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旭
北京沙塵暴的源頭何以被成功治理?治理者如何獲得聯合國肯定,
又如何開創了實踐出真知的沙漠經濟學?
9月6日至15日,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第十三次締約方大會在鄂爾多斯舉行。會議期間的9月11日,聯合國發布了全球首部沙漠生態財富報告,中國內蒙古庫布其沙漠成為報告唯一的樣本。
2013年9月23日,億利資源集團董事長王文彪從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組織執行秘書長呂克尼亞卡賈手中接過“全球治沙領導者”獎牌。
庫布其沙漠是全球首個被成功治理的沙漠。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聯合國副秘書長兼環境署執行主任埃里克·索爾海姆表示,庫布其治沙模式有望被拷貝到全球其他荒漠化地區。
報告評估,庫布其沙漠共計修復綠化沙漠6253平方公里,占該沙漠總面積的三分之一,固碳1540萬噸,涵養水源243.76億立方米,釋放氧氣1830萬噸,生物多樣性保護產生價值3.49億元,創造生態財富5008億元人民幣,帶動當地民眾脫貧超過10萬人,提供就業機會超過100萬個。
庫布其沙漠總面積達1.86萬平方公里,位居中國第七。長期以來,距離北京僅有一小時航程的庫布其風沙,是北京沙塵暴的源頭。庫布其風沙刮起,一夜之間即可籠罩京城。但隨著庫布其沙漠被成功治理,北京沙塵暴天氣也由頻發降至偶發。今年5月初,北京再度迎來重度沙塵暴,但林業部門的監測結果卻表明,這場遍及京津冀的風沙源頭,已非庫布其。
令人吃驚的是,庫布其治沙的主力軍,并非政府部門,而是一家名為億利資源集團的企業。經濟學理論認為,防災減災具有公共品屬性,在消除負外部性的同時,無法形成投資-收益閉環,人人皆可“搭便車”,私人企業不肯涉足。中銀國際研究公司董事長曹遠征表示,歷史上,公共品通常由公共財政提供;但是,億利資源集團近30年的治沙模式卻部分顛覆了經濟學理論。
由鄂爾多斯杭錦鹽場發展壯大而來的億利資源集團,在近30年的治沙過程中,經歷了從被動消除負外部性以求企業生存,到主動求解正外部性獲取沙漠經濟利益兩個階段。在2013年召開的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第十一次締約國大會上,原杭錦旗鹽場場長、現億利資源集團董事長王文彪被聯合國授予“全球治沙領導者”稱號。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王文彪表示,30年來,他只做了一件事:治沙。他說,主動求解正外部性,即發現沙漠的經濟價值。在生態保護取得效果之后,沙漠經濟亦大有可為。截至目前,億利已成長為千億元規模的私企,旗下擁有A股上市公司億利潔能(600277.SH)。
十八大以來大力倡導生態文明理念的習近平總書記,為7月召開的第六屆庫布其國際沙漠論壇和9月召開的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第十三次締約方大會致賀信,分別由馬凱副總理和汪洋副總理當場宣讀。在第一封賀信中,習近平寫道:中國歷來高度重視荒漠化防治工作,為國際社會治理生態環境提供了中國經驗,庫布其治沙就是其中的成功實踐。
9月10日,包括多國環境部長在內的數百名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第十三次締約方大會參會代表,到庫布其沙漠參觀考察。陪同考察的王文彪談起了自己童年印象最深的兩件事:一、饑餓,二、沙塵暴。庫布其牧民將吃飯戲稱為“沙拌飯”。
生于斯長于斯的王文彪從師范院校畢業之后,進入鄂爾多斯杭錦旗(縣)政府工作。1988年,29歲的王文彪已是旗政府辦公室副主任,職級副科,主要負責為旗領導起草講話稿。那一年,虧損高達500萬元的杭錦鹽場一度面臨破產清算,但考慮到內蒙古西部食鹽主要源自大漠深處的鹽場,旗政府最終掛出了公開競聘的告示,但應者寥寥。
從不認為自己一生就在起草領導講話稿中度過的王文彪,隨即主動請纓,領導與同事俱不解,王文彪一一做了解釋說明。亦有同事私下議論,王文彪是為了鍍金,一個事實明擺著:王文彪是副科級,鹽場是正科級。好在旗領導愛才,對他承諾:給你停薪留職,隨時回來。
但是,母親那一關難過。歷代農牧民家庭出了一個“吃皇糧”的,在老人看來是光宗耀祖的事,堅決不許王文彪辭官就任鹽場場長。一心想要迎接挑戰的王文彪已對鹽場魂牽夢繞。一天,他夢到坐火車到鹽場就任,醒來后興奮地告訴母親。兒大不中留,老人將之放行。
時至今日,庫布其沙漠也沒有鐵路,遑論30年前。王文彪乘坐一輛吉普車上任,但大漠不好走,40公里的路,開了4個小時。庫布其和鹽場給他的見面禮,是讓吉普車在抵達鹽場時撞在了一個兩米高的沙堆之上,當場拋錨。
踩著黃沙下車的王文彪,看到一道被沙子埋了一半的鐵門,上書:杭錦鹽場。
被沙子埋了一半的遠不止一道鐵門,兩個鹽池子都蒙著厚厚的沙,生產設備悉數被掩埋在沙堆里。鹽場老同志問他:第一步工作干點啥?王文彪只回了兩個字:治沙。
近30年后,王文彪對《財經》記者說,他當時并不懂什么叫負外部性,但他知道,如果不治沙,不盡力解決這個問題,鹽場就無法生存。
他治下的鹽場很快有了利潤,每噸鹽能賺10元錢出頭,他拿出其中的5元錢,專司治沙。很快,一個27人的職工治沙護林隊組成了,后來擔任億利治沙首席專家的韓美飛就在其中。韓美飛回憶,起初的治沙,主要是為了保護鹽湖周邊的湖田,那里不僅是鹽場的生命線,也是內蒙古西部居民的生命線,盡管1988年-1999年的庫布其食鹽,現在的人們恐怕無法下咽。
所有人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沒有人知道如何防風固沙。韓美飛想,治沙就是種樹種草唄,于是,這27人抄起鐵鍬開始挖坑種樹種草。一鍬挖下去三四十厘米,把耐旱、耐寒、耐鹽堿的沙柳種下去,可風沙一來,八九成的沙柳會被吹倒。也就是說,5元錢中超過4元都打了水漂。endprint
所有職工都心疼,但再心疼也得繼續種。
這一階段,治沙僅為企業安全生產提供了保證,規模較小,每年治理2000畝(合1.33平方公里)左右。
負外部性遠不止此。
對于頗具企業家才能的王文彪而言,經營一座鹽場并非難事。他請來專家研發鹽海子里的產品,同時更新設備和技術,憑借產銷湖鹽、原堿與芒硝礦,鹽場當年即扭虧為盈,利潤120萬元。
產品受到市場歡迎,卻沒有“銷路”。從庫布其沙漠南側的鹽場一路向北,跨過黃河,是烏拉特前旗火車站,直線距離65公里。問題是,漫天風沙路不通,運貨只能繞道。這一繞,就是350公里,一年平添上千萬元的物流成本。
那時已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鹽場利潤逐漸增多,王文彪提出了他的大膽設想:修公路,穿沙公路!
很多職工認為他是瘋子。一位老職工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幾百年沒人敢干的事,你敢干?你不是得意忘形,就是腦子出了毛病!”
還是之前的道理,不治沙,企業就無法生存。王文彪最終說服了大家。鹽場財務負責人很快算了一筆賬:65公里的公路,至少需要7000萬元成本。
王文彪知道旗政府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他的首選是銀行貸款。銀行還是頭一回聽說企業負責修路,自己掏錢替政府干活兒的。穿沙公路是純投入,在賬面上看不到一分錢收益,所有銀行都回絕了磕頭上門的鹽場場長。
場長鬼機靈,想到了曲線救國的辦法。在銀行吃完閉門羹,他去找旗領導,請旗領導到鹽場視察。他陪著旗領導,還是坐吉普車去鹽場。剛巧天公作“美”,風沙肆虐,吉普車整整開了8小時才抵達,比自己就任時多花了一倍的時間。行程過半,旗領導腰疾發作,痛苦不堪。從鹽場回來,旗領導立刻親自帶著鹽場場長,挨個銀行拜會,理由是:鹽場供應數十萬人吃鹽,修路是民生問題。
有了政府的背書,貸款放了出來,加上鹽場的自有資金,總計湊了7500萬元。1997年4月3日,王文彪帶著鹽場職工,頂著風沙、扛起帳篷、懷揣干糧,與施工隊一起踏入了大漠深處。
很快,大漠又給了王文彪一點顏色看。頭一天剛修好了路基,第二天再去看,路基已經消失不見。只一夜的工夫,滿眼只剩黃沙。王文彪后來回憶,自己當時有一股愚公的勁頭,路基沒了,再重新推。但大漠不好惹,一晃3個月過去,一寸路也沒修成。
綠意盎然的庫布其沙漠:“綠色中國夢”,
在蒙語中,庫布其是“勝利在握的弓弦”;在鹽場職工看來,庫布其沙漠是“死亡之海”。死亡之海一夜之間,移動若干座數十米高的沙丘司空見慣,掩埋一條公路自然不是難事。
焦急的王文彪四處問計于人。有工人說:用沙柳等灌木的樹枝結成網格,即可固沙。億利生態專家韓美飛將灌木網格俗稱為“沙障”。說干就干,在“沙障”的保護下,穿沙公路終于得以一寸一寸地推進。旗政府雖然掏不出錢來,但發動了全體干部和部分牧民前往穿沙公路護路。正所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3年后,1999年10月8日,65公里的穿沙公路終于通車。
要想富,先修路,絕非虛言。負外部性緩解之后,除了每年節省千萬元物流成本,鹽場的產品亦升級換代,優質鹽終于被端上了內蒙古西部百姓的餐桌。湖鹽、硫化鈉、低鐵硫化鈉、芒硝等產品迅速占領內蒙古、上海、天津、遼寧等地市場,甚至遠銷俄羅斯和澳大利亞。鹽場硫化堿的市場占有率一度位居全球第一。
20年后,王文彪對《財經》記者回憶:其實我當時還有一個想法,祖祖輩輩沒有人知道大漠深處是什么樣子的,我修穿沙公路,其實也是想領略一下大漠深處的奧秘。
穿沙公路修建的第三個年頭,也就是1999年春天,王文彪驚喜地發現,凡是網格化固沙效果好、植樹種草效果好的地方,沙丘高度開始下降!
風吹之時,由于沙丘已被植被固定,沙丘高處的沙子被吹到低處,填平低坑,沙漠開始“扁平化”。沙丘高度開始下降,意味著沙塵暴開始減弱。
其后10余年間,庫布其又修了4條公路。5條公路縱橫交錯,把庫布其沙漠分割為一個個小網格。億利沿著公路兩側向沙漠縱深4公里植樹種草,形成“喬、灌、草(甘草)一體、以節水灌木為主”的植被體系,終于將庫布其沙漠分而治之。
這一時期,治沙規模不斷擴大,每年恢復植被約1萬畝(合6.67平方公里)。由于治沙并不賺錢,這項事業主要由鹽場利潤和上世紀90年代逐漸發展起來的能源化工板塊養著。
修建穿沙公路的這3年,恰逢時任總理朱镕基主導的“國企三年脫困”政策窗口期,王文彪治下的企業順利轉制為私企。換言之,穿沙公路這一公共品,純粹由私人部門供給。王文彪為新體制下的企業起名為“億利”。他的想法很“小目標”,企業能有一個億的利潤就好了。
穿沙公路通車之后,產品已不愁“銷路”,王文彪的視野也從被動治沙轉向了主動治沙。
新世紀后,他的第一個設想是,在庫布其沙漠北部,也就是黃河岸邊,建起“鎖邊林”,鎖住沙漠。
幾乎所有億利的高管都反對此事,鎖邊林與企業利益看起來不搭界。但王文彪把企業法人“說了算”的權限發揮到極致,從美國引進樹種,沿黃河岸邊建鎖邊林。
摸著石頭過河,總要交學費。起初億利錯誤地從美國巨資引進了楊樹品種,而楊樹耗水量大,并不適合在當地大規模推廣種植。同時,樹種單一、生長狀況不佳、大面積純林也帶來了病蟲害防治和森林防火的問題。王文彪后來反思,這一時期的造林工程量大,耗費人力財力,但效果并不理想。造林規模在年均6000畝(合4平方公里)左右。
財力的耗費主要與沙障成本較高有關。長期以來,每畝普通沙障的成本在800元-1400元之間,更好的沙障造價達1800元/畝。在黃河岸邊建鎖邊林,沙障耗費甚巨。endprint
耗費財力,還包括一些事后看來不必要的開銷。求樹、求草若渴的王文彪,經常付出巨額研究經費,邀請一些研究機構共同展開沙漠治理。其中,一項鹽堿地植物的“研究”,只是報了個課題,就拿走了300余萬元,最后卻并無成果問世。接近王文彪的人士稱,在這方面,董事長經常被騙。
本世紀初,億利資源集團在庫布其沙漠進行飛播造林。
技術進步總在無意間發生。八九年前,億利專家無意間把一瓶水打翻在了庫布其沙漠,水流之處,沙漠凹陷出一道小坑。現場專家不禁大喜,如果能研發出一款設備,用氣壓將水射入沙漠,或許就可以把植物種得更深,也就不用擔心沙柳等被風吹倒了。
更加大喜過望的是王文彪,在重獎研發團隊之后,一款造價不過二十元的氣壓水槍很快被制造了出來。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第十三次締約方大會與會代表在參觀庫布其沙漠之時,億利資源集團工作人員現場演示這一水流(氣流)種樹法,30秒左右即可植入一棵沙柳,較之鐵鍬種樹,效率實現了14倍的提升。同時,由于無需采用成本很高的沙障,治沙的財務成本也成幾何倍數下降。億利計算,如果6253平方公里已治理的庫布其沙漠均采用迎風坡造林技術,可節省成本約300億元。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韓美飛表示:“有了這項專利技術,就算董事長一年給我百八十萬畝的種樹種草指標,我也能完成。”
更為重要的是,一米左右的沙柳,被插入氣壓水槍打出的深孔后,約有60厘米被埋在地下,這比此前的地下30多厘米增長了幾近一倍。根深才能葉茂。自此,億利的樹木不再擔心被狂風吹倒,植樹三年存活率一舉從20%左右躍升至80%以上。
根深的好處不止于此。氣流法種樹發明之前的20余年間,為提高植被存活率,植被均被置于背風坡。根深之后,迎風坡造林開始成為可能。億利科研團隊在試驗過程中,把樹木植入迎風坡四分之三的高度。四分之三的沙丘被固定,頂層的四分之一沙丘被吹到背風坡,沙丘高度開始驟降,沙塵暴終于迎來根治的曙光!
這就是億利發明的“迎風坡植樹法”,用大自然改造大自然。
他們新一輪的治沙程序是,迎風坡造林之后的第二年,飛播跟上。楊柴、花棒、檸草這三種灌木,和籽蒿、沙打旺、沙米等草種被撒在被削矮的沙丘背風坡。丘頂沙子被吹至背風坡時,飛播品種已經嚴陣以待。
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國家林業局副局長劉東生對機械化治沙頗為贊許,庫布其模式中,后續飛播十分關鍵,起到了防止沙塵暴卷土重來的作用。
在經歷了2009年、2010年兩年每年近萬畝的試驗之后,王文彪在億利高管會上決定,從2011年開始,大規模推廣氣流法與迎風坡造林技術,每年要完成約百萬畝的造林計劃。
如果說植樹種草保護鹽場、修穿沙公路以求更好的銷路,尚情有可原,如此大規模地在沙漠植樹種草,與企業常規生產經營的關聯度已經非常小,所有的高管都在反對王文彪,認為每年再花股東上億元資金去植樹種草,實在不應該。
多年來,每一個治沙的決定,王文彪都是極少數派。他說,真理總是掌握在少數人的手里,因此,他毫不妥協。
春江水暖鴨先知。企業家的嗅覺遠非普通高管可以相比。十八大以來,習近平關于生態文明有系列闡述,官方稱之為“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加強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戰略思想”。其中,“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廣為人知。十八大之后,億利資源集團明顯加快了生態修復工作的力度。十八大以來,億利在生態修復方面的投入,超過了過去25年的總和。
聯合國庫布其生態財富報告顯示,30年來,億利總計無回報地投入30多億元人民幣治理沙漠,足跡遍及西北、西南地區與飽受環境污染困擾的京津冀區域。
聯合國副秘書長、聯合國環境署執行主任索爾海姆在《中國庫布其沙漠生態財富評估報告》發布儀式上演講。
億利所轄的生態大數據平臺資料顯示,30年來,庫布其植物種類數量變化明顯,特別是修復工程實施25年后,植物種類數量開始明顯增加。自植被的蓋度來看,從修復工程實施的第6年,到第25年,其群落植被總蓋度變化范圍為57%-157%,植被蓋度逐漸增加。在植被演替進程中,優勢種的蓋度最小為31%,最大為47%,仍然是以人工種植植物為主要優勢植物。但是,人工種植植物的優勢度隨著修復年限的增加呈現出下降的趨勢,表明人工種植植物的主導作用在下降,更多伴生植物在發揮作用,進入良好的自然植被演替過程。沙漠植被的修復,生境條件的改善,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野生動物在庫布其安家落戶。2017年6月中旬,《財經》記者乘車行駛在庫布其穿沙公路時,司機突然臨時停車,一只稚雞正在悠閑地穿過公路。據不完全統計,庫布其沙漠的主要動物種類已經增加到近八十種。
早在1992年,在杭錦鹽場與漫天風沙苦苦抗爭之時,王文彪開始對沙漠經濟學有了模模糊糊的認知。后來他對《財經》記者提到錢學森的沙產業理論,“沙漠有沒有其獨特的自然稟賦,也就是經濟學意義上的正外部性,是否可以用來發展經濟?”
在對沙漠經濟學摸索前進的過程中,甘草作為經濟作物的價值開始被挖掘出來。梁外甘草是烏拉爾甘草的典型代表,庫布其沙漠是梁外甘草的天然分布區,具有豐富的野生甘草資源。甘草具有很強的適應性,本身是固氮植物,能在貧瘠的土地上生長,本來是沙漠治理的先鋒植物。此前,由于不合理的采挖和超載放牧等原因,梁外甘草資源遭到嚴重破壞。王文彪團隊對甘草展開了長達20余年的研究,獨創了兩項核心技術: 平移種植法和半野生培育技術。其中,將甘草苗條平移(平緩沙漠)/斜移(沙漠坡地)到沙漠,讓甘草的根系水平發展,使甘草根系固沙的有效面積擴大了10倍。endprint
由于甘草具有極高的藥用價值,在獲取甘草工業品利潤的同時,醫藥開始成為王文彪旗下一個重要的業務板塊。
在沙漠脆弱的生態環境得到有效治理之后,即穿沙公路通車之前,沙漠的正外部性開始露出真容,與沙漠斗爭了10年的王文彪對其有了清晰的認知。他認為,沙漠遍地黃金,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免費光照資源(庫布其每年日照時長高達3180小時)和相對廉價的土地資源,以及相對清潔的環境資源。
順藤摸瓜,王文彪厘清了“向沙要綠、向綠要地、向天要水、向光要電”的沙漠經濟學思路。沙漠綠洲已成,獲取土地資源就成為那一階段億利的工作重心之一。
在庫布其沙漠的經濟價值被發現之前,地廣人稀的內蒙古,人均土地(多為沙漠)資源極為豐富。根據國家林業部門“誰種、誰有”的原則,利用1998年土地二輪承包的契機,億利以5億元的代價,從農牧民手中獲取了數百萬沙漠的30年使用權,這為接下來的“平臺經濟”奠定了基礎。
“平臺經濟”的要義,如同插座一樣“即插即拔”,伴隨著負外部性的減退,原先廉價的沙漠土地開始變貴,億利開始了國內龍頭企業合作。2004年,億利依托土地資源和既往的化工產業資源,引進神華集團、上海華誼和唐山冀東水泥集團國內三家巨頭企業,致力于打造以PVC為主的化工循環經濟產業園區。
PVC能源化工循環經濟,已不同于此前簡單地生產、銷售化工原料,而致力于發展更為環保的“煤—煤矸石發電—離子膜燒堿—PVC—工業廢渣制水泥—合成新材料”的一體化循環經濟產業鏈。經過5個循環后,這個基地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資源,最低限度地產生工業廢氣或廢料,將化工產業與生態環境保護緊密結合。
2007年10月,億利能源化工循環經濟產業園區首批項目建成投產,共完成投資130億元。2015年,億利能源更名為億利潔能,以突出清潔能源的重要性。
王文彪動輒“微服私訪”。他有一秘技,乘車到億利能源化工園區附近,觀察園區煙囪冒出的煙的顏色,就能看出園區是否嚴格執行了零污染排放的標準。他對《財經》記者說:“我是做化工出身的,請你相信我,我有這種眼力。”
老板經常暗訪,讓園區負責人姜勇絲毫不敢懈怠。王文彪也承認,自己的壓力讓下屬“活得有點累”。
除了向綠要地,向天要水也獲得了成功。30年前,庫布其沙漠年降水量不過幾十毫米,治沙之后,2016年,庫布其年降水量已經達到450毫米。
9月10日,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第十三次締約方大會代表來到庫布其之時,亦現場參訪了大漠深處的有機農業,品嘗了無農藥、無污染的水果蔬菜。在《財經》記者擔心有機農業耗水較多之時,王文彪回應了兩條原則:一、已被治理的6253平方公里沙漠,分為保護區、過渡區和經濟區,其中,經濟區只占極小的比例,保護區則禁止任何產業進入;二、以水定產,確保地下水位不下降。
接下來,則是“向光要電”。并無光伏發電經驗的億利,以土地作為籌碼,與具有光伏發電資質的企業浙江正泰展開“平臺經濟”合作,億利資源集團為大股東。至今年6月,僅在庫布其地區,億利資源集團已經裝備光伏發電310兆瓦,預計未來將發展為1GW。王文彪證實,僅此一項,每年就可為億利帶來以億計算的利潤。據測算,1GW生態光伏每年可發電5.27億度,節約標準煤44.2萬噸,減排二氧化碳117萬噸,防風固沙面積可達4000公頃,生態效益明顯。
據《財經》記者了解,今年夏末,國家能源局局長努爾·白克力到庫布其光伏電站考察,表示將大力支持光伏治沙。
30年間,億利資源集團投入生態產業發展性資金380多億元,用王文彪的話來說,發展了“生態修復、生態牧業、生態健康、生態旅游、生態工業、生態光能”“六位一體”千億級規模的沙漠生態經濟體系。
其中,今年以來,西北、西南等地,比如新疆、西藏、青海,以及京津冀區域的河北,邀請億利前往當地展開生態修復,PPP訂單總額已有五六百億元,簽約意向已超2000億元。而這些收益,王文彪早在與其他高管爭執之初,已目光穿透時光,看到未來商機。數年之前,億利斥巨資成立種質資源庫,邀請內蒙古林業大學原副校長王林和率領億利一眾科研人員展開耐旱、耐堿、耐寒的植被研究。
中銀國際研究公司董事長曹遠征認為,對億利以一己之力承擔的公共品職責,政府當然要以適當的方式予以激勵。按照聯合國的計算,億利資源集團以千億元企業規模,拿到了5000億元生態財富的20%。
2017年1月24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張家口市,并在張北縣小二臺鎮德勝村現場考察了光伏“板上發電,板間種草,板下養羊”產業扶貧模式,并肯定生態光伏扶貧的做法。據《財經》記者了解,德勝村模式,正是億利所為。而這一模式更大規模地出現在庫布其沙漠。
以甘草為例,“公司+基地+農戶”的運營模式從億利健康板塊運行之后就一直如此。
企業負責種苗供應、技術服務、訂單收購“三到戶”,農牧民負責提供沙漠土地和種植管護。甘草3年后成熟,由企業回購,加工成甘草片、甘草良咽、甘草新苷等高科技、高附加值產品。截至目前,庫布其沙漠的甘草種植面積累計達220多萬畝,帶動了1800多戶、5000多人脫貧,每畝每年的收益在400元-450元。
王文彪表示,甘草治沙改土扶貧模式實現了一舉四得,即綠化了沙漠,促進了甘草產業,修復了土地,帶動了貧困戶脫貧;賺了“六份錢”,即農牧民賺了種植甘草和加工甘草的錢;企業賺了土地增值和甘草產業的錢;政府賺了生態改善和人民安居樂業的錢。
后來發力的光伏電板,亦由億利資源和浙江正泰負責培訓,當地農牧民負責有償看護。億利資源在其幾乎所有業務板塊都展開了精準扶貧。
除了精準扶貧,億利的生態修復還提供了百萬人次的就業機會,無論億利潔能,還是生態修復,億利一直在探尋一條農牧民中產之路。更有意思的是,隨著沙漠生態巨變,負外部性轉為正外部性,部分農牧民已經邁入了富裕階層。endprint
2006年,29歲的斯仁巴布結束了在河北的打工生涯,返回家鄉庫布其獨貴塔拉鎮道圖嘎查(嘎查即為村)。一方面,億利資源為道圖嘎查牧民免費興建了牧民新村,煤氣水電等基礎設施一應俱全;另一方面,有著經營頭腦的斯仁巴布嗅到了生態旅游的商機。而這一切,都與生態環境得到有效治理直接相關。
回到牧民新村定居的道圖嘎查牧民,家家都開了農家樂,每年春夏秋三季,來自北京、山西、內蒙古等地的游客絡繹不絕。家家戶戶提供內蒙古特色餐飲的同時,住宿還能賺上一筆。僅此兩項,斯仁巴布每年可以賺上數十萬元,這還不包括為他打工的員工,每月三五千元的純收入。
斯仁巴布來湊錢買了多臺越野車和卡丁車。通常,一大早把游客送入沙漠深處,游客自行游玩露宿,第二天再去把游客接回。這一檔生意,還能為斯仁巴布夫婦每年貢獻另一筆高達數十萬元的純收入。
今年40歲的斯仁巴布已經步入中年,談起當初不肯和自己返鄉創業的同鄉,說同鄉腸子都悔青了。這位富裕起來的牧民說,他已不可能再出門務工,人生的下半場全在大漠深處了。
此番聯合國防治荒漠化會議上,以兩位聯合國副秘書長索爾海姆和巴布為首的諸多代表均稱贊億利一手打造了“PPPP模式”,向全球治沙領域提供了一個由政府指導、企業主導和民間社會力量參與合作(Public-Private-local People Partnership,PPPP)的防沙治沙的中國方案。這一PPPP模式,即庫布其治沙模式。
9月11日,聯合國發布的庫布其生態財富報告顯示,在5008億元的生態財富總值中,有七成源自土地增值、變廢為寶的貢獻。
以土地為例,聯合國報告的計算方法如下:V為土地使用價值(元),A為修復土地面積(平方公里),P為土地價格(元/平方公里),V=A×P。
億利資源集團在庫布其地區修復面積為1.1萬平方公里,其中,6253平方公里為綠化面積;科爾沁地區修復面積為33.33平方公里,上海廟地區修復面積為278.58平方公里。
計算中所使用的單位土地價格,采用各修復區所在地國土資源局最新公布的I級工業用地基準地價,由于未查詢到杭錦旗地區的基準地價,庫布其綠化地區參考與其相鄰的巴彥淖爾市烏拉特前旗白彥花鎮、西小召鎮、先鋒鎮3個鎮的基準地價,取值30元/平方米。未綠化地區按綠化地區地價的60%估算;科爾沁修復地區取22元/平方米,上海廟修復地區取76元/平方米。將各生態修復區土地使用價值相加,即可得到總的土地使用價值。
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聯合國副秘書長索爾海姆承認,當前,國際組織在治沙問題上,更多還只是強調資金問題,而億利資源集團和王文彪明顯走得更遠。
這份聯合國獨立作出的評估報告取值較為保守,一些生態修復的影響也未計入,例如,京津冀地區沙塵暴天氣從頻發降至偶發,就未被作價。有治沙專家估算:庫布其治沙,至少創造了1萬億元的生態財富。盡管報告并不完美,但聊勝于無,王文彪說,報告畢竟提供了一個初級版本的可量化的模型。
E20環境平臺首席合伙人傅濤表示,更高級別的可量化的生態財富報告,當令資本市場讀懂,也就是說,生態財富在資產交易上可被對價,這樣才會發生資產證券化交易,治沙企業的估值才會準確體現。傅濤認為,盡管最近幾年在上漲,但億利資源在沙漠治理、生態修復板塊的營收并不穩定,價值體現也不充分,“政府政策性補貼買單,今年有,明年就可能沒有,億利還需形成更閉環的商業模式”。
傅濤舉例他所參與的新安江水域治理,在相鄰標段,以流域橫面污染數據,作為相鄰地方政府之間補償的定量依據。“億利接下來的挑戰,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依靠生態修復和沙漠治理本身實現盈利。”
中銀國際研究公司董事長曹遠征表示,1.0版本的沙漠經濟學對公共品的邊界和供給提出了挑戰,政企雙方如何設計出更為激勵相容的制度至關重要,PPP不失為一法。有趣的是,隨著技術的進步,不同時代的公共品定義也各不相同。
已經著手準備2.0版沙漠經濟學的王文彪,看得更為長遠。他告訴《財經》記者,僅“一帶一路”區域,其生態建設和綠色發展就至少具備3個萬億元級的市場。全球3600萬平方公里的荒漠地區,大多數都是光照充足的地區,假定千分之一的面積用于發展新能源,就將產生數萬億元規模的可再生能源市場;其中可被治理的次生荒漠化地區,也具備數萬到數十萬億元規模的生態修復市場;這些地區生態修復過程中的經濟作物如甘草、修復之后的糧食作物和綠色產業發展,將催生另一個萬億級別市場。
王文彪在其所著的《沙漠經濟學》一書中寫道:庫布其的降雨量近年來呈現不斷提升的趨勢,就是歸功于綠色植被覆蓋率的顯著提升。據統計,一畝樹林比一畝無林地每年多蓄水20噸,等于一座地下水池。以中國為例,如果能把中國三分之一的荒漠化土地治理為綠洲,將增加12億畝綠地,可增加蓄水量240億噸,為每位地球公民每年增加4噸地下水供應。
沙漠發展太陽能已有不少成功案例。在距洛杉磯約300公里的沙漠深處的全球最大的光伏發電站“沙漠之光”,面積約1400公頃,滿負荷發電能力為550兆瓦,相當于小型核電站的一臺機組,可滿足16萬戶家庭的用電。按此計算,如果能把中國荒漠化土地的三十分之一,即9萬平方公里變為光伏發電站,就可以解決中國全國的用電需要。
人類必須在設法提高現有土地生產率的同時,開發第三空間,這包括抑制荒漠化和土地退化,治理沙漠,變黃沙為綠地和可耕地等。研究表明,中國的26億畝沙漠中,約有7億多畝土地是可以治理利用的,其中至少可以改造出3億-4億畝良田,相當于18億畝耕地紅線的六分之一,可以大大緩解中國日益加重的耕地壓力。
如果能讓“一帶一路”地區的荒漠化土地不再擴張,每年就可以保護800萬公頃耕地,解決10億人口的糧食問題,在全球歷史上徹底消除饑餓,解決糧食安全問題,實現《聯合國2030可持續發展目標》是可能的。
意識到自己的使命已不再只是治理庫布其沙漠的王文彪,2011年把公司總部搬到了北京。億利資源集團副總裁、首席人力資源官周學才表示,他的任務,是幫助公司降低內蒙古員工比例,提高綠色金融人才比重,為億利資源集團的“平臺經濟”再添利器,讓公司生態修復的主業更為突出。
此番聯合國防治荒漠化會議期間,包括伊拉克、阿爾及利亞、伊朗、加納等國的環境部長在內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高官找到王文彪,希望億利前往當地治沙并做生態修復,加納環境部長甚至許諾以金礦相酬。
億利一位管理層半開玩笑地說,之前就職的公司,出差都去大城市,到了億利,去的都是國內的荒漠化地區。“看起來,用不了多久,我們又要到全世界的荒漠化地區出差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