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華新 葉穎秀
(浙江大學 語言與認知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親子互動中的語用論辯
黃華新 葉穎秀
(浙江大學 語言與認知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親子論辯是親子互動的表現形式之一,良好的親子論辯往往會對親子關系的和諧發展和兒童心智的健康成長產生重要影響。從語用論辯理論與論證圖式相結合的角度來分析親子論辯,是一項值得嘗試的工作。親子論辯涉及論辯的方法、策略、技巧和準則等多方面的復雜因素,就父母而言,應致力于提高自身和孩子的說理能力;對研究者來說,可以考慮針對不同年齡段兒童的認知能力,開發相應的語言與思維訓練課程。親子論辯研究應多角度、多層次地關注兒童說理能力的培養和家長論辯水平的提升,播撒更多理性思維的種子。
親子論辯; 親子互動; 論證圖式; 語用學; 語言認知
論辯是一種言語的、社會的、理性的復雜活動,是參與各方為證明己方立場或反駁對方立場而展開的話語交際,其目標是通過批判性討論消除雙方的意見分歧[1]xii。為了更好地理解論辯,20世紀70年代末,范愛默倫(Frans van Eemeren)和荷羅頓道斯特(Rob Grootendorst)在經典論辯理論的基礎上,綜合語用學、邏輯學、話語分析等多學科知識,提出了可以分析具有動態性、主體性和語境依賴性的自然語言的理論:語用論辯理論(the Pragma-dialectics Theory)[2]51。該理論一方面從語用學的角度重新理解“論辯”這一概念,把每一個論步(argumentative move)都視為論辯雙方為消除意見分歧而實施的言語行為;另一方面遵循古典論辯學傳統,根據合理性標準,將論辯視作正反雙方就消除意見分歧而展開的批判性討論。
語用論辯理論從語用學和論辯術雙重理論視角出發,以批判性討論為核心,以消除意見分歧為目的,建立了批判性討論模型。該模型分為四個階段:沖突階段、開始階段、論辯階段和結束階段。在沖突階段,論辯雙方明確意見分歧,任何一方質疑都意味著意見分歧產生;在開始階段,確定正反雙方,并就討論程序、規則和出發點尋求共識;在論辯階段,正方通過論證來應對反方的異議或打消反方的疑慮,為自己的立場辯護,反方則進行抗辯;在結束階段,雙方確認意見分歧是否消除,或在多大程度上消除。如果正方收回自己的立場,那么意見分歧消除,從而支持反方,反之亦然。在實際的論辯過程中,并不一定都要經過這四個階段,某些階段可能表現不明顯或缺失,順序上也可能出現跨越或反復[3]35。
然而,在現實論辯話語中,論辯者不僅需要“合理”地解決意見分歧,也抱著維護自身立場的態度,綜合運用多種修辭手段使論辯結果最為利己,即“有效”。為此,范愛默倫等把“有效性”維度納入語用論辯理論,提出了“策略操控”的概念。策略操控指的是論辯者為了實現合理性和有效性之間的微妙平衡而付出的持續性努力,是論辯者在潛在話題、受眾需求和表達手段三者之間的運籌帷幄。潛在話題指的是論辯者在不同階段選擇的談論話題,即切入議題的角度;受眾需求指的是論辯者將自己的論證或質疑與受眾持有的觀點或喜好相呼應,盡最大可能迎合受眾的需求,以使自己的立場更容易被接受;表達手段指的是利用言語表達的語用空間(同一言語表達可能具有的語境含義的集合),使論辯話語取得理想的交際與互動效果[4]40-41[5]65-66。
論證圖式是策略操控的重要內容。論辯者根據受眾的喜好和接受度來選擇論證圖式,論證圖式因此成為語用論辯研究的一個重點。語用論辯理論雖然根據論據與立場之間的關系區分了征兆、類比和原因三種主要論證圖式[1]95-102,但在具體分析中顯得過于籠統。我們認為,在現實論辯話語的分析中,沃爾頓等的論證圖式分析在論證圖式細節描述上所做的工作彌補了語用論辯理論的不足[6]。第一,沃爾頓等的論證圖式理論具有系統性。它歸納了65種代表性的圖式,其論證圖式是對推理結構、論證形式的一般表征。第二,沃爾頓等的論證圖式理論具有整體性。其論證圖式是論證形式固化后的規則,對各種類型的圖式有明晰的表達。第三,沃爾頓等的論證圖式理論具有可評估性,它采用批判性問題對論證的強弱進行評估。因此,我們認為,在語用論辯理論框架下,結合沃爾頓等的論證圖式更有利于對具體論辯活動的分析。
目前,語用論辯研究主要集中在政治、法律、醫療和科學等領域[7-10]。近年來,語用論辯研究開始深入日常生活領域,如家庭語境中的親子論辯研究等方面[11]。家庭語境下的論辯研究有其特殊性:一方面,相較于其他領域的論辯研究,家庭中的論辯沒有受到專業領域相關規則的制約,具有自由性[12];另一方面,家庭成員由血緣親情聯系在一起,具有親密關系[13]。這些都為解決意見分歧提供了比較寬松的環境。在家庭語境中的親子論辯研究方面,龐特科沃(Pontecorvo)、阿奇迪肯(Arcidiacono)、博瓦(Bova)、埃倫森(Aronsson)等學者都做出了重要貢獻[14-17]。其中,博瓦等通過長期努力,建立了意大利和瑞士家庭用餐時間語料庫,并采用語用論辯理論對語料庫進行分析。他們的研究揭示了用餐時間親子之間的主要論辯策略。在其語料庫分析中,父母的論證可以概括為四個主要類型:數量和質量,訴諸一致,訴諸權威以及類比[16]。博瓦雖然對親子論辯策略進行了研究,但缺乏對論辯中論證圖式的具體分析,而日常生活中存在的大量論證圖式有待發掘。
論證圖式是論證結構中能將前提可接受性推移到結論可接受性上的抽象推理關系,是確認和評估論證形式的工具,也是論辯理論中使用最廣泛的分析工具[6]11。沃爾頓明確了推理中常見的65種論證圖式,主要包括:跡象論證、案例論證、承諾論證、專家觀點論證、人身攻擊、類比論證、分類論證、先例論證等[18]。每一種論證圖式都有相匹配的批判性問題,將論證圖式和相對應的批判性問題結合,就可以對論證進行評估。
下文以關于“是否使用安全座椅”的論辯*本文口語語料為自行采集后根據國際兒童語料庫的方法轉寫而成。為例,對親子論辯中的論證圖式進行分析。兒童乘車外出不可避免地涉及安全保護措施即兒童安全座椅*我國雖未立法明確要求使用兒童安全座椅,但已在上海、山東、深圳等省市試點。,面對安全座椅,兒童常常會提出各種理由拒絕使用。以下是關于是否使用安全座椅的親子論辯(語料中簡稱“坐寶寶椅”),我們采用國際上對兒童話語研究比較成熟的CHILDES語料庫標注方法*CHILDES是國際兒童語料庫的建設方法,主要包括CHAT(Codes for the Human Analysis of Transcripts)國際兒童語料庫數據儲存系統和CLAN(Computerized Language Analysis)國際兒童語料庫數據分析系統。對我們采集的語料進行整理,關于“坐寶寶椅”的論辯整理如下*語料中的姓名均為化名;%act表示行為;*代表話輪;→表示話輪的延續;#表示停頓,后面的數字表示秒;0表示無言辭行為;[=!]表示副語言事件,包括咳嗽、發笑、喊叫等;↑為語調指示,表升調;()表示在文本中做出解釋。:
參與者:媽媽(35歲),歡歡(3歲5個月),晨晨(3歲10個月)
%act:晨晨已經進入車內,歡歡哭鬧著不肯進去。
(1)*媽媽:進去坐寶寶椅。
(2)*歡歡:不要坐,不要坐!
(3)*媽媽:去,擠一下。我跟你說啊,我跟你說啊。
(4)*歡歡:擠一下?
(5)*媽媽:那你等下又要……晨晨哥哥跟他媽媽早就,那個要下車了。就我們自己兩個人往前走。那你不擺好的話,萬一那個,有碰著剎車怎么辦?媽媽要踩剎車,你就要跌倒的。
%act:歡歡開始哭著往車里走。
(6)*媽媽:那媽媽這樣好了,你坐到晨晨哥哥家那邊,然后你再坐寶寶椅行不行?好不好?阿姨下車以后你再坐寶寶椅,不然的話你就要留在這里了。#6
(7)*歡歡:0[=!雙手叉腰,嘟嘴]
(8)*媽媽:那媽媽讓你選擇好不好?你愿意坐那個寶寶椅回家呢,還是愿意留在晨晨哥哥家里?#2你自己選擇,選擇一下↑。
(9)*歡歡:我不要坐寶寶椅。
(10)*媽媽:那你跟晨晨哥哥回家?
(11)*歡歡:我要……我要……[=!哭]
(12)*媽媽:不然的話你就沒法睡覺的,好不好?
%act:歡歡丟圍巾。
(13)*歡歡:那我就把你弄掉了(無意義的話語,表明自己生氣的情緒)。
(14)*媽媽:那要不你留在這里,媽媽就管自己回家了。
(15)*歡歡:媽媽,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坐寶寶椅。
(16)*媽媽:那你為什么不想坐寶寶椅呢,跟我說說看。
(17)*歡歡:因為太緊了,太熱。
(18)*媽媽:那我就把棉襖脫掉,行不行,再坐寶寶椅,好不好?
→*媽媽:這樣可以了吧?又不緊,好嗎?媽媽拿那個斗篷給你蓋起來好不好?
→*媽媽:斗篷更好看呢,就像那個白雪公主一樣,披起來的斗篷,好不好?
%act:媽媽走到車門邊打開車門并幫女兒脫棉襖。
→*媽媽:來,把棉襖脫掉,紅色斗篷披著,這樣就不熱了,你很舒服,快點。
%act:媽媽幫女兒脫了棉襖,讓她坐到寶寶椅上,扣上安全扣,歡歡躲開。
(19)*媽媽:不固定住就不行了,那媽媽要強行了等下。媽媽不愿意強行的。
(20)*歡歡:嘻嘻。
(21)*媽媽:嘻嘻,等下我獎勵你一個東西,不要吵哦。
%act:媽媽把歡歡抱上寶寶椅,歡歡哭,并試圖掙脫寶寶椅。
(22)*媽媽:哎哎,上次巧虎怎么說的。跟爸爸媽媽坐車出門必須要坐上寶寶椅,不然就是不守交通安全(規則)了,好了↑!媽媽要生氣了哦,警察叔叔在后面來了,等下還要開門,他說那個小孩,如果不坐寶寶椅,你給我下來。小孩子出門一定要坐寶寶椅,而且要后座。
%act:媽媽幫歡歡扣上了寶寶椅上的安全扣。
(23)*歡歡:嗚,緊。
(24)*媽媽:不緊了,很松了,你自己看。
(25)*歡歡:不松,不松。
%act:歡歡用腳踢前座。
(26)*媽媽:來,我給你斗篷,像白雪公主一樣蓋起來。好了,媽媽要開車嘍。
%act:媽媽拿起斗篷要給歡歡蓋上,并關上后座車門去開車。
根據語用論辯理論,論辯分析和評價由以下三個部分組成:論辯話語重構、策略操控分析和合理性評價。論辯話語重構指的是論辯雙方試圖消除意見分歧后,根據話語內容是否與消除意見分歧相關,對論辯話語進行增補(未表達前提)、刪減(無關表達)、重排(論證相關表達)、替換(相近或模糊表達),然后根據批判性討論的四個階段,明確各個階段的要點。策略操控分析指的是辨析論辯雙方在批判性討論各個階段中在潛在話題、受眾需求及表達手段三方面對論辯六要素(即立場、意見分歧、共同出發點、論證圖式、論辯結構以及結果)的策略性安排。合理性評價即評價論辯話語在批判性討論的四個階段中是否違反了十條批判性準則[1]182-183。
根據范愛默倫批判性討論模型,下面對“坐寶寶椅”的論辯進行重構分析。
1.沖突階段
在沖突階段,論辯雙方明確意見分歧和立場。在論辯話語的第一句,母親明確提出立場“進去坐寶寶椅”。在第二句中,女兒直接拒絕了母親的立場(“不要坐,不要坐”)。母親提出立場后,遭到了女兒的拒絕,這意味著女兒同時提出了一個相反的立場:“不要坐(寶寶椅)”。至此,形成了意見分歧。
2.開始階段
在開始階段,確定正、反雙方,并就討論的出發點達成一致。在案例中,母親首先提出立場“進去坐寶寶椅”。她作為論辯的正方,負有證明責任,必須提供論據支撐“進去坐寶寶椅”這一觀點。女兒歡歡提出“不要坐(寶寶椅)”拒絕了母親的立場,因此歡歡在論辯過程中也必須提供論據支撐立場“不要坐(寶寶椅)”。論辯的程序性出發點是:家庭交際活動中,親子雙方應互相尊重,并遵循理性交際原則。論辯的實質性出發點是:跌倒是危險的,因此不能跌倒。
3.論辯階段
在論辯階段,正方通過提出論證來應對反方的異議或打消反方的疑慮,為自己的立場辯護,反方則進行反駁。為了論證“進去坐寶寶椅”這一立場是合理的,母親在論辯中提出了四個子論證,具體如下:
論證1:(不坐寶寶椅)“你就要跌倒”
1.1a“晨晨哥哥跟他媽媽要下車”(沒人保護你以防跌倒)
1.1b“媽媽要踩剎車”
根據沃爾頓等的論證圖式分類,論證1屬于結果論證圖式,是一種暫時的、可能的因果推理,包括積極結果論證圖式和消極結果論證圖式[6]100。消極結果論證圖式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訴諸危險、訴諸恐懼和訴諸威脅等。
訴諸危險論證圖式為[6]103:
如果你引發了A,那么B將會發生。
B對你來說是危險的。
因此,(總體而言)你不應該引發A。
母親在論證1(不坐寶寶椅)“你就要跌倒”中,采用了訴諸危險論證圖式,具體如下:
如果你(歡歡)不坐寶寶椅,晨晨哥哥跟他媽媽下車(沒人保護你以防跌倒),并且媽媽要踩剎車,那么你就會跌倒。
跌倒對你來說是危險的。
因此,你應該坐寶寶椅。
為評價訴諸危險論證圖式是否被恰當使用,我們采用批判性問題對其進行檢驗:(1)危險的結果是否一定會發生?(2)支持這一結果的論據有哪些,是否為合適且充分的論據?(3)是否有相對立的結果需要考慮[6]102?
經過批判性問題的檢驗,“晨晨哥哥跟他媽媽要下車”和“媽媽要踩剎車”導致“跌倒”這個結果發生概率很高,母親恰當地使用了訴諸危險論證圖式。從歡歡的行為“哭著往車里走”可以看出,盡管走的行為伴隨著哭,但歡歡在一定程度上開始接受母親的論證。
在訴諸危險論證之后,歡歡只是進入車內,母親并未達到讓其坐寶寶椅的目的,因而繼續展開論證。在此過程中,意見分歧也由原來的主要意見分歧“進去坐寶寶椅”轉變為次要意見分歧“你坐到晨晨哥哥家那邊,然后你再坐寶寶椅”。
論證2:“你坐到晨晨哥哥家那邊/阿姨下車以后,然后你再坐寶寶椅”
2.1a“不然的話你就要留在這里了”(不坐寶寶椅就不能坐車回家)
2.1a.1a“你就沒法睡覺的”
2.1a.1b“媽媽就管自己回家了”
為了支持次要意見分歧,母親在論證2中采用了選擇論證圖式,即通過否定兩個選言命題的其中一個而肯定另一個,從而有傾向性地說服對方選擇某種行為方式[6]106-107。根據選擇論證的邏輯表達式,選擇論證多包括兩個相對立的命題,例如戰爭與和平,好與壞,其論證圖式如下[6]107:
主體S的對立面是命題P。
母親讓歡歡在命題p“到晨晨哥哥家,再坐寶寶椅”和命題q“留在晨晨哥哥家里”之間選擇。p的對立面是q,因此p具有q的特征,即“坐寶寶椅就不用留在晨晨哥哥家里”。選擇論證圖式屬于決策領域,是對行為及其結果評估所做的最佳選擇。母親在使用選擇論證的同時,結合了消極結果論證圖式,使自己的主張更具目的性。
如果歡歡不坐寶寶椅,那么她就會被留在這里。
留在這里是一個壞的結果(對于歡歡)。
因此,歡歡要坐寶寶椅。
母親的論證遭到了女兒的反駁(論步9、13、15)。在母親提出選擇論證后,女兒在論步9拒絕了選擇之一“坐寶寶椅回家”,那么按照選言命題的邏輯,女兒選擇的是“留在晨晨哥哥家里”。而后,母親對女兒的選擇進行確認(論步10):“那你跟晨晨哥哥回家?”卻得到女兒含糊的陳述,其未表達前提為“我也不要跟晨晨哥哥回家”,這說明3歲的兒童并未形成清晰的邏輯。母親則再次確認女兒的選擇及其后果:“留在晨晨哥哥家,就會沒法睡覺”。女兒通過言語行為丟圍巾和提高語調表達因難以抉擇而生氣。她既不愿意接受媽媽的主張,也不愿意接受拒絕主張的結果。
在論步16,母親通過詢問歡歡不想坐寶寶椅的原因,提出了反駁:論證3。
論證3:(坐寶寶椅不緊也不熱)
3.1a(坐寶寶椅不熱)
3.1a.1“那我就把棉襖脫掉,拿那個斗篷給你蓋起來”
3.1a.1.1“斗篷(比棉襖)更好看,就像那個白雪公主一樣”
3.1b(坐寶寶椅)“不緊了,很松了,你自己看”
論證3對聯言命題“寶寶椅不緊也不熱”分別進行論證,論據3.1a和3.1b兩者并列,共同支撐論證3,3.1a.1支持“坐寶寶椅不熱”這一子立場,3.1a.1.1支持論據3.1a.1。
在論步21,歡歡試圖掙脫寶寶椅后,母親繼續履行舉證責任,提出新的論證。
論證4:“巧虎說,跟爸爸媽媽坐車必須要坐上寶寶椅”
4.1a“不然的話就是不守交通安全(規則)了”
4.1a.1“警察叔叔會讓不坐寶寶椅的小孩下車來”
論證4中,母親通過訴諸權威論證圖式[6]14——“上次巧虎這么說的”進行論證。
訴諸權威圖式[6]14:
大前提:E在包含命題A的領域S中是一個專家
小前提:E斷言命題A(在領域S中)是正確的(錯誤的)
結論:A可能是正確的(錯誤的)
“巧虎系列”*“巧虎”是兒童節目中的卡通人物。動畫片把巧虎塑造成兒童的朋友,并通過巧虎將良好的生活習慣傳達給兒童。在母親的論證中,巧虎是動畫片中的權威,因此巧虎說的“和爸爸媽媽坐車出門要乘坐兒童安全座椅”被視為正確的專家觀點。
為了檢驗訴諸權威論證圖式前提和結論之間聯系的正確性,沃爾頓等提出了6個基本的批判性問題:(1)E作為專家在多大程度上可信?(2)E是命題A所在領域的專家嗎?(3)E的什么主張暗含了A?(4)E個人作為信息源可靠嗎?(5)命題A與其他專家的主張一致嗎?(6)E的主張是基于證據嗎[6]15?我們采用批判性問題對訴諸權威論證圖式進行檢驗。經批判性問題2的檢驗,巧虎是形象化的傳播幼兒早教概念的載體,在兒童心中是一定意義上的權威,但并非兒童安全領域的專家,因而此論證圖式的論證力度較弱。但“巧虎系列”的動畫表現方式具有生動性,更易拉近與兒童之間的距離,有一定優勢。歡歡論證自己不要使用安全座椅的論證結構可以表示為:
論證1:我不要坐寶寶椅
1.1a太緊了
1.1b太熱了
論證結構分為多重式、并列式和從屬式論證結構。多重式論證結構的每個論據都支持同一立場,并且每個論據都是獨立的;并列式論證結構即多條論證合力支撐同一立場;從屬式論證結構的論據有層級關系,后一個論據為前一個論據提供支持[1]64-72。母親在試圖消除“是否使用兒童安全座椅”這一意見分歧的論證中采用了多重式論證結構(3.1a和3.1b)、組合式論證結構(1.1a—1.1b,2.1a.1a—2.1a.1b)和從屬式論證結構(3.1a.1,4.1a.1)相結合的方式[1]63-78。在整體論證結構下,每個論證又采用了不同的論證圖式,見圖1。

圖1 “坐寶寶椅”的整體論證結構
4.結束階段
在結束階段,雙方明確意見分歧是否消除,或在多大程度上消除。從論步26(“來,我給你斗篷,像白雪公主一樣蓋起來。好了,媽媽要開車嘍。”)和母親關門去開車的言語行為表明,關于“坐寶寶椅”的論辯以母親的立場被接受而結束。
合理性是分析和評價論證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合理性要遵從問題有效性和主體間性兩個標準,具體落實在范愛默倫提出的旨在規避謬誤的十條理性討論準則上,違反規則或戒律有可能導致謬誤,阻礙意見分歧的解決[1]109。十條準則分別為:(1)自由準則(freedom rule),即論辯雙方不得阻止對方自由提出自己的立場,或阻止對方質疑的立場。在沖突階段違背這一規則容易犯的謬誤有:棍棒謬誤、訴諸憐憫謬誤、人身攻擊謬誤等。(2)舉證責任準則(burden-of-proof rule),即如果提出立場的一方被要求為立場辯護,他就負有辯護義務。在開始階段違背這一規則所犯的謬誤有:轉移舉證責任謬誤、逃避舉證責任謬誤等。(3)立場準則(standpoint rule),即一方對立場的抨擊必須與另一方確實已提出的立場有關。在整個討論階段違背這一規則所犯的謬誤有“稻草人”謬誤等。(4)相關準則(relevance rule),即只有提出了與立場相關的論辯時,其立場才得到辯護。在論辯階段違背這一規則所犯的謬誤有:不相干結論謬誤、訴諸情感謬誤、濫用權威謬誤等。(5)未表達前提準則(unexpressed premise rule),即一方不得錯誤地把另一方未表達的東西當作前提提出,或否定對方未明確表達的前提。在論辯階段違背這一規則所犯的謬誤有:放大未表達前提謬誤、否認未表達前提謬誤等。(6)出發點準則(starting point rule),即論辯雙方都不能錯誤地把前提當作公認的出發點,或者否定代表了公認出發點的前提。在論辯階段違背這一規則所犯的謬誤有:錯誤地否定公認出發點謬誤、不公平地使用了預設謬誤等。(7)論證圖式準則(argument scheme rule),即如果辯護沒有正確借助適當論證圖式來進行,那么就不能認為立場得到了決定性辯護。在論辯階段違背這一規則所犯的謬誤有:訴諸公眾謬誤、滑坡謬誤等。(8)有效性準則(validity rule),即在論辯中推理必須邏輯有效,或者必須能通過弄清一個或多個未表達前提使邏輯有效。在論辯階段違背這一規則所犯的謬誤有:否定前件謬誤、肯定后件謬誤等。(9)結束準則(closure rule),即立場辯護失敗必然導致正方收回立場,反之亦然。在結束階段違背這一規則所犯的謬誤包括反方拒絕收回對已成功辯護的立場的質疑等。(10)用法準則(usage rule),即論辯雙方均不得使用不清晰或含混的表達式,且必須盡可能謹慎、正確地解釋對方的表達。在整個討論階段違背這一規則所犯的謬誤包括含混謬誤等[1]109-123。
根據上文對“坐寶寶椅”的重構分析,對照十條理性討論準則,我們認為母親違反了準則1即自由準則。當母親在論步8提出選擇論證圖式后,歡歡否定了“坐寶寶椅”這一條件。根據選擇論證圖式,這意味著歡歡接受留在晨晨哥哥家里,而這與論步11歡歡的否定意愿(“我要……我要……”)相違背。緊接著,母親在論步12(“不然的話你就沒法睡覺的”)和14(“那要不你留在這里,媽媽就管自己回家了”)通過歡歡無法接受的結果“沒法睡覺”和“你留在這里,媽媽就管自己回家了”,阻止歡歡質疑己方立場,違背了自由準則。
類似的,在論步19(“不固定住就不行了,那媽媽要強行了等下。媽媽不愿意強行的”),母親以“強行”威脅,使女兒產生恐懼情緒,同時又否定有施加壓力的意圖(“媽媽不愿意強行”),體現為棍棒謬誤(argumentum ad baculum),違背了自由準則。其論證圖式如下[6]104:
如果你不實行A,那么D將發生。
D對你非常不利。
因此,如果可能,你應該阻止D發生。
但阻止D發生的唯一方式是實行A。
因此,你應該實行A。
在語料中具體表現為:
如果你不坐寶寶椅,那么媽媽就要強行了。
強行讓你坐寶寶椅對你來說非常不利。
因此,如果可能,你必須阻止媽媽強行這一行為。
但唯一阻止媽媽強行這一行為的方式是你坐寶寶椅。
因此,你應該坐寶寶椅。
母親在論證中還犯了訴諸威脅謬誤。訴諸威脅是說話人過分強調聽話人如若不實行某種行為將帶來某種后果的言語行為。在論步22,媽媽警告歡歡,如果不坐寶寶椅,警察叔叔會開門并要求她下車,而實際上警察并不會做出媽媽所述的行為。其論證圖式如下[6]105:
你必須做A,否則B會發生。
B對你來說是一個不希望發生的結果。
因此,你應該做A。
在語料中表現為:
你必須坐寶寶椅,否則警察叔叔就會開門并讓你下車。
警察叔叔開門并讓你下車是你不希望發生的結果。
因此,你應該坐寶寶椅。
希臘哲學家芝諾稱說理是一只攤開的手掌,而不是一個攥緊的拳頭。說服是歡迎他人加入對話,而不是企圖限制他們有自己的看法,更不是威脅他們不準有自己的看法[19]。而母親所犯的棍棒謬誤、訴諸威脅謬誤等恰恰是對論辯自由原則的違反,限制了抗辯者自由說理的權利。
在“坐寶寶椅”的案例中,我們在語用論辯理論的框架下,結合沃爾頓等的論證圖式理論,發現母親在消除“坐寶寶椅”的意見分歧中使用了結果論證圖式、選擇論證圖式以及訴諸權威論證圖式,采用了多重式論證、組合式論證和從屬式論證相結合的論證方式,為自己“進去坐寶寶椅”的立場提供了一系列論證。我們的上述分析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現有語用論辯理論對論辯分析不夠“入微”的不足,有利于發現親子互動中雙方經常采用的論證圖式及其存在的問題,也為今后用語料庫方法分析親子論辯提供了一個范例。同時,在此研究框架下,我們通過語料發現了博瓦等學者未提及的論證圖式,這在親子論辯研究中也是有意義的。
親子論辯研究啟發我們關注父母的論辯能力、兒童的說理能力以及論辯教育的重要性。論辯能力的培養應從小開始,大量研究表明,兒童的論辯能力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不斷得到發展的[20],而兒童習得論辯策略的主要途徑是父母的論辯技巧和論辯策略[21-22]。就父母而言,應注重論辯的方式方法,致力于提高自身和孩子的說理能力;對研究者來說,可以考慮針對不同年齡段兒童的認知能力,開發相應的語言與思維訓練課程。親子論辯的研究應多角度、多層次地關注兒童說理能力的培養和家長論辯水平的提升,播撒更多理性思維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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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Pragma-dialecticsinParent-childInteraction
Huang Huaxin Ye Yingxiu
(CenterfortheStudyofLanguageandCognition,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28,China)
The argumentation between parents and children is an important form of parent-child interaction. Arguments in parent-child discussions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parent-child relationship and the healthy growth of the mind. As a verbal, social, and rational activity, argumentation aims at convincing a reasonable critic of the acceptability of a standpoint by putting forward a constellation of one or more propositions to justify this standpoint.
In the 1970s, Frans van Eemeren and Rob Grootendorst put forward the ″Pragma-dialectics Theory″ based on the classic argumentation theory, logic, pragmatics, discourse analysis and other disciplines. Although the Pragma-dialectics Theory distinguishes between argument and standpoint as well as three major demonstration schemes: the sign, the analogy and the cause, it is still too general in concrete analysis. We argue that in the analysis of realistic argumentative discourses, Walton’s argumentation scheme analysis has made up for the lack of pragmatic argument theory in his work on the proof of scheme details.
Therefore, it is worthwhile to adopt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of pragmatic argumentation and take into consideration the resolution process of Walton’s analysis of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disagreements by using argumentation schemes to discuss the inherent characteristics of different argumentation schemes in the hope of providing constructive inspirations for creating a healthy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atmosphere and improving children’s reasoning capabilities
In this paper, ″take the baby seat,″ a case of argumentation, is taken as an example and is reconstruc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agma-dialectics. We found that the mother used result argument scheme, choice argument scheme and authoritative argument scheme in resolving opinion disagreements. In the meantime, the mother also used multiple argumentation, coordinative argumentation and subordinate argumentation to provide solid proof for their children to ″take the baby seat or not.″ Nevertheless, the mother violated the rules for critical discussion which prevented the resolution of the difference of opinion and led to logical fallacies.
The analysis makes up the insufficiency of argumentation analysis of pragma-dialectics, and is helpful in finding common argumentation schemes between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and in making use of argumentation schemes to find fallacy, which lay the basis of analyzing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through corpus analysis. Furthermore, under this research framework, we discovered an argument scheme which was not mentioned by Bova and other scholars through corpus analysis. This discovery has a certain significance in the field of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The study of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enlightens us to pay more attention to parents’ argumentation ability, children’s rational reasoning ability as well as the importance of argumentation education. Many studies indicated that children’s argumentation ability grows with age, so we should cultivate the argumentation ability from a young age. What’s more, children acquire argumentation strategy mainly from their parents. As for parents, they should try to improve their own argumentation skills. For researchers, it is crucial to take children’s cognitive ability into consideration to develop a curriculum which suits children of all ages. The studies on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should focus more on cultivating children’s reasoning ability and promoting parents’ argumentation skills.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parent-child communication; argumentation schemes; pragmatics; language cognitive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7.03.231
2017-03-23
[本刊網址·在線雜志] http://www.zjujournals.com/soc
[在線優先出版日期] 2017-08-18 [網絡連續型出版物號] CN33-6000/C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1&ZD088)
1.黃華新(http://orcid.org/0000-0002-2112-9853),男,浙江大學語言與認知研究中心、浙江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語言邏輯和語用學研究; 2.葉穎秀(http://orcid.org/0000-0003-0484-190X),女,浙江大學語言與認知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語用學和認知語言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