得已而為之。他“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的崇高情懷一直令我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