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燁
摘要:《耶穌的童年》是J.M.庫切移民澳大利亞之后的最新創作,塑造了西蒙和大衛這兩個“新移民”的形象,他們兼移民與難民兩種身份于一身。本文通過闡釋新移民現象,著重探討該群體在尋根過程中產生的自我身份認同困境,從精神困境的具體表現、困境的根源以及困境之下人物的不同選擇三個方面來探索精神突圍的方法,從而更好地理解作家的人文關懷。
關鍵詞:J.M.庫切 《耶穌的童年》 新移民 精神困境
J.M.庫切是當代英語文學界的重要作家,曾憑借小說《邁克爾·k的生活與時代》和《恥》兩次獲得“布克獎”,并于2003年榮膺諾貝爾文學獎。截止到目前,庫切共創作了13部小說及大量文學評論集,其作品聚焦現實問題,且在每部作品中運用不同的敘事技巧,進行文學試驗。他的小說更是具有極大的魅力,“以精致巧妙的構思、意味深長的對話、卓越超群的分析為特色”,得到瑞典皇家文學院的青睞。可見,庫切在當代英語文學界的影響之大。
當今世界正處于全球化的發展進程中,隨著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快速發展,移民現象日趨明顯,并產生諸多問題。庫切關注到“新移民”現象,并對移民這一群體進行書寫。《耶穌的童年》是庫切移民澳洲后最新創作的小說,塑造了西蒙和大衛兩個“新移民”的形象。新移民最基本的物質生活得到保障,但是因各方面的錯位感,他們始終不能融入主流社會,并陷入身份認同的精神困境,最后逃離諾維拉,尋找新生活。在《耶穌的童年》中,庫切描繪了身為異鄉人的移民們的社會關系和情感世界。重點探討尋根過程中產生的精神困境,從而找出精神突圍的途徑。
一、走近新移民
所謂的“新移民”是指“二戰后移居澳洲的外國人”。二戰后,澳洲逐漸參與國際政治事務,發揮了較大影響力,從而吸引了大量的新移民,其中不乏一批難民前往澳大利亞尋求政治庇護。這一群體的現實生活境況和情感世界是怎樣的、他們在融入新國家過程中遭受了怎樣的困境、如何正確定義自我身份,之前的文學作品對這些問題的討論是匱乏的。作者在展現新移民生活情態時,通過人物對話中對社會生活和移民個體情感世界進行深刻地剖析,讓主人公在龐雜的哲學和社會倫理的討論中反思個體存在的意義,確定自我歸屬感。庫切從物質條件和情感兩個層面來反映新移民的生活,并以成人和兒童的視角來觀察新國家的政治、社會、教育等方方面面,將新國家諾維拉的社會景觀完整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從物質條件方面來看,西蒙和大衛兩人在諾維拉安定后,最基本的物質生活也得到充分的保障:出行有免費公交、每個人都有一筆安置費,城市業余學校全部課程免費、工會買單西蒙因工傷住院的一切費用。在優越的社會福利條件下,西蒙仍感覺“這兒的生活對他來說過于平靜、單調,也過于缺乏波瀾起伏。實在是沒有戲劇性和生活的張力……”但在社會生產力不發達的情況下,他們也必須學會壓制自己的饑餓感和欲望。“當我們徹底擺平了饑餓感,就像你說的。我們就能證明自己適應這兒了,從此以后就幸福了。”因此,移民的生活條件看似優越,實則苛刻。
在情感層面上,新移民們都遭受極大的考驗。由于空間、語言、文化等方面的差異,他們無法融入新國家的生活,時常被孤獨的情緒所纏繞,甚至陷入焦慮與分裂。身為異鄉人,西蒙和大衛相互間自然地結成“擬父子”關系。西蒙的生活始終以大衛為中心,陪伴他成長。埃琳娜并非是他理想的戀人形象,兩人依舊保持友情基礎上的性愛關系,是希望給予大衛家庭的溫暖。大衛與西蒙相依為命,無法融入學校生活,被視為異常,只和同齡人費得爾交往。新移民的情感世界是蒼白的,缺乏愛的澆灌。孤獨的情緒一直縈繞在他們心頭。
庫切以真實的筆觸描摹出新移民差強人意的生活處境和飄忽不定的情感世界,從物質條件和情感兩方面來把握新移民的真實生活,以尋母這一具有寓意性質的事件來串聯全篇,以小見大,投射至整個新移民群體,聚焦新移民因歷史記憶與現實存在之間的根本性沖突而產生的自我身份認同困境,并表現出困境之下新移民的不同選擇,探索精神突圍的途徑。
二、尋根過程中的精神困境
《耶穌的童年》以西蒙幫助大衛尋母為線索展開敘述,尋母行為的實質是尋根,它是尋根文化的變體。尋根就是找尋身為異鄉人的合適的身份認同,確定自我歸屬感。但是新移民在難民營遭到冷遇,依靠尋親機構是不現實的,更何況諾維拉不存在這樣的機構。這說明新移民在來到新國家之后完全處于失根狀態,尋根是不現實的。
(1)新移民的精神困境
根據薩爾曼·拉什迪的觀點,“一位充分意義上的移民要遭受三重分裂:他喪失他的地方,他進入一種陌生的語言。他發現自己處身于社會行為和準則與他自身不同甚至構成傷害的人群之中。而移民之所以重要,也見諸于此:因為根、語言和社會規范一直都是界定何謂人類的三個最重要元素。移民否決所有三種元素,也就必須尋找描述他自身的新途徑,尋找成為人類的新途徑。”西蒙和大衛否決了這三種元素,成為徹底意義上的移民,失去了母國文化的歸屬感,并且對自我身份認同產生了懷疑。陷入不確定的混亂處境。
新移民的情感世界處于一種飄忽不定的狀態,倍感孤獨。與此同時,新生活向移民提出忘卻與服從的要求,摒棄舊有的情感方式和思維模式,服從現有的社會規則。過去的習慣影響著新移民的行為,“許多細節也許會模模糊糊地冒出來,而過去生活中習慣了的感覺依然在心里閃動。”新生活則意味著協作與秩序,新舊文化和思維模式相互碰撞、沖擊,迫使新移民游走于社會的邊緣地帶,又無法回到過去,進而懷疑自我、否定自我,陷入自我認知的怪圈。因此,西蒙提出這樣的困惑:“我們為這種新生活付出的代價是否太大了?忘卻的代價是否太高了?”在第七章中他更是一連發出七個疑問,進行自我審問。
任何一個新移民都存在于兩個不同國家、語言和文化之間,處于現實存在與歷史記憶的夾縫中間。在尋根時,他們不僅要面對生活中的各種錯亂現象,還要忍受作為邊緣人的痛苦與無奈,深陷不可避免的混亂和不確定境地。只有在無限循環的自我否定、自我確定交替進行的過程中,新移民的身份認知糾結才得以解決,但還需要接受來自主流社會的挑戰。因此,他們才不斷地審問自我,以求得擺脫困境的途徑。
(2)精神困境的具體表現及其根源
在作品中。西蒙時常處于困惑的狀態,而大衛則表現得瘋狂而固執。這種非理性的瘋狂和焦慮情緒是精神困境的具體表現,由欲望所引起。欲望的實質是一種歸屬感,希冀能夠明確自我身份。
縱觀全文,西蒙的焦慮情緒來源于兩方面。一是身份認知的混亂,二是思維和性欲的難堪。無處安放的情感得不到回應,只好以性的形式宣泄出來,去舒適沙龍尋求精神慰藉卻又不被理解。西蒙作為一個難民來到新國家,期望獲得全新的公民身份,重塑自我,卻擺脫不了過去的記憶。他必須在現實與過去中做出站位的選擇,直接導致精神上的痛苦。在新國家,西蒙的身份認同和情感訴求都無法得到滿足,從而深陷哲學上的焦慮與壓力。文中另一主人公大衛則被賦予了神化的色彩,智力超群,形象思維豐富,能在書本、數字之間看到裂縫、洞洞,認為自己可以隱身。然而作為難民孩子的大衛,身份歸屬問題一直困擾著他。產生了不知所措的困惑和不安的情緒,集中表現在咬手指、不遵守課堂紀律和特定認知缺陷等方面。特殊的個人身份和家庭環境造成大衛情感上的缺失,以對抗性的姿態回應社會。拒絕以學校為代表的主流文化的同化教育,退縮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把握自己,對外則表現得瘋狂,不服管教。因為缺失自我真正的歸屬感,新移民陷入莫名的焦慮與瘋狂的情緒之中,在尋根的同時,他們也在尋找精神突圍的途徑。
新移民的精神困境來源于自我歸屬感的不確定,即身份認同障礙。身份認同是西方文論的重要概念,廣義上是指“某一文化主體在強勢與弱勢之間進行的集體身份選擇,由此產生了強烈的思想震蕩和巨大的精神磨難。其顯著特征可以概括為一種焦慮與希冀、痛苦與欣悅并存的主體體驗。”新移民來到新國家后,處于無根狀態,喪失了母國文化的歸屬感。他們被迫接受文化同化教育,順從新的社會規則,但事實上根深蒂固的思維模式和情感方式仍影響著新移民。“變”與“不變”的選擇困擾著新移民。移民身份意味著轉變,它包含個體自由、身份和道德倫理的更新,提供了重塑自我的可能性,但同時失去了原本的歸屬感,成為一個失根的人。若拒絕主流文化的改造,則始終游走于社會邊緣,不被接納。主流文化以強硬的姿態逼迫著新移民接受同化,他們所固有的母國文化則顯得不堪一擊,這就使得新移民成為矛盾的載體,遭受強烈的精神沖擊,產生了焦慮、瘋狂的情緒。
(3)困境下的選擇
面對這種無法突圍的精神困境,庫切筆下的新移民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歐根尼奧、埃琳娜一流順利融入新生活;西蒙在自覺或者不自覺中逐漸向主流看齊,服從現行的社會規則,并要求大衛適應現實,“他遲早要長大成人,要跟這個社會妥協的。”而大衛,這個被視為瘋子的兒童,拒絕學校教育,以任性之姿保護自己精神世界的獨立。于成人而言,向現實妥協是重拾新生活、實現身份轉變的唯一出路;于兒童而言,堅持自我是新生活的意義,追求精神的獨立性。最終的出逃也證明了即便是妥協,也不能立足于新社會。
當抵達一個新國家后,新移民為獲取相關政治、身份訴求,在確定自我歸屬感的過程中,需要沖破諸多藩籬才能實現正確的身份認同。面對現實的窘境,遷移是移民必須做出的選擇,尋找轉變的可能性。在尋根主線的牽引下,新移民們為實現從移民(難民)向公民身份的轉變,陷入了自我身份認同的困境。通過不斷否定自我來確定身份的歸屬感,最終實現了突圍,去遠方開始新生活,尋找普適性的身份認同。
庫切為新移民們開辟了逃離錯亂、不確定的生活的出口,前往下一個城市尋求新生活。卡西爾在《人論》中提到:“人的生活世界之根本特征就在于,他總是生活在‘理想的世界,總是向著‘可能性行進,而不是像動物那樣子只能被動地接受直接給予的‘事實。”正是為尋求這種可能性,西蒙一家才逃離諾維拉去北方開始新生活,追尋不確定的而又充滿吸引力的未來。
因為自身獨特的流散經歷,J.M.庫切不只停留在對歷史的討論,而是更進一步地思考新移民的精神困境,揭示了困境的根源在于身份的曖昧性,即歸屬感的不確定性。新移民夾雜在強勢的主流文化和弱勢的母國文化中間,精神世界發生震蕩,陷入身份認同的困境。對此,庫切給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表達了自己對人性的終極關懷。在庫切筆下,新移民不是固定不變地依附在某種文化或者精神寄托上,而是在不斷的遷徙中為尋求普適性的身份認同而努力著,換言之他們是在尋找生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