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麒
白山黑水間的溫暖“情歌”
——論李琦詩歌
○羅麒
當人們說起東北詩歌創作時,潛意識里其實已經把地域性認定成影響詩歌創作的重要因素,白山黑水間的豪邁性情與邊塞傳奇,于是便成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詩人得天獨厚卻也無法回避的寫作情結。北國銀裝素裹的大地賦予了東北詩人群壯闊的情懷與直接的靈感,卻也把這片土地的“歌唱者”們引導向某種確定性的審美領域。
新時期以來的東北詩壇在不知不覺中擁有了趨向統一的風格,一方面,詩人們相似的生活閱歷、感知方式和語言習慣讓詩歌圈子的形成順理成章;另一方面,相比于對創作個體的關注,評論界更愿意辨認出創作群體的一些整體特征,從而獲得系統性的研究結果。也可以說,是創作和評論的合力塑造了“詩歌地理學”,這讓詩歌評論界發現了詩歌研究的新邊界,同時也讓孤獨的詩人們仿佛“找到了組織”,可在詩歌品質層面這種聚合卻并非是毫無爭議的好事。過分強調創作群體的共性可能會把風格各異的詩人歸攏成整齊的“隊列”,這與當下詩壇追求多元個性、拒斥功利意義的潮流存在沖突。令人遺憾的是,明白這種道理的詩人雖多,但有能力在群體創作的大江大海里弄潮起舞,又能躍過龍門騰云而去的詩人卻是少之又少。多數東北詩人都沉溺在白山黑水、鐵馬冰河的壯美夢境之中,反復地歌唱著平原之闊與雪花之潔,或懷舊、或愉悅、或是思鄉情重,其中雖不乏精品,但終究是難以用華美的詩句勾勒出屬于自己的名字。
李琦在東北詩人群中是獨特的存在,她的詩幾乎從一開始就具備了脫離集體風格的素質,雖然也有《大雪潔白》《下雪了》《掃雪者》《少女雪人》等一系列以東北地區風物為抒寫對象的作品,但其大部分創作并不是簡單的“東北詩人群”能夠概括的。從這些作品可以看出李琦從未刻意地回避那些東北詩人最常觸及的景物,對冰雪等意象也頗有感情且經常使用,但這種使用是經過詩人細膩的語言感覺和靈敏的思維律動提煉的,往往有點石成金的效果,描寫冰雪時流露的情感也遠沒有喜愛、贊頌那么簡單,而是暗藏著詩人具有哲學高度的思想力量。比如“大雪潔白/潔白的讓人心生難過/這雪花一朵緊跟一朵/就像冬天張口說話了/一句,一句/輕到最輕/竟然是重”(《大雪潔白》)。詩人毫不費力地突破了對于冰雪的一般性描繪和想象,對于無聲與有聲、至輕與至重的理解則仿佛是點破了天地造物的某種玄機,其水準堪稱東北詩歌創作的典范。同時,李琦無論是在感知方式、情感哲思還是藝術特質上,都具有十足的辨識度,在新時期詩壇占有屬于自己的藝術定位。
作為一位在事業與家庭中都十分成功的女性,李琦在成為“女詩人”的道路上有著天然的劣勢,這其實源于某種男性中心主義的偏狹目光:在一些評論者看來,女性詩人的寫作理所當然地應該呈現出創作主體的性別特質,同時呈現這種特質的方式也應該是具有“性別”的,甚至認為只有表現女性在社會和文化中的受迫、迷茫、弱小、控訴,性別特質才能在其作品中如實顯現。這種看法不僅武斷地把性別意識矮化,更是對女性詩人一種難以解釋的歧視,從根本上依然是男性中心話語在文學評論領域的流毒,尤其是那種熱衷于觀賞乃至享受異性袒露負面情緒的心態十分不健康。事實上,女性詩人完全沒有必要把女性特質作為情感表達的出發點,也無需刻意地顯露女性身份,她們只需要真實地感知世界而后真誠地反映世界,在這個過程中不必過分考慮性別因素,因為詩本質上是詩人的內宇宙與外部世界以語言形式的溝通,性別只是其中一個變量維度。
李琦詩的感知方式自然混成、真實可感,從無矯揉造作的埋怨或如泣如訴的感嘆,自如超脫的同時又不失細膩溫柔。這首先表現在詩人選取的感知對象上,李琦詩并不拒絕生活中的日常事物,細致敏銳的情思讓詩人在攫取詩意時輕松暢快,避免了無病呻吟的可能;另一方面,李琦總是能從日常事物中尋找到一些超越事物本身意義的思維片段,用頗富哲理性的詞句把這些片段藝術化地展現出來。比如《我發現其實是我需要》一詩描繪了清明時節給親人掃墓的場景,詩人在表達了肅穆與悲傷的情緒以及對親人的思念之后,筆鋒一轉,把目光投向了掃墓這一事件折射出的我與墓園、生與死的哲學命題上:“對于生者,墓園具有撫慰的意義/我每一次從這里離去/帶回的是沾滿塵土的掃墓工具/經歷的,卻是難以概括的沉淀和清洗”。這種詩意的淬煉能讓最平常的“凡鐵”煥發出神奇的光暈,配合題目主旨,不難發現“掃墓”掃的更是詩人心靈上的塵土。
這種感知方式的高明還體現在李琦詩歌恰到好處的主體介入時機和程度上。一般來說,浪漫主義詩歌與現實主義詩歌的最大分歧之一就是抒情主體介入的力度與時間,浪漫主義詩歌往往不加節制地噴發情感,主體情感介入過快過猛,相反現實主義詩歌又往往會陷入對外部世界表象的摹寫,解決了主體情感介入的問題,離寫出一首好詩也就非常接近了。李琦極少直抒胸臆地介入情感,這保證了主體情感的必要克制,同時又會在適當時機表明心跡,以純然的心靈態度介入外在事物,尋找物我之間的微妙聯系,以達成主客觀世界的渾然與契合。比如《童年》一詩中詩人把純真的兒童先后描繪成“豐滿的小豆子”“活潑的小青蟲”“花叢上的紅蜻蜓”“未成年的小亞當”,似乎已經要沉浸在簡單的物象比喻中了,而正當讀者對連續的修辭略感乏意時,詩人言道:“有一種光芒在你身上/那光芒在一種柵欄里居住/我們曾想方設法從柵欄里跳出/那柵欄叫童年”。“童年”與“我們”的關系突然變化,詩人視角從孩子身上轉回自身,悵然之意躍然紙上,更重要的是,經過這一句的點撥,前文中那些看似毫無關聯的喻體仿佛在一瞬間連接起來,抒情主體對童年的追思和對成長的無奈與之前明媚的喻體形成鮮明對照,把童年比成“曾居住過光芒的柵欄”堪稱妙喻,如此復雜的情感也只有借用主體情感的突然介入,借助主客體的變化轉移才可能完整地表達。
上述的兩個方面基本保證了李琦詩的感知方式運用嫻熟、無跡可尋,而其中細膩、微妙的變化,很可能源于其詩中的女性特質。坦白地說,李琦并不是那種有著明顯女性氣質的詩人,她的詩明朗灑脫,不作小兒女之態,但對于生活細節的把握之精準要超過大部分男性詩人,時而出現的一些敘述視角也隱含著詩人的性別身份。比如在《我一百零三歲的祖母》《祖母生病的時候》《為祖母朗誦》等一系列寫給祖母的作品中,詩人時而回到童年充當小孫女的角色,時而繼續中年婦人的滄桑,展現了摯愛親情,也表露了中年女性的內心世界。又如在《當我即將成為母親》中,詩人的母性顯露無疑:“我有了需要掐指計算的未來/有了對一聲啼哭的等待/我有了日漸隆起的守候/有了對操勞歲月的準備和運籌”。其中的兩個“我”字,并非只是補充音節的需要,而是詩人潛意識中女性自我認知的暗示,“掐指計算的未來”和“日漸隆起的守候”都是女性獨有的生理和心理機制,對這些細節的把握和重視也是李琦詩情思細膩的重要原因。
李琦之所以在能人輩出的東北詩壇中獨樹一幟,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則是她詩中滿是復雜飽滿的情感果實和引人深省的智慧光輝,難能可貴的是,詩人能夠自由地游走于這兩個審美空間之間,其中轉換變化毫無違和之感。
說起李琦詩歌的情感空間,幾乎從來見不到那些具有時代高度的宏大敘事,相比于做時代的弄潮兒,詩人更愿意著意于日常生活中的美好情感。在這一點上,李琦就像百年前的詩歌前輩冰心一樣,是一位謳歌“愛”的詩人。以親情、愛情、自然之情共同構筑的情感空間為抒情核心,詩人從日常生活中汲取源源不絕的情感資源,并以此在詩壇找到了自己的支點、重心和位置。首先,對于祖母、母親、女兒的真摯情感,幾乎占據了李琦詩歌創作的“半壁江山”。《我一百零三歲的祖母》《因為你的長壽》《祖母,這是你的骨灰》等佳作都是寫給詩人祖母的,同時也有大量詩歌熱衷于歌頌偉大的母愛,在《看母親走路》中,詩人發現母親的步態已經失去了年輕時的輕盈利落,而是“在哈爾濱結冰的路面/她的腳,走到了晚年”,這時詩人有了“被時間猛抽一鞭的感覺”,并且意識到“她再向前走/我就看不到她了”,對于老母親的牽掛溢于言表,樸實無華的語言把母女之間的情感表現得切實可感。尤其是對女兒,詩人可謂是視若明珠,并且與對祖母和母親的情感共同組成了感人至深同時又引人深思的親情鏈條。情感一貫較為含蓄的詩人,在對女兒表達愛意時總是格外的激動。比如《女兒你睡著了》中,詩人這樣寫道:“吻著你美麗潔凈的小小腳趾/想著它就要去踩的那條長路/孩子,我多么心疼/那條路上如果有樹/每一片葉子/都是媽媽閉不上的眼睛”。又如《我女兒》中:“小時候媽媽也是貪睡的孩子/后來媽媽睡不著了/心事變成了,街頭那盞/總也不滅的路燈”。喜悅、渴望、不舍、憂慮相互交織的情感,讓詩人在不自覺間選擇了與女兒對話的形式,總有數不清的人生經驗要傳遞給女兒,但卻又不得不設想最后分別的場景,母親慈愛溫柔的舐犢之情令人動容。其次,李琦詩中描繪的愛情感人至深又明朗健康,是其早期詩歌創作的重要主題。《呵,四月》《雪上的字》《春夜》等都是描寫愛情的優秀作品,其中展現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頗有東北女性大方熱情的美德,情感上誠意滿滿,其中最直擊人心的要數《兩種難過》:“什么時候你才能變成老人/與我廝守著子夜與黃昏/當我們打撈往事的沉船/撫摸已成干果的今天/我或許又有了另一種難過——/再看不到你鳥一樣飛遠的身影/再讀不到/那親如陽光的家信”。既“盼”又“怕”的復雜心理,給予對方空間與自由的信任和胸懷,歸根結底,都是“愛”的同義語。最后,李琦詩中飽含對大自然的熱愛,這種熱愛不僅僅停留在詩人用繆斯之筆再現自然之美的過程,而是把對生命、對人性、對鄉土的愛融入其中,形成主客體相融合的自然之景。《冰雕》是詩人寫家鄉哈爾濱的佳作,在欣賞冰天雪地中華美雕塑的同時,詩人的思緒依然飛快運轉:“當春天到來/它們會融化的/融化也不會嘆息/畢竟有過驕傲的站立呵/能快樂地走來/也能快樂地離去”。自然景觀與心靈情思的匯合讓冰雕成為某種人化的自然,仿佛擁有情感與生命。李琦是一位身體與靈魂都在不斷旅行的詩人,《靈湖詩章》《風起呼倫貝爾》《撫遠之遠》等組詩都是詩人行走中的心得,均是高質量的旅行詩。其中《在尚義街上漫步》與于堅的名篇《尚義街六號》形成互文關系,在景物描寫中嵌入文化思考,頗有韻致。
雖然李琦是“以情動人”的詩人,但并不濫用情感,其詩中克制含蓄的韻味,一方面是詩人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則是源于其不俗的思想力。她善于以理性力量沉淀情感經驗,調節抒情節奏,保證情感經驗能夠上升為詩性經驗,從而沉潛出一種智慧從容的超脫風度。
這種風度大致包括兩個方面,其一,李琦從平凡事物中感悟出的哲理往往能超越常人,其優卓的詩歌感知方式也支撐著她將哲理詩化,從而達成意在言外、言入人心的效果。《蘋果》就是這樣一首詩:“穿過陽光空氣和雨水/這是成年之后的美麗/里里外外散發著清香/這是大自然的/一朵笑容……/我們不過是一枚枚果子/有紅有綠/在世界的枝頭/圓自己的夢”。從一枚蘋果聯想到“有紅有綠”的普通人的命運,看似簡單的過程需要非凡的想象力和思辨力,再與詩性表現力結合才顯得自然平和,避免了說教意味。其二,李琦在為數不多的一些作品中,總能在讀者面前建構出思想的家園,具有了某種近乎神秘的玄思風味。如《有時候》:“有時候不需要理解/有時候不需要承認/總不能把心靈放進托盤/諸位!請品嘗/自己慷慨地/購置自己的難堪”。全詩從形而上的視角傳達了關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終極思考,許多理解與坦誠并非想象的那樣美好,人與人之間應該保持必要的心理距離。《我最喜歡的這只花瓶》通過寫一只不裝花而裝水的花瓶,揭示類似“假作真時真亦假”的道理,暗含禪意機鋒,有拈花一笑點禪機的特異美感。相似的作品還有《海與我之三》《重聚》《陳釀》等。不得不說李琦能夠在以情動人的同時融匯智性哲思是上天的眷顧,在這一點上,她和詩的相遇是幸運的。
無論是詩人感知方式的運轉,還是情思智慧的融匯,最終的載體都是詩歌語言。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對于詩歌來說,語言不但是詩人傳情達意的符號系統,更是他們理解世界、表達內心的思維記錄。所以,是李琦詩的語言最終把她出類拔萃的感知方式激活,將其內心的情思物化為分行的語言藝術品。
比起那些搜腸刮肚尋找新詞以營造陌生化效果的詩人,李琦在藝術形式上的糾纏能力并不算強,她甚至不愿意依靠技術層面的因素傳遞情感,而是選擇從日常語言中采摘詩意,化繁為簡,平易而不失典雅,讀之如鄰家長者娓娓道來,可配清茶雅樂,可近人間煙火。細品李琦詩的語言風格,有如沐春風之感,兼具推敲之精,實可謂妙筆生花。
一方面,在語體修辭方面,詩人堅持用日常口語生發詩意,她一貫反對裝腔作勢的“秀文采”,致力于擺脫過分的修飾性成分,還原詩歌表達的本真狀態。通過提純加工口語中具有鮮活生命力的語匯,鍛煉出一種出乎天然、樸素純粹的“談話風”語言風格,把語言炫技的成分調至最低,絕不在一字一句上“討便宜”,也沒有枝枝蔓蔓、圈圈繞繞的語言迷宮做“套路”,她只是用最真誠的心里話見自己、見世界、見眾生,觸摸到了大巧不工“無招勝有招”的高玄境界。如《在彼得堡看〈天鵝湖〉》:“……/無法不熱淚盈眶/多么好這世界依然需要純潔……俄羅斯物價飛漲/涅瓦河畔/卻永遠有/默默地領著孩子/走向天鵝湖畔的母親”。一首涉及了歷史與政治、傳統與現代、金錢與情感的詩,卻如此地平白直接,絲毫沒有故作高深、遮遮掩掩、語焉不詳的毛病,可以說是那種最沒有架子的好詩。再如《頭發》:“捧著我剪斷的頭發你眼潮了/你是男人你輕易不流淚/你說我的人/這是從你身上長出來的/一句話一句話我記一輩子”。平和舒緩的調式和平淡如白開水的表象背后,是超越山盟海誓的相濡以沫,短短五句卻極具情感沖擊力,句句不涉情,卻又句句含情、字字蘊意。這種娓娓道來的“談話風”有時也會直接表現為“傾訴體”的詩作,如《海與我之三》:“空望海鷗/海鷗你好美麗的羽翅呀/海鷗你從未想變成人么/一個人說該長大了再看海/如今真是長大了/長大了就是當你望著大海/心舒展成風兒的時候/也在微微疼痛”。那些跟他人無法溝通的痛感,在生命中漸漸滋長,詩人選擇把它說給遠方的海鷗聽,寥寥數語,道盡了人世滄桑。
另一方面,“談話風”并不意味著詩人對于詩歌語言的簡單化處理,事實上正好相反,李琦詩語言的“簡單”是淘洗掉浮華之后的簡約,是更高層次的語言技巧,她遣詞造句的考究其實遠超那些堆砌辭藻的詩人。我們不妨看看這首《我的郊外》:“我的郊外住著落霞/我的郊外住著藤蔓/我郊外的野草一頭長發/……/鳥的通俗唱法日復一日/最忠誠的聽眾總是無影無蹤/……/月亮在郊外真干凈/它在城里被人們瞅臟了/就在郊外的風里洗浴/將一束長發晾曬下來/就有人想入非非……”。詩中“住著”“通俗唱法”“干凈”“瞅”等詞匯都出自日常用語,但詩人賦予了它們新的生命,每個詞匯的運用都匠心獨具,這種陌生化效果的形成順其自然,加上詩人充滿動勢的語感和妙趣橫生的哲思,一首經典的作品就此誕生。
具有強大語言駕馭力的李琦,能夠輕松應對諸種主題和情緒,如同捧著包羅萬物的“百寶箱”,要做的只是“說”出自己的故事。
李琦以其細膩渾成的感知方式、情思空間與智性哲思的融匯以及娓娓道來的語言風格,成為東北詩人群的領軍人物和新時期詩壇上的一縷宜人的清風,她的詩歌成就早已不是單純的東北詩人群和女性詩歌創作能夠涵蓋的,必將在未來的詩歌通史上留下最具自己光彩的一頁。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
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基金資助“新世紀中國詩歌現象整體性研究”(項目編號:16YJC75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