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大成
(浙江大學 漢語史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主題欄目:漢語史與漢字文化圈語言文字研究
論漢文佛經通假字對佛經詞語研究的價值
真大成
(浙江大學 漢語史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漢文佛經通假字數量眾多,特色鮮明,與佛經詞語研究有著密切的關系。在佛經詞語研究中,掌握、辨識通假字具有多重價值和意義,具體表現為:一是有助于考釋詞義,正確解讀經文;二是為已有研究成果提供新的思路和證據,做出新的解釋;三是有助于辨明佛經文本中因不明通假而產生的臆改,使佛經詞語研究建立在可靠文本的基礎上;四是有助于破除詞語用字的迷障,準確判斷詞語的產生時代;五是有助于辨明詞語書寫形式,進而在討論詞典編纂問題時避免誤談詞目失收。
漢文佛經; 通假字; 佛經詞語研究; 價值
漢文佛經是漢語史研究的重要語料,學界據以從事詞匯史、語法史、語音史研究,各擅勝場,成果豐碩。近年來,漢文佛經疑難字引起了一些學者的關注,這方面的研究同樣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從語言到文字,漢文佛經的研究價值得以進一步闡揚,研究領域得以進一步拓辟,研究范式得以進一步樹立,凡此均為學術研究發(fā)展深入的表現。
就漢文佛經文字(用字)研究而言,目前主要集中于考釋難字、俗字,過于單一狹窄。其實,漢文佛經文字(用字)研究旨趣豐富,命題多元,亟待展開多層面、多維度的整理和考辨,通假字便是其中應重點關注的對象之一。
漢文佛經通假字數量眾多,特色鮮明,既有同見于傳世文獻的通假例,也有傳世文獻僅見或少見而佛經屢見的通假例,更具獨有的通假例①筆者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古文獻異文的語言學考察”設專章討論中古漢文佛經通假字,其中“中古漢文佛經通假例辨考”一節(jié)對中古漢文佛經通假字的情況和特點(尤其是后兩種情況)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辨考。為避免篇幅過長及行文枝蔓,本文對此問題暫不詳述。。傳世典籍、出土文獻與漢文佛經可謂研究通假字的三大淵藪②古今學者均重視傳世典籍中的通假字,出土文獻通假字也有大量研究成果問世,唯獨漢文佛典通假字研究至今仍是空白,亟待展開。筆者近年來一直從事這方面的收集、整理工作,唯茲事體大,非短期內所能蕆功。。
漢文佛經通假字具有多重研究價值,既能豐富和擴展通假字本體研究,也能促進漢字史、詞匯史、語音史研究。為討論集中,本文立足于漢文佛經通假字,結合目前佛經詞語研究的成果,嘗試從五個方面探討掌握、辨識佛經通假字對佛經詞語研究的作用和價值;對于通假字本體及漢字史、語音史等方面的研究,將另文探討。
清代學者解讀古籍、考釋詞義的成就之所以遠軼古人,原因之一便是他們能夠突破通假的迷障,找到本字,避免“以文害辭”的弊病。如果能夠比較全面地掌握佛經的通假情況,辨明通假關系,對釋讀佛經詞語同樣大有幫助。
例一,姚秦竺佛念譯《出曜經》卷二○《如來品》:“前后使人各共相將詣如來所,復有無數眾生云隤競至,到如來所。”*文中所引佛經用例若無特別注明,均據《大正新修大藏經》本,所舉異文則綜合《大正新修大藏經》《中華大藏經》之校勘記。在調查、檢索佛經用例時使用了CBETA電子佛典。[1]第4冊,716
如果明了佛經中“隤”可讀作“隊”,則有助于破解“云隤”之義。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譯《長阿含經》卷七《弊宿經》:“爾時,弊宿在高樓上,見其村人隊隊相隨,不知所趣,即問左右持蓋者言:‘彼人何故群隊相隨?’”[1]第1冊,42“隊隊”,圣語藏本作“隤隤”。又卷一五《種德經》:“作此言已,即共相率,出瞻婆城,隊隊相隨,欲往詣佛。”[1]第1冊,94“隊隊”,圣語藏本作“隤隤”。“隤”、“隊”均為蟹攝定母灰韻,唯聲調稍異,二字音近,例得通假。圣語藏本之“隤”正是其異文“隊”的通假字。

既辨“隤”可通“隊”,據以讀上引《出曜經》“云隤”則含義可明,“云隤”即“云隊”。隋達摩笈多譯《起世因本經》卷八《三十三天品下》:“或復有時,若彼東方無厚閃電,共于西方墮光明電,相觸相著,相揩相打,以如是故,從于虛空云隊之中,出生光明。”[1]第1冊,404隋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卷一七《舍宮出家品下》:“大圣太子亦至門邊,譬如猛風吹彼云隊開散兩邊。”[1]第3冊,731又卷一九《車匿等還品中》:“此諸宮殿,高峻莊嚴,猶如云隊。”[1]第3冊,740“云隊”指成行之云團,狀如隊列。《出曜經》“云隤競至”謂眾生如成列之云團競相至于佛處。
晉唐之際習以“隊”狀云團之貌,如東晉佛陀跋陀羅譯《觀佛三昧海經》卷五《觀佛心品》:“獄卒羅剎擎大鐵床,張大鐵傘,如大隊云乘空而至。”[1]第15冊,670《敦煌變文校注·妙法蓮花經講經文》:“仙人欲擬入皇京,一隊祥云捧足行。”[5]706“大隊云”、“一隊祥云”含義與“云隊”相同*“隊”在當時還可形容除“云”以外的其他自然景物,如《敦煌變文校注·李陵變文》:“白雪芬芬平紫塞,黑煙隊隊入愁冥。”參見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29頁。又如敦煌文獻P.3155v:“一隊風來一隊陳[塵],萬里條條[迢迢]不見人。”P.3211:“來如塵暫起,去如一墜[隊]風。”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等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3、161頁。以上均以“隊”狀煙、塵、風。。這種用法的“隊”應是當時俗語。
例二,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譯《四分律》卷四三《拘睒彌揵度》:“時王梵施集諸大臣告如是言:‘若見長生王子長摩納者,當取云何?’或有言治令如貝,或有言以刀殺之,或有言車掉之,或有言高懸其頭,或有言然令如炬,或有言熱油煎之,或有言刬其身,或有言利鉤鉤肉。”[1]第22冊,881
《廣雅·釋詁三》:“刬,削也。”王念孫疏證:“刬與鏟聲義并同。”[3]84則“刬”、“鏟”同字。上引《四分律》“刬”以“削”義理解,雖亦能通,但未盡密合。
漢文佛經習見“刬(鏟)”字,除表“削”義外,還是“丳”的通假字(丳、刬均為山攝初母山韻上聲,音同)*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七九《經律異相》音義“鐵鏟”條:“《博雅》:‘炙肉鐵鏟也。’經中有作‘丳’,俗字也。”《廣雅·釋器》:“簽謂之鏟。”王念孫疏證:“鏟,字或作丳。”參見王念孫《廣雅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以下不再標注版本),第254頁。這是將“鏟”、“丳”看作正俗/異體關系。按:“鏟”之穿肉鐵簽義與其本義“鏶也;一曰平鐵”(《說文·金部》)相距較遠,恐非引申關系;而“丳”為“毌”之變體(參看《說文》“毌”字段玉裁注及朱駿聲通訓定聲),得義于“貫串”,當是本字。“丳”字后起(較早見于葛洪《字苑》,見玄應《一切經音義》引),流俗尚未習用,因音與“鏟”同,故假“鏟”而行之。據上引《廣雅》“簽謂之鏟”,此詞至晚三國即產生,而當時已假作“鏟”。流俗行用通假字“鏟”,慧琳將本字“丳”當作“俗字”,王念孫以為“或作”,實未察二字通假關系,均不可據(玄應、慧琳兩部《音義》所謂“俗字”很多情況下并不是嚴格意義的正俗關系,應做辨析)。。“丳”是烤肉用的鐵簽;用作動詞,則指(用鐵簽)貫串。隋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卷一八《剃發(fā)染衣品下》:“諸五欲之事……猶如刬貫人。”[1]第3冊,736“刬”,普寧藏、徑山藏本俱作“丳”。“刬”讀作“丳”。“刬貫人”謂用鐵簽貫串人的身體。玄應《一切經音義》(下簡稱玄應《音義》)卷一九《佛本行集經》音義“如丳”條:“經文作刬削之刬。”[6]第57冊,44則玄應所見本作“刬”,在詞目中改作本字“丳”。
西晉竺法護譯《修行地道經》卷三《地獄品》:“于是有二獄名燒炙、烳煮,彼時守鬼取諸罪人段段解之,持著鏊上以火熬之,反復鐵鏟以火炙之。”[1]第15冊,204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一六:“活大地獄中諸受罪人,各各共斗,惡心瞋諍,手捉利刀,互相割剝,以槊相刺,鐵叉相叉,鐵棒相棒,鐵杖相捶,鐵鏟相貫。”[1]第25冊,175“鏟”均當讀作“丳”。資福藏、普寧藏、徑山藏及宮內省圖書寮本正作“丳”。“鐵鏟”猶言鐵簽。東晉僧伽提婆譯《三法度論》卷下《依品》:“炙地獄者,大鐵山火焰相搏,以鐵鏟鏟之。”[1]第25冊,28“鏟”亦讀作“丳”。前“鏟”,名詞;后“鏟”,用作動詞,猶言貫串。
據此,上引《四分律》例之“刬”若讀作“丳”,則甚合經意:“刬其身”謂(以鐵簽)貫串其身體,與上下文“熱油煎”、“利鉤鉤肉”文意相應。
例三,東晉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卷五○《大品》:“猶如良地有娑羅樹林……若邊生惡草,薅除棄之;若并生曲戾惡不直者,拔根著外;若枝生橫曲,則落治之。”[1]第1冊,744
“落治”之“落”,以其常義釋之,均不妥帖。“落”當讀作“”。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本均作“”,是其本字。同經卷三五《梵志品》有類似的敘述:“若有橫曲不調直者,盡治之。”[1]第1冊,653“”,資福藏、圣語藏本作“落”。“落”通“”。玄應《音義》卷一一《中阿含經》卷三五音義“治”條:“經文……或作‘落’,非體也。”[6]第56冊,981玄應說或本作“落”是“非體”,實際指“落”非本字而是通假字。《吳子·治兵》:“夫馬……刻剔毛鬣,謹落四下。”王念孫《廣雅疏證》謂“落”通“”*詳見王念孫《廣雅疏證》,第34頁。。
掌握佛經通假字,辨明通假關系,除了有助于釋讀詞語、發(fā)明詞義,還能對已有佛經詞語研究成果提出新的思路和證據,或能糾違發(fā)正。
例四,西晉竺法護譯《正法華經》卷二《應時品》:“于今現在貪求汲汲,后離救護,便墮地獄,餓鬼、畜生,燒炙脯煮,饑渴負重,痛不可言。”[1]第9冊,75
“脯煮”,辛嶋靜志釋作“is dried and boiled”[8]155。辛嶋先生應據“脯”之干肉義將“脯”釋為“干燥(dried)”。揆經文例,“燒”、“炙”平舉,所指相類,但“脯”、“煮”卻非一事,難以并列。將“脯”理解為“干燥”,恐有違經意。
排檢佛經,又可見“缹煮”一詞。西晉竺法護譯《阿惟越致遮經》卷下《譏謗品》:“其舌廣長各四萬里,駕犁耕舌五百億載,各五百億歲當吞銷銅,其火焰赫,及雨身上,燒炙缹煮。”[1]第9冊,225姚秦竺佛念譯《出曜經》卷二四《觀品》:“是時,世尊即接難陀將至地獄,示彼苦痛考掠搒笞酸毒難計,八大地獄湯煮罪人,一大地獄十六隔子圍繞其獄,刀山劍樹火車爐炭,燒炙缹煮苦痛難陳。”[1]第4冊,739
比照上引三例,可知“脯煮”即“缹煮”,“脯”是“缹”的通假字*“缹”是流攝唇音(幫母尤韻)字,中古時期多與遇攝混同,故“缹”、“脯”(幫母虞韻)音近。。西晉竺法護譯《佛五百弟子自說本起經·難陀品》:“我身壽終已,墮地獄甚久,合會及叫喚,世世見脯煮。”[1]第4冊,190“脯”,資福藏、普寧藏、徑山藏本作“缹”。“脯”讀作“缹”。西晉竺法護譯《方等般泥洹經》卷下《度地獄品》:“于是佛復至燒炙缹煮、叫喚、雨黑沙、燒人四大地獄中,施金色光明,遍于一切光明。”[1]第12冊,923可洪《新集臧經音義隨函錄》(下簡稱《隨函錄》)卷四《方等般泥洹經》音義“脯著”條:“上音府,正作缹煮也。”[6]第59冊,691可洪所見本作“脯”,為“缹”之通假字。
佛經中“缹”還可通作“烳”。上引西晉竺法護譯《修行地道經》卷三《地獄品》“于是有二獄名燒炙、烳煮”[1]第15冊,204,可洪《隨函錄》卷二一《修行地道經》音義“烳煮”條:“上音府,諸經作脯煮也,字體正作缹。”[6]第60冊,214姚秦竺佛念譯《出曜經》卷二四《觀品》“燒炙缹煮”[1]第4冊,739,可洪《隨函錄》卷二一《出曜經》音義“烳煮”條:“上音府,亦作脯,正作缹煮。”[6]第60冊,199此二經可洪所見本或作“烳”,或作“脯”,均是“缹”之借。
放少量汁水煮謂“缹”。《詩·大雅·韓奕》“炰鱉鮮魚”孔穎達疏引服虔《通俗文》:“燥煮曰缹。”[9]571玄應《音義》卷一七《出曜論》音義“缹煮”條引《字書》:“少汁煮曰缹。”[6]第57冊,25佛經中“缹”也是此義,上引《修行地道經》舉“燒炙”地獄和“烳煮”地獄,“以火炙之”與“燒炙”相應,而“以火熬之”正謂“烳煮”。
“燒炙缹(脯/烳)煮”是佛經習語。析言之,“缹”、“煮”有別;渾言之,“缹”、“煮”相同。佛經中“缹煮”連文,當就渾言而言。據此,《正法華經》“脯煮”一詞當釋作“is boiled”。
例五,于淑健引P.2042V《罪業(yè)報應教化地獄經》:“以前世時為人疽尅,行道安鏘,或施射戈,陷墮眾生,前后非一,故獲斯罪。”*此卷首題“大佛名懺悔”,尾題“大佛名經內略出懺悔及經”。[10]202-203舊題安世高譯《罪業(yè)報應教化地獄經》:“以前世時坐為人憯剋,行道安槍,或安射窠,施張弶穽,陷墜眾生,頭破腳折,傷損非一,故獲斯罪。”[1]第17冊,451《慈悲道場懺法》卷三:“以前世時為人憯剋,行道安槍,或施射戈,陷墜眾生,以是惡業(yè),故獲斯罪。”[1]第45冊,935
通過比照,于著認為“‘疽尅’義同‘憯剋’”,指“(為人)歹毒刻薄”[10]202-203。于著沒有直接解釋“疽”的含義,但這種比類的釋義方法似乎說明著者認為“疽”義同“憯”,指“歹毒”。
“疽”在漢文佛經中除了表示本義“惡瘡”和用同“蛆”外,還有以下幾例值得注意:《大寶積經》卷一二西晉竺法護譯《密跡金剛力士會之五》:“其佛國土無有惡姓疽嫉之行,無有毀戒墮邪見者。”[1]第11冊,68《續(xù)高僧傳》卷二一“釋慧光”:“此心將我上至非想,還下地獄,常誘誑我,如怨家,如愛奴,豈可學問長養(yǎng)賊心?巧作細作,使覓名利,造疽妬也。”[1]第50冊,607S.2169《佛性海藏智慧解脫破心相經》:“爾時除疑大士復白佛言:‘世尊,云何眾生在于世間四毒蛇所嚙?……’佛言:‘善男子,疽、恚、嫉、妬是也。’‘世尊,疽、恚、嫉、妬,何心是也,而名之為蛇?’佛言:‘不用他好,名之為疽;瞋不出口,名之為恚;恐人勝己,名之為嫉。見他善不用障其美,名之為妬。’”*北敦15369號《佛為心王菩薩說頭陀經》“或犯四重、五無間罪”惠辯注:“癡恚嫉妒,名為四重罪。不用他好,名為疽;瞋不出口,名為恚;恐人勝己,名為嫉;見他好彰其美,名為妒。亦名四蛇。”“疽”,方廣锠整理本改作“癡”。參見方廣锠編《藏外佛教文獻》(第一輯),(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295頁。按,“疽”字不誤,“癡恚嫉妒”之“癡”反而可能是“疽”的誤字。[11]第17冊,1
以上三例“疽”與“嫉”、“妬”或連文,或并舉,均應讀作“怚”*“疽”、“怚”從“且”得聲,均有遇攝清母魚韻平聲一讀,音同例得通假。參看郭在貽《唐代白話詩釋詞》“蛆姡”條,見《郭在貽文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96-98頁。。《集韻·魚韻》:“怚,妬也。”[12]19“疽”讀作“怚”,中土文獻也有用例,如《初學記》卷一一引王隱《晉書》:“自(王)戎居選,未嘗進一寒素,退一虛名,理一冤枉,殺一疽嫉。”[13]266
佛經中“疽”可用同“蛆”,與“疽”讀作“怚”相應的是,不少例中的“蛆”也應讀作“怚”,如南朝宋佛陀什共竺道生等譯《五分律》卷八《初分墮法》:“此烏成就弊惡比丘十法:一者慳惜,二者貪余,三者強顏,四者耐辱,五者蛆弊,六者無慈悲,七者悕望,八者無厭,九者藏積,十者憙忘。”[1]第22冊,58唐清素、澄凈《瑜伽師地論義演》卷一七:“次辯喜心,于有樂者,不生蛆嫉,發(fā)生喜意,名喜無量。”[6]第101冊,334唐神清《北山錄》卷一○《外信》“而實腸結于內”宋慧寶注:“儒道之士,外雖恭順,內結蛆嫉也。”[1]第52冊,630
據上所述,P.2042V《罪業(yè)報應教化地域經》“疽尅”之“疽”也應讀作“怚”,指嫉妒,“疽尅”謂(為人)嫉妒刻薄。
例六,史光輝考釋佛經中“誘恤”一詞有“開導、誘導”義,引申又有“引誘”義[14],甚是。史文引希麟《續(xù)一切經音義》卷九《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音義:“誘,引也。《玉篇》云:相勸動也,又教也。”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四六《大智度論》音義:“恤,振恤也,謂以財與人也。孫炎曰:恤,救之憂也。”史文既引希麟、慧琳《音義》,當以此作為“誘恤”有“開導、誘導;引誘”義的故訓依據。
據史文所引慧琳《音義》,“恤”指救濟、賑濟,與整個詞的含義毫無關聯,何以與“誘”連文表誘導、引誘義呢?對于這個問題,史文沒有進一步說明,因而讀者對“誘恤”的詞義構成仍不能有透徹的認識。

比照文意,可知“誘訹”即“誘恤”。《說文·言部》:“訹,誘也。”[2]54“誘訹”同義連文。“恤”是“訹”的通假字(“恤”、“訹”音同)。
漢文佛經中的“訹—恤”異文也恰好體現了通假關系。東晉竺曇無蘭譯《國王不梨先泥十夢經》:“王夢見大牛還從犢子乳者,后世人無有禮義,母反為女作媒,誘恤他家男子與女交通。”[1]第2冊,873“恤”,普寧藏、徑山藏本作“訹”。上引《生經》“誘訹”,資福藏本作“誘恤”。“訹”是本字,“恤”是通假字。
漢文佛經中“恤”作為“訹”的通假字,還見于“勸恤”一詞。西晉無羅叉譯《放光般若經》卷一九《摩訶般若波羅蜜無形品》:“菩薩勸恤眾生言:‘諸賢者!我長夜布施,今受其福。’”[1]第8冊,135姚秦竺佛念譯《菩薩處胎經》卷四《隨喜品》:“勸恤后來者,將導入閑靜。”[1]第12冊,1032以上“勸恤”即“勸訹”。
西晉竺法護譯《海龍王經》卷四《空凈品》:“勸訹眾生,知一切心群萌諸根,而轉無上大法輪也。”[1]第15冊,155“訹”,資福藏、普寧藏、徑山藏、宮內省圖書寮、知恩院本并作“卹”,“卹”同“恤”*玄應《音義》卷五《海龍王經》音義“勸訹”條謂“經文作恤”,參見中華大藏經編輯局編《中華大藏經》第5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1997年版,第888頁,則玄應所見本作“勸恤”。。
在考釋“誘恤”含義時,若能體察、指明“恤”、“訹”通假關系,則能有力地辨明它的詞義構成,自然也就不會引舉慧琳《音義》這樣的無效論據。
例七,曾良考釋漢文佛經中“牒”有承接、連接義[15]311-312,甚是;但“牒”為何有此義,曾文未及。
如果抓住通假這一線索,對考索此義由來,或有啟發(fā)作用。我們認為,表承接、連接義的“牒”實乃“帖”的通假字。
“帖”本指書簽,引申有粘連、連綴之義。后秦弗若多羅譯《十誦律》卷二七《七法中衣法上》:“有一比丘有糞掃衣……我有糞掃衣破裂,我當補帖作鉤[葉?]欄施緣,即持針縷近祇林門間補帖糞掃衣。”[1]第23冊,195因破裂而作“補帖”,“帖”顯然指綴合、綴連。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譯《四分律》卷八《三十舍墮法之三》:“我今聽諸比丘作新坐具,當取故者縱廣一搩手,帖著新者上。”[1]第22冊,616此“帖”猶言“覆”,所指仍是綴連。東晉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三一《明雜跋渠法之九》:“爾時有乞食比丘一手捉缽一手捉俱缽,有旋風來吹衣去,著內衣入祇洹,佛知而故問:‘比丘,衣在何處?’答言:‘世尊,旋風吹去。’佛言:‘從今日后,應安紐帖。’”[1]第22冊,484“紐帖”類似于紐扣,“帖”仍取綴連之義。
“帖”的綴連義進一步抽象化,產生了一種新用法,即承接、連屬前文言及的情況、事物等,在特定語境中猶言“承”或“合”。
S.524《勝鬘經疏》:“勝鬘攝受正法,如是大利者,怗前力士喻;前明出過魔境,眾魔能為人功德捐人善法,今對彼衰捐,故言如是大利也。如是大福者,怗前牛王喻;勝于二乘故言大福也。如是大果者,怗前山王喻;前言勝于性地,今住前為因,初住為嘆故,言如是大果也。”[11]第4冊,271*此卷題記:“一校竟。□有。照法師疏。延昌四年(515)五月廿三日于京承明寺寫勝鬘經疏一部。高昌客道人得受所供養(yǎng)許。”“怗”即“帖”字(俗書忄、巾旁混用不別)。《勝鬘經》用了三個比喻(“如大力士”、“又如牛王”、“又如須彌山王”),后文有“如是大利”、“如是大福”、“如是大果”云云;《疏》認為這三個“如是”分別“怗(帖)”上文的力士喻、牛王喻、須彌山王喻而言,“怗(帖)”猶言“承”。
唐道世《法苑珠林》卷五《會名部》:“問曰:‘云何名六趣?’依《毘曇論》云:‘趣者名到,亦名為道。’……問曰:‘唯有此六趣,定更有余道耶?’答曰:‘……若依《樓炭經》中亦說九道眾生共居,一菩薩道,二緣覺道,三聲聞道,帖前六道。’”[1]第55冊,301菩薩道、緣覺道、聲聞道合前文提到的六道(六趣)即《樓炭經》所謂的“九道”。“帖”可理解為“合”,實質上仍是承接、連屬義。
S.2662《法華問答》:“三心有其三品,謂上中下。以經力故,上品心中得四百,中品心中得四百,下品心中并得四百,合三令成一千二百功德。眼、鼻、身三根,以持經功用劣故,唯得中下品,各得八百功德,三八二十四,即二千四百。耳、舌、意三根,以持經功德能勝故,得具三品心,別各四百,一根一千二百,三根三千六百,帖前二千四百,合成六千功德。”[11]第22冊,94
唐法藏《花嚴經文義綱目》:“始從普賢至摩醯眾為三十四眾;復從善海還至普賢為十八眾,帖前總為五十二眾。”[1]第35冊,497
“帖”、“牒”二字音近*在《廣韻》系統中,“帖”、“牒”二字僅聲母有清濁之別。,例得通假*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譯《四分律》卷七《三十舍墮法之二》:“若衣細若薄若不牢,應取作若二重三重四重,當安緣當肩上,應帖障垢膩處。”參見《大正新修大藏經》(以下簡稱《大正藏》,不再標注版本)第22冊,(臺北)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610頁。“帖”,圣語藏本作“牒”;“牒”是“帖”的通假字。,因此這種用法的“帖”也往往寫作“牒”,如《花嚴經文義綱目》“帖前”,唐法藏《華嚴經探玄記》卷二即作“牒前”(“牒前”用例具見曾文);而“牒”指承接、連接,實際上是一種假借義。
這一點還可從下面一些例子得到印證。如隋智者大師說、灌頂記《仁王護國般若經疏》卷三《教化品》:“品文二:一發(fā)問,二佛答。今初也。文有二意:一揲前品中護十地行菩薩,即能護人也;次云何行可行等者。”[1]第33冊,269按,這是智者大師為鳩摩羅什譯《仁王般若波羅蜜經·教化品》所作的疏解。在《教化品》之前的《觀空品》中,佛祖解釋了“護十地行因緣”;而在《教化品》開頭大王就向佛祖提出“護十地行菩薩云何行可行”等問題,前后品文意相承,故《疏》謂“揲前品中護十地行菩薩”,“揲”猶言“承”,也應讀作“帖”。
唐法藏《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略疏》:“言‘故知’者,牃前起后也。”[1]第33冊,554按,“牃前起后”即“牒前起后”*“牒前起后”屢見于隋唐佛經注疏,類似的表述還有“乘前起后”、“結前起后”等。,“牃(牒)前”猶言“承前”。“牃”也是“帖”的通假字。
表承接義的“揲”、“牃”均為“帖”之借,這提示我們:同樣從“枼”得聲、表承接義的“牒”顯然也是“帖”的通假字。
后人校刊佛經往往由于不明通假而臆改,導致經文失真,給佛經語言研究增添了障礙;了解佛經中的通假情況,有助于辨明此類誤改,從而去偽存真,在真實文本的基礎上研究佛經詞語。
例八,永樂北藏本北涼曇無讖譯《優(yōu)婆塞戒經》卷五《凈三歸品》:“爾時如來未入涅槃,猶故在世,亦受未來世供養(yǎng)事。”[16]第76冊,760
“亦”,永樂南藏、徑山藏本同,金藏、資福藏、磧砂藏、普寧藏、宮內省圖書寮本作“玄”。“玄”是“懸”的通假字*麗藏本正作“懸”。。“懸”有預先、事先義*當由其懸遠義引申而來。,中土文獻和漢文佛經均有用例,如《北齊書·恩幸傳·高阿那肱》:“(阿禿師)呼顯祖姓名云:‘阿那瓌終破你國。’……后亡齊者遂屬阿那肱云。雖作‘肱’字,世人皆稱為‘瓌’音,斯固‘亡秦者胡’,蓋懸定于窈冥也。”[17]692“懸定”猶言預定。
南朝梁法云《法華義記》卷一:“如來既懸見末代有必然之事,是故誡勅阿難出經之時先白四眾言如是:一部經我從佛邊聞,非自造。”[1]第33冊,576“懸見”,即預見。
南朝齊僧伽跋陀羅譯《善見律毘婆沙》卷二:“彼國土者沙門眾多,袈裟之服晃曜國內,皆三達智神通無礙,懸知人心。”[1]第24冊,688唐道宣《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卷中:“如來懸知未來有此,故先說示,以定邪正,不令有濫。”[1]40冊,46“懸知”,即預知。
《優(yōu)婆塞戒經》“玄(懸)受未來世供養(yǎng)事”之“懸”也是事先、預先之義,謂如來在現世時即已預先受到來世的供養(yǎng)。
漢文佛經的不少“玄—懸”異文例也正好體現了二字相通的情況: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卷二五《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品之五》:“善男子,如來玄見迦葉菩薩卻后三月善根當熟。”[1]第12冊,514“玄”,普寧藏、徑山藏、宮內省圖書寮本作“懸”。南朝宋慧嚴等改治《大般涅槃經》卷二七《師子吼菩薩品之三》:“我時玄知是長者心,即與大眾發(fā)王舍城,譬如壯士屈伸臂頃,至舍衛(wèi)城祇陀園林須達精舍。”[1]第12冊,786“玄”,資福藏、普寧藏、徑山藏本作“懸”。
“玄見”、“玄知”之“玄”當讀作異文之“懸”,“玄見”、“玄知”即懸見(預見)、懸知(預知)。
《優(yōu)婆塞戒經》明代諸本的校刊者見前代版本作“玄”,不知是“懸”的通假字,反以為是“亦”的形近誤字,遂肆意改作“亦”,以近“玄”字字形,殊不知去經文原意愈遠。
例九,磧砂藏本西晉竺法護譯《賢劫經》卷七《八等品》:“俱得解脫,周旋生死,永盡無余,是曰智慧。”[18]第37冊,161
“脫”,普寧藏、永樂南藏、永樂北藏、徑山藏本同,資福藏、圣語藏、宮內省圖書寮本作“勉”。時代較早的資福藏等作“解勉”應是原文。“勉”是“免”的通假字*麗藏本正作“免”。,漢文佛經中“勉”、“免”二字習相通假,例不勝舉。
“解勉”即“解免”。《續(xù)高僧傳》卷二七“釋普安”:“又周臣柳白澤者,奉勅傍山搜括逃僧。有黨告云:‘此楩梓谷內有普安道人。’因遣追取,即與俱至。澤語黨曰:我不得見,宜即放還。于是釋然,復歸所止。前后遭難,曾無私隱,皆見解勉。”[1]第50冊,681“勉”,資福藏、普寧藏、宮內省圖書寮本作“免”。三國吳支謙譯《孛經抄》:“能以智慧方便之道,順化天下,使行十善……見憂厄者為解免之。”[1]第17冊,729“解勉(免)”謂解脫、解除。
磧砂藏本校刊者見“勉”而不知當讀作“免”,以為訛誤,遂改作“脫”以合文意。
確定詞的產生時代是漢語詞匯史研究的重要內容和任務。由于漢語與漢字關系密切,詞語的用字情況向來比較復雜,也就是說,一個詞語可能有多個書寫形式,而通假就是造成“一詞多形”的原因之一。辨明通假有助于比較全面地掌握詞的書寫形式,有助于分辨“字”、“詞”關系,進而準確判斷詞的產生時代,否則就可能誤判。這對研究佛經詞語具有同樣的意義。
目前佛經詞語研究比較關注經中出現的新詞。當研究對象是詞庫中的新成員,那么它確實是新詞;當研究對象只是已有的舊詞因文字通假而產生的新書寫形式,那么就不能將它看作新詞。但實際研究中往往將后者看作新詞,究其原因,仍在于未能洞察通假。
譚代龍考察了唐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中土詞匯里始見于隋唐時期的詞語,并認為這些詞語“在《破僧事》詞匯系統中,屬于新詞范疇”[19]209。如果破除通假的迷障,即可發(fā)現譚著中的有些例子只是舊詞變換書寫形式所產生的“新貌”,實質上不能算作隋唐時期的新詞。這里以“襞揲”、“獎導”、“苦刻”、“霖漏”、“拋車/拋石”為例。
例十,《破僧事》卷八:“攝衣缽所有臥具,襞揲一處付余苾芻。”[1]第24冊,139
例十一,《破僧事》卷七:“真實益世牟尼教,獎導無倦喬答摩。”[1]第24冊,135
“獎導”謂引領、導引,又作“將導”、“獎道”。“獎”為“將”之借,“道”為“導”之借。后漢竺大力共康孟詳譯《修行本起經》卷下《出家品》:“今覺佛極貴,棄淫凈無漏;一切能將導,從者必歡豫。”[1]第3冊,472東晉法顯譯《大般涅槃經》卷上:“世尊若定般涅槃者,一切眾生,無復獎道。”[1]第1冊,194“道”,資福藏、普寧藏、徑山藏本作“導”。
例十二,《破僧事》卷一○:“彼行非法,苦刻人庶,眾皆負怨,無賴求生。”[1]第24冊,152
“苦刻”又作“苦剋”。“剋”通“刻”。《弘明集》卷八劉勰《滅惑論》:“苦剋百姓,使國空民窮。”[1]第52冊,50亦其例。
例十三,《破僧事》卷一一:“于其夏初時經苦雨,我所住處屋宇霖漏。”[1]第24冊,158
“霖漏”又作“淋漏”,“霖”通“淋”*南朝齊求那毘地譯《百喻經》卷四《為二婦故喪其兩目喻》:“值天大雨,屋舍霖漏。”(《大正藏》第4冊,第554頁),“霖”,資福藏、普寧藏、徑山藏本作“淋”,異文而通。。舊題西晉安法欽譯《阿育王傳》卷六:“毘舍阇者,不能使人留住生死睡眠之患,淋漏于人,流轉生死。”[1]第50冊,123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卷六《如來性品之三》:“如故堤塘穿穴有孔,水則淋漏。”[1]第12冊,400
例十四,《破僧事》卷一八:“時有工巧,能造拋車,從南天竺國來至城中。提婆達多聞已,即命巧工告曰:‘汝能造五百人所牽拋車不?’答言:‘我今善解造此拋車。’時提婆達多即持咽珠價直千金而與巧工,令造此車;復與一千人以為驅使。報巧工曰:‘佛在鷲峯山,汝今應可于其山上近佛坐處安五百人拋車,復于余處安二百五十人拋車,又復余處令更安二百五十人拋車。’告諸人曰:‘汝等應知,沙門喬答摩游行來去,即以拋車打令斷命。’”[1]第24冊,192
《破僧事》卷一○:“時提婆達多復生是念:我于世尊屢為尤害,三無間業(yè)具已造之,以大拋石遙打世尊。”[1]第24冊,148
“拋車”、“拋石”之“拋”,又可通作“雹”、“碻[砲]”、“拍”、“礮”。
《晉書·張軌傳附張重華》:“圍塹數重,云梯雹車,地突百道,皆通于內。”[20]2242*李慈銘《越縵堂讀史札記·晉書札記》:“雹車者,炮車也。”參見李慈銘《越縵堂讀史札記全編》,(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258頁。《張重華傳》的史源是崔鴻《十六國春秋》,“雹車”應是崔書之舊。《太平御覽》卷三三六引崔鴻《前涼錄》作“拋車”[21]1543,改作本字。
《宋書·殷琰傳》:“琰戶曹參軍虞挹之造碻車,擊之以石,車悉破壞。”[22]2209《太平御覽》卷三三六引作“拋車”,《冊府元龜》卷三六八作“礟車”。中華書局點校本《宋書》校勘記:“按古無礟字,故借碻字為之。碻車即礟車。”[22]2214按,“碻”疑為“砲”之訛字。“砲”同“礟(礮)”。
《陳書·黃法氍傳》:“于是乃為拍車及步艦,豎拍以逼歷陽……氍怒,親率士卒攻城,施拍加其樓堞。”[23]178-179前“拍”,《南史》作“拋”;后“拍”,《南史》作“炮”。洪頤煊《諸史考異》卷八“拍即礮字”條:“拋車即拍車,皆聲之轉。”[24]第106冊,21卷一六“拋車”條:“三字(引按指‘拋’、‘拍’、‘炮’)皆通用。”[24]第106冊,42顧野王、陸瓊均撰陳朝史書,姚氏作《陳書》應有所本。“拍車”或為舊史之文。
從詞的角度來看,譚著所舉“襞揲”、“獎導”、“苦刻”、“霖漏”、“拋車/拋石”都是漢魏六朝既有之舊詞,只不過在《破僧事》中“穿上了新衣”而已,不能看作隋唐詞匯。
確定詞語的產生時代是考辨該詞所在佛經的譯出時代的重要依據。在考辨佛經翻譯年代時,若忽視因通假而形成的詞的不同書寫形式,就可能誤判詞的產生時代;這樣作為考辨依據的說服力就會減弱,甚至不能成為論據。這里以“驂駕”、“諧偶”為例。
例十五,舊題安世高譯《太子慕魄經》:“王與夫人,便共驂駕,往迎太子;國民大小,莫不馳動,觀瞻滿道。”[1]第3冊,409
方一新等考辨此經時代和譯者時說:“動詞義的‘驂駕’,翻譯佛經未見他例。”[26]151又云:“除‘誑詐’、‘兩目并青’外,其余都見于西晉和西晉以后。”[26]165。
“驂駕”又作“參駕”。“參”通“驂”。后漢曇果共康孟詳譯《中本起經》卷上《還至父國品》:“王問憂陀:‘悉達在家,若其出游,車有四品——牛、羊、象、馬——以充騎乘;于今出處,何所駕乘?’憂陀答王:‘四諦神足,參駕飛行。’”[1]第4冊,154西晉竺法護譯《度世品經》卷四:“菩薩大士與大群從眷屬圍繞,諸天人民清凈端政,鼓百千樂,諸玉女琴瑟亦不可計,其音清和,參駕大車。”[1]第10冊,641“參”,資福藏、普寧藏、徑山藏本作“驂”。“參駕”均為動詞,表示駕乘、駕駛。
據此,動詞義的“驂(參)駕”在佛經中不僅有他例,而且早在西晉之前即已出現。
例十六,舊題安世高譯《阿難問事佛吉兇經》:“阿難白佛言:‘有人事佛得富貴諧偶者,有衰耗不得諧偶者,云何不等耶?’”[1]第14冊,753又:“佛告阿難:‘有人奉佛,從明師受戒,不失精進奉行所受,朝暮禮拜,恭敬燃燈,齋戒不厭,心常歡欣,善神擁護,所向諧偶,百事增倍。’”[1]第14冊,753
方一新等謂“諧偶”一詞“東漢佛經未見用例,三國以后譯經始見”[26]115,又謂“中土文獻中較早見于東漢”[26]115,舉《論衡》例。
“諧偶”又作“諧耦”、“偕偶”。“耦”通“偶”,“偕”通“諧”。《易林·既濟之渙》:“馬服長股,宜行善市,蒙祐諧耦,獲金五倍。”[27]第705冊,299又《剝之豐》:“三圣相輔,鳥獸喜舞,安樂富有,三人偕偶。”[27]第704冊,108《易林》作者或以為焦延壽,或以為崔篆,均早于王充。
詞典編纂是詞匯研究的一種形式。詞典以詞為收錄對象,而一個詞的各個書寫形式并不一定要全部反映在詞典中(除非是專門收錄“異形”的工具書),因此討論詞典失收詞條這一問題時,對研究對象要從詞和詞的書寫形式兩個層面區(qū)別其性質。上文已經論及通假會導致一個詞出現多個書寫形式,因而遇到研究對象未為詞典所收時要判明它到底是一個“詞”還是一個由文字通假形成的不同的“書寫形式”。若是前者,則可言失收;若是后者,則不可輕言失收。
例十七,儲小旵等談到佛經詞語能夠“補充大型辭書之不足”,其中一個方面是“補充漏收詞語”,所舉例中有“漏克”[28]。
南朝宋佛陀什共竺道生等譯《五分律》卷一《第一分初波羅夷法》:“又諸時友亦來諫之苦言如上,亦復如是,各舍之去。至父母所,咸作是言:‘如我所見不可復轉,若聽出家猶可時見。不樂道者歸來有期,絕飡六日余命漏剋*原文實作“剋”,儲文作“克”,茲從原文。,數日之間當棄中野,鵄烏吞啄,虎狼競食。人父人母胡寧忍此?’父母聞已,銜淚答言:‘聽子出家修于梵行。’”[1]第22冊,2儲文謂“《漢語大詞典》失收此詞,當補”[28]。
“剋”通“刻”,“漏剋”即“漏刻”*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卷八《遮羅國王經》:“愿假吾命漏刻之期,募求智士,必有能卻七國之患者也。”(《大正藏》第3冊,第46頁)“刻”,資福藏本作“剋”。南朝宋佛陀什共竺道生等譯《五分律》卷一五:“氣息羸微,命在漏刻。”(《大正藏》第22冊,第101頁)“刻”,資福藏、普寧藏、徑山藏及宮內省圖書寮本并作“剋”。西晉竺法護譯《四自侵經》:“不在時節(jié)漏剋之念,不在行步吉祥之間。”(《大正藏》第17冊,第538頁)“剋”,資福藏、普寧藏、徑山藏及宮內省圖書寮本并作“刻”。按,“剋”、“刻”異文而通。。《大詞典》已收“漏刻”一詞。就“詞”這個層面而言,《大詞典》已經收錄了,它所未收的只是“漏刻”的另一種書寫形式——“漏剋”,因此從這個角度看,儲文“《漢語大詞典》失收此詞”的表述值得商榷。
例十八,史光輝認為佛經中“‘誘恤’一詞,《漢語大詞典》失收”[14]。
從“詞”的角度而言,《大詞典》已經收錄了“誘怵”,所未收的只是“誘恤”這個書面形式而已,談不上失收詞條。
類似問題,在當下相關研究中比比皆是。之所以認為“漏剋”、“誘恤”作為“詞”為詞典所失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沒有認識到“漏剋”、“誘恤”只是“漏刻”、“誘怵”的不同書寫形式,而把它們當作別的“詞”;二是雖然意識到這一點,但在“異形詞”這個術語的影響下,仍把它們看作“詞”。裘錫圭不贊成使用“異形詞”這個術語,認為它將文字層面和語言層面混淆在一起*參看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273-275頁;《談談“異形詞”這個術語》,見《漢字規(guī)范百家談》,(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10-118頁。。筆者同意裘先生的看法。詞典收錄的對象是語言層面的“詞”,不應該是用字層面的“書寫形式”(目前詞典也收錄一個詞的不同形式,自然有其需要,但從根本原則來說,詞典對應的是語言中的詞)。
若能辨明通假,有助于判別研究對象到底是一個新詞,還是已為詞典所收之詞的另一個書寫形式,在討論詞典收詞問題時可以避免輕言“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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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ValueofTongjiaziintheChineseTranslationofBuddhistScripturesfortheResearchonWordsofBuddhistSutras
Zhen Dacheng
(CenterforStudiesofHistoryofChineseLanguage,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28,China)
There are many tongjiazi in the Chinese versions of Buddhist Scriptures. They have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and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tudy of the words in translated Buddhist scriptures. Studying tongjiazi is valuable and meaningful for the study of the words in the translated Buddhist scriptures, which will be discussed in the following five aspects:
First, it examines the meanings of the words and helps interpret the sutras correctly. For many difficult words in Chinese Buddhist translations, it is difficult to find an explanation if only its literal meaning is examined, but it is possible to analyze tongjiazi and find the original word and then interpret the meaning of sutras correctly. For example, the “隤” in “云隤” is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 of “隊”, “刬” in the “刬其身” is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 of “丳”, and “落” in the “落治” should be read as “”. So the meanings of 隤,刬,落can be explained correctly with a background knowledge of their respective interchangeable word.
Second, it provides new ideas and evidence for the existing research and offers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Buddhist scriptures. Some researches on the words of Buddhist translations are inadequate literal interpretations without truly understanding the meanings, or fail to expla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meanings. Analyzing interchangeable words can be a way to clarify the misinterpretation and to elucidate the reasons for the correct meanings. For example, “脯” in “脯煮” should be read as“缹”; “脯煮” is equivalent to boiled, and doesn’t mean be dried and boiled as was explained by Prof. KARASHIMA Seishi. Furthermore, words such as “疽尅”,“誘訹” and “牒” get new interpretations from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s in the text.
Third, it helps identify the arbitrary changes to the texts of Buddhist scriptures caused by the ignorance of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 and base the research of the words of Buddhist Sutras on the actual texts. Interchangeable words often change with the times. A good knowledge of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s in the Chinese Buddhist translations helps discern and correct the mistakes in the arbitrary changes so that the research of the words of Buddhist translations can be based on the original texts.
Fourth, it helps us to get out of the dilemma of the usage of words and date the words accurately. The form of Chinese vocabulary is complicated and the words in Buddhist translations are no exception. This impedes the dating work. Analyzing interchangeable words gives us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diversity of the forms of the words in Buddhist translations, and distinguishes character and word so that the words are dated accurately. At the same time, the dating of the words also benefits the dating of a certain translated version of Buddhist Sutra.
Fifth, it helps identify the written form of the words and thus avoid mistakes when incorporating certain lost lexical items into dictionaries. Currently, using Buddhist texts to supplement the lost items intoChineseDictionaryis a focus in the study of words and expressions used in the Buddhist Scriptures. However, some words which were not included in the dictionaries have been mistaken as lost or error words. Studying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s in Chinese Buddhist translations is helpful in distinguishing such words and their written forms.

Chinese translations of Buddhist Scriptures; tongjiazi; the research of the words of Buddhist Sutras; value and meaning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4.10.193
2014-10-19
[本刊網址·在線雜志] http://www.zjujournals.com/soc
[在線優(yōu)先出版日期] 2017-08-21 [網絡連續(xù)型出版物號] CN33-6000/C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1CYY052)
真大成(http://orcid.org/0000-0001-7061-3820),男,浙江大學漢語史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漢語詞匯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