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璇
摘要:《青衣》中的“性”描寫大膽露骨,又別具風味,畢飛宇意在通過它來曲筆展現人物之間的關系和人物的深層欲望。文中作者著意書寫的性描寫既是人性欲望的表露,又是權力斗爭的縮影,也成為我們閱讀理解作品的不容忽視的角度。
關鍵詞:《青衣》 性描寫
《青衣》講述了戲癡筱燕秋的命運,她對自己扮演的嫦娥執迷到病態,以致人戲不分,最終釀成悲劇。作者以精妙的筆法展現了臺上臺下不同的故事,在穿插的敘述中又交代了人物關系和故事情節,其中既有戲劇上行當板眼的介紹,也不乏生活中瑣碎日常的描述。在《青衣》中,不僅有表現主人公性格命運的傳統意義上的情欲描寫,還有其他和性相關的敘述。因此“性”描寫在本文有一定的特指含義,擬將從三個角度進行分析。
一、以性為喻的環境描寫
畢飛宇的語言極具個性化,尤其以冷靜的反諷和新奇的比喻見長。而其性描寫不僅僅用在展現男女關系上,甚至是在書寫與情欲無關的景物時也會突然“色情”一把。在小說中,這一段獨特的環境描寫格外引人注目:“天已經黑了。雪花卻紛揚起來。雪花那么大,那么密,遠處的霓虹燈在紛飛的雪花中明滅,把雪花都打扮得像無處不入的小婊子了,而大樓卻成了器宇軒昂的嫖客,挺在那兒,在錯覺之中一晃一晃的?!痹谶@里作者把被霓虹燈映照的雪花比作小婊子,把大樓比喻成嫖客。比喻新奇讓人眼前一亮,同時烘托出雪花的爛漫招展,大樓的高大靜默,動靜相宜,比喻貼切,讓人印象深刻。這點也與主人公的心理形成某種照應。
二、性描寫反映的人物關系
告子曰:“食、色,性也。”飲食、男女是生命中離不開的兩件大事。??乱苍f過,“性實際是以權力關系來表現的。”這些人物的關系中,也通過性描寫側面展示出了人物間權力的角逐,力量的權衡,對展現人物性格、豐富人物形象有著重要的作用。本文試通過分析與女主人公相關的幾個人或直白或遮掩的性描寫,來分析其背后的人物關系。
1.真夫妻假生活:面瓜
文中作者直言道:“幸運的夫妻最急著要做的事情就是命令孩子上床。等孩子入睡了,他們好回到自己的床上,開始他們的慶典?!倍阊嗲锱c面瓜似乎是這樣一對幸運的夫妻。但是事實是結婚多年以來,夫妻的每一次房事都是面瓜巴結著筱燕秋,是面瓜主動,甚至是死皮賴臉的。面瓜雖然性子慢、不愛說話,但是對性事的態度,卻像是一個“貪食的孩子”,“不吃到彎不下腰是不肯離開餐桌的”。作者這里借用食欲來喻指性欲,生動貼切。對于夫妻而言,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與之態度截然相反的筱燕秋,對床上的事卻不是很感興趣,從來都是消極被動的。在夫妻生活中,面瓜似乎擁有著主導權。但是實際上決定權仍然在筱燕秋手里,她擁有掌控自己身體的權利,她有說不的權利。因為能重新上臺演出。筱燕秋可以在房事上異常主動:又因為墮胎的困擾,她也能對面瓜冷臉相向。反觀他們之間的結合的原因,面瓜是筱燕秋著急給自己嫁出去而將就做出的選擇。在他們的關系中,面瓜雖然是主動的,但是也是自卑的,他認為自己配不上這么好的姑娘,生活中處處照顧著筱燕秋。筱燕秋被感動了,她像一塊被融化了的冰。她匆匆把自己嫁了出去,找到了一個“顧家、安穩、體貼、耐苦”疼老婆的男人,她甘居在柴米油鹽的日子里。但這卻不是她的生活。她就像下了凡的嫦娥。在失去嫦娥這個身份的時候,她只是短暫地體驗一下世間的生活,偽造成了“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最甜蜜的妻子”的假象。她的心在月亮上,她早晚是要回去的。
2.錢即權力即性:煙廠老板
性,對于人類不僅僅是滿足生理欲望或是繁衍后代的一種手段,更是復雜人性和欲望的展現。小說中的煙廠老板無疑有著豐厚的經濟基礎,正是因為資助了劇團重新走上舞臺,他便由一個沾滿銅臭氣的商人變成了“菩薩”,變成了“偉人”。對筱燕秋的崇拜起源于二十年前,老板還在鄉下的時候,筱燕秋是老板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如今女神走下了神壇,由他染指,甚至為他服務。小說中對這種不正當的性描寫直白而令人不適:“老板平躺在席夢思上,一動不動,筱燕秋騎上去之后就只剩下筱燕秋一個人忙活了。”這樣并不是兩廂情悅的交合由此展現了兩個人的不平等的關系:老板出錢資助劇團上臺唱戲,某種程度上是買下了劇團,買下了筱燕秋,他擁有無上的權力。文中寫到:“這固然不是做愛,可是,這甚至不是性交,筱燕秋只是莫名其妙地巴結著一個男人,伺候著一個男人?!痹谶@樣的關系中,女性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支配權,不能拒絕,不能說不,她們是以另一種形式出售的商品,性是可以用來交換的等價物。
這種關系在文中也有互文的展現,五十年代著名的美人柳若冰瘋了之后。前來尋找他的副軍長看到當年偶像落魄的樣子也說出了“不能為了睡名氣而弄臟了自己”這樣的名句。權力即性,對于這兩個男性而言,性是滿足某種精神需求的方式,是滿足虛榮和夢想的工具,也是金錢和權力的象征。
在文中,春來是筱燕秋青衣的繼承者,同時又隱秘地繼承了與老板不可描述的關系?!按簛硪蕾嗽诶习迳磉?,仰著臉,滿面春風,一路走一路和老板說著什么?!斌阊嗲镎J為自己就是嫦娥,愿意為重新上臺演出付出一切代價,春來也是一樣。正是這種相似的欲望驅使著女性依附于更大的權力并為之獻身,性作為一種可估值的商品在這場交易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3.秋去燕春來:春來
春來是筱燕秋最得意的學生,同為女性,似乎并不應該出現情欲描寫。不過書中有一段文字卻表述地十分曖昧:“筱燕秋松開手,十分突兀地把春來攬進了懷抱。她的胳膊是神經質的,摟得那樣地緊,乳房頂著春來的后背,臉貼在了春來的后頸上?!雹竺鎸@個舉動,春來十分震驚,而筱燕秋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筱燕秋的手指在春來的身上緩緩地撫摸,像一杯水潑在了玻璃臺板上,開了岔,困厄地流淌”。筱燕秋對春來的愛撫是充滿情欲的,似乎不應該同性之間,也不應該出現在師徒之間,也正是這一舉動造成了師徒之間的齟齬,使得她們之間出現了一個看不見的疙瘩。但是不禁讓人會發出這樣的疑問,筱燕秋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呢?不難看出,筱燕秋對春來寄予了厚望,想讓“嫦娥”在春來身上復活,春來和筱燕秋是那樣的相像,她在春來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而對春來的愛撫實則是對自己的愛戀。
這段曖昧的“性”描寫說是展現了筱燕秋與春來的關系,不如說是筱燕秋與自己的關系。誠則筱燕秋與面瓜的結合談不上愛情。對煙廠老板就無從說起。因為筱燕秋愛的只有嫦娥,只有那個嫦娥附身的自己。她是自戀的,她的眼里只有自己?;蛘哒f她認為自己就是嫦娥,因此她看不慣李雪芬扮演的“軍版嫦娥”,也嫉妒更像二十年前自己的春來。
三、性描寫反映的人物欲望
在文本中性描寫的逐級展現與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有著某種程度的正相關,似乎是人物內心欲望的展現。
之前。在劇團不景氣的日子里。筱燕秋沒有登臺演出的機會。草草把自己嫁出去之后。筱燕秋對待夫妻生活一直是不感興趣、甚至是被動消極的。而在得知能夠重返舞臺的時候,她卻展現了不同尋常的欲望?!斑@個晚上的筱燕秋近乎浪蕩。她積極而又努力,甚至還有點奉承。她像盛夏狂風中的芭蕉,舒張開來了,鋪展開來了,恣意地翻卷、顛簸?!痹诜艞壋鲅萱隙?。專心點撥春來的時候。盡管表面上筱燕秋顯得愉快萬分,十分坦然,但是回家后卻是身心俱疲,與此同時,她的性欲也再之消減,又一次拒絕了面瓜。在重回舞臺演出成功后,筱燕秋意猶未盡,與此同時身體也升騰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作者在這里的筆法沒有絲毫含蓄,直言“這還是類似于床笫之歡的兩個小時”,“筱燕秋的身體連同她的心竅,一起全都打開了,舒張了,延展了,潤滑了,柔軟了,自在了,飽滿了,接近于透明,接近于自溢,處在了亢奮的臨界點”。兩個小時的表演是遠遠不夠的,“那感覺就如同高潮臨近的時候男人突然收走了他的器具”,“筱燕秋就覺得自己想找一個男人,不要命地做一次愛”。這時的筱燕秋是著了魔的,是癲狂的,在這時她對性的欲望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極點,由此襯托出的為了演戲不要命的“戲癡”屬性。
如果說性欲是筱燕秋想重上舞臺扮演嫦娥的另一種展現,那么墮胎,這種縱欲后對身體造成的極大傷害,也是筱燕秋對理想近乎癲狂的具象化的展現。這為后來她不顧身體情況自虐般地演出埋下了伏筆,她最后結局也可想而知。命運的悲劇由此生發,環環相因、環環相扣,在我們唏噓感慨之時,也使故事更添悲劇性。
畢飛宇認為,“寫性就是寫性,它本身就是事件和行為?!边@說出了性描寫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也使得性描寫像描寫人們吃飯說話一樣稀松平常。不過,通過對文本的細讀和深入分析,不難看出文中的性描寫并不只是單純的事件。作者塑造了筱燕秋這個生活在自己精神世界的形象,無論是二十年前還是現在,她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她不甘流于世俗而卻不得不在世俗中墮落,她一步步與現實抗爭。卻總是在現實和理想中掙扎反抗。在無盡的欲望中迷失自我。這是理想主義者的悲劇,也是依附于男權之女性的挽歌。性描寫為我們建構了真實立體的筱燕秋,同時流露出作者對筱燕秋的同情和嘆惋。在此基礎上,筱燕秋的悲劇命運引發了讀者對作品中個體價值和社會現狀的反省和思考,使得性描寫也上升到了揭示社會問題的高度。
如今,性觀念越來越開放、性描寫在文學作品中也越來越常見。像我們熟悉的景物描寫一樣,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是我們常用的表現手法。在本文中,性描寫作為一種文學策略和手段,對描寫景物,表現人物之間的關系,展現人物深層次的欲望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不同的文本中,性描寫也可以表現豐富的社會內容和深刻的心理內涵。畢飛宇作品中的性描寫別具一格,同時也是我們理解和分析其作品內涵不容忽視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