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1
一刀砍開了李金貴的后腦殼,二爺彭澤明就尿了褲子。
這當然是因為二爺彭澤明的膽子很小,而另外的原因是二爺很困惑。二爺不明白,李金貴干干瘦瘦的,就像一只猴子一樣,他哪來的這么多鮮血可流呢?
那一瞬間,紅殷殷的鮮血,伙同白花花的腦漿,爭先恐后地飛竄出了李金貴的腦袋,有那么幾滴,還結結實實地濺在了二爺彭澤明的眉梢和嘴角。一種腥膻的氣息,織成了一張黏稠的網,果斷地將二爺籠罩其中。
二爺手中的菜刀就掉了下來。在落到地面之前的瞬間,刀背還順便狠狠地砸了一下他右腳頂出鞋尖的大腳趾。
二爺彭澤明彎下腰來,翻江倒海一般地嘔吐。吐著吐著,他就聞到了來自他自己褲襠的臊味,那臊味就像一塊有棱有角的石頭一樣,“哐當”一下磕在二爺的前額。二爺就又猛地直起腰來。
可是,二爺彭澤明后來卻對黑虎和黑豹說,李金貴那龜孫的腦瓜子不結實了,跟個熟過勁的西瓜一樣,太糠。為了強調不屑和不過癮,二爺就罵了一句,我日他奶奶個熊。之后,二爺還撇了撇嘴呢。
二爺彭澤明以為,黑虎和黑豹一定都會豎起拇指,就像豎起兩座豐碑。結果呢,黑虎啪地一拍他正坐著的太師椅的扶手。二爺知道,這張太師椅,黑虎從李金貴家搶來的。二爺正納悶黑虎為什么拍椅子,就聽黑虎大罵一聲,確切地說,黑虎是來了一句夾生的日語:巴格牙路!黑虎話音未落,黑豹一個箭步沖上前,扇了二爺一個金光四射的大耳光,二爺就又尿了褲子。
二爺彭澤明,就是我父親彭志成的二伯,也就是我爺爺彭澤令的叔伯二哥。這是我不太愿意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的。
2
澗河北岸,怪獸一般憤怒地仰望著蒼穹的石頭,千百年來始終比莊稼長得茂盛。而所謂澗河,這條渤海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在我的印象和想象當中,更像是大地的一道傷口。
澗河北岸的貧窮與偏遠,你可想而知。就連日本鬼子都不愿在這里設置據點。天知道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山村,為什么會出現李金貴這樣有錢的男人,還出現了柳葉這樣罕見的美女。
李金貴家的確富庶,澗河北岸最肥沃的土地,是李金貴家的。澗河北岸長得簡直怒氣沖沖的桃林,也是李金貴家的。李金貴家的肥豬,個頭差不多跟我爺爺彭澤令家的牤牛一樣大呢。李金貴家的糧囤,是澗河北岸海拔最高的山峰群。
澗河北岸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劃拉到一塊兒,就算沒有三百人,但兩百號肯定是大多了。這么多人中,敢當面管李金貴叫金貴而不是叫李大爺的,只有二爺彭澤明一個。
在李金貴面前,二爺彭澤明的腰桿總是挺得筆直,甚至他的整個上身都是有些后仰的。直呼“金貴”這兩個字的時候,二爺的目光總是輕率的、傲慢的,不屑于直視李金貴,而是投向天邊的一片云彩啊,或者是投向墻根下一條睡著的癩皮狗。
二爺彭澤明干嘛要瞧得起李金貴呢?你可要知道,李金貴的三個黃臉婆娘,一個正房,兩個姨太,她們三個的美貌捏在一塊,也比不上柳葉的一個腳趾甲。
而柳葉,就是二爺彭澤明的媳婦。
3
二爺彭澤明從來沒有想過他要殺死李金貴。更進一步說,二爺沒有想過要殺死任何一個人。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道理,不傻的人都懂。二爺彭澤明偏偏不傻。
二爺彭澤明有差不多十畝田地呢,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種蕎麥,二爺很忙。二爺的兒子名叫彭志遠,已經六歲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二爺還是舍不得讓柳葉跟他一起下田。一天天的,二爺放下鋤頭就拿起鎬頭,扔下鎬頭就操起鐮刀。二爺就是想殺人,他也倒不出那份閑工夫來。
不過,例外的時候似乎也有。這個炎熱的夏日,閑工夫來了。二爺彭澤明約了我爺爺彭澤令,他們兩個頂著三竿子高的日頭,到澗河南岸去趕集。二爺彭澤明的懷里,揣了一塊大洋呢,他要買上一匹青布,給一家三口每人做兩身衣服,冬夏各一身。如果還能剩下幾個銅板,二爺就想請我爺爺彭澤令喝點高粱燒酒,條件是待到秋后我爺爺得幫他打場。
買來了布匹,二爺彭澤明和我爺爺彭澤令,來到了集市東端的酒攤。兩個人的屁股剛剛坐穩,從正南方向,一架日本鬼子的飛機轟隆隆地飛來了。像一瓢涼水倒進了翻滾的熱油鍋里,趕集的人們哭喊著四下逃命,孩子的哭聲和成人的喊叫,絲毫起不到防空的作用,日本鬼子的飛機扔下一枚炸彈,之后向黑石山方向飛去了。
二爺彭澤明和我爺爺彭澤令,自然也是混跡于逃命的人流當中。我爺爺彭澤令的一只鞋子跑丟了,他奔跑的速度反而更快。二爺彭澤明呢,他跑著跑著,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狠勁一拍大腿,又轉身往酒攤跑,二爺想起來了,他剛買的那匹青布,慌亂當中落在酒攤了。
二爺跑回酒攤,那里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那匹青布,還平躺在他先前坐過的那把長條木凳上,樣子有些安詳。二爺把青布往腋下一夾,想要接著往家跑。可是,二爺看到鄰桌上擺了三四碗酒,其中一碗已經側翻了,酒水正順著桌沿慢條斯理地往下滴答。這真是太可惜了!在二爺彭澤明的心目中,浪費食物是最大的大逆不道。二爺就低下頭來,把呼哧呼哧直喘的嘴巴,搭在桌沿上,吮吸。
高粱燒酒剛剛觸及到二爺的舌尖,那種有些溫存的醇香還沒來得及擴散和漫延,二爺的屁股就被人狠狠踢了一腳。二爺自然就順勢撞在了桌沿上,桌沿差點磕掉了他的門牙,桌面上的那幾碗酒呢,稀里嘩啦地掉在了地上,其中一個酒碗摔得四分五裂。
二爺彭澤明正要發作,可回身一看,他的冷汗就流了下來。
黑豹!
俺的天娘唉,踢二爺屁股的這個漢子,手提駁殼槍,像一座鐵塔似的,原來是土匪黑豹,黑石山三當家的。
二爺夾在腋下的那匹青布,就又掉在了地上。
4
據我爸爸彭志成跟我講,黑石山距離澗河北岸不到三十里地。這顯然不是一段遙不可及的路程,但多少年來,澗河北岸的人們,誰都不曾去過那里。
傳說當中,黑石山的一個山洞中生活著一條千年巨蟒,腰身比磨盤還要粗,已經通了仙氣。巨蟒嘴里會噴吐奇毒無比的煙霧,把黑石山的石頭都給熏黑了,黑石山也由此得名。endprint
除了巨蟒,黑石山上還生活著一股土匪,二當家的叫黑虎,三當家的叫黑豹,據說是親哥倆。大當家的叫黑龍,就是那條千年巨蟒。
黑虎和黑豹這對兄弟的真實姓名叫什么,沒有人知道。我爺爺彭澤令,曾經跟二爺彭澤明說,黑虎和黑豹的老爹,是濟南或者青島的一個老郎中,是個講規矩講原則的人,他每天只給十個病人看病,多一個都不看。老郎中看病還有一個說道,就是從來都不面對面管病人要錢,而是在門口放了一口桐木制成的柜子。病人看完病離開的時候,想交多少錢,就把錢從柜蓋上的那條縫隙塞到柜子里。病人要是沒錢呢,他也不妨在柜子前做個塞錢的假動作,老郎中從來也不計較。
老郎中的名聲很大。日本鬼子想要讓老郎中去做軍醫,先是邀請,后來直接用槍口頂著腦門,老郎中就是不去。結果呢,老郎中被日本鬼子的狼狗吃了,吃得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一粒,老郎中死去的這天,黑虎和黑豹因為去山上采藥。所以躲過了這一劫。哥倆回到家,都哭得暈了過去。當天晚上,這哥倆手持采藥的鶴嘴鋤和用來粉藥的搗藥杵,分別打死了一名日本兵,搶了他們的長槍,之后就跑到了黑石山,并且逐漸拉攏來了二三十名小弟兄。
關于黑虎、黑豹的身世,我爺爺彭澤令還講了很多,至于究竟是真是假,這就說不清楚了,因為我爺爺彭澤令也是聽別人說的。
黑虎和黑豹帶領手下弟兄,襲擊過日本鬼子,搶走了一些糧草和彈藥。日本鬼子不止一次想要掃平黑石山,但又從沒大規模地付諸于行動,因為他們懾于千年巨蟒的威力,這自然是漢奸向他們描述的了。大規模的掃蕩雖然沒有,但小規模的報復總是不斷,每隔三五天,最多也就是半個月吧,日本鬼子就要派一架飛機,飛到黑石山的上空,扔下三五枚、八九枚,甚至是十幾枚炸彈,途徑澗河北岸時,他們并不吝嗇,時常會順便賞給北澗頭村一二枚。
我爺爺彭澤令家的那頭牤牛,我在前面應該是說過它一句。雖然它的個頭,比李金貴家的肥豬要小,但它真的是我爺爺的一個好幫手。這頭牤牛,就是被日本鬼子從飛機上扔下的炸彈炸死的。
5
二爺彭澤明一回頭,看到了黑豹,嚇得冷汗打濕了后背。這就說明了二爺在這之前是見過黑豹的。
二爺第一次見到黑豹,是在大年三十那天的晚上。當時雖然是兵慌馬亂的年月,但春節,老百姓還是要過的。可是,日本鬼子不允許老百姓放鞭炮,這樣一來,本就很寡淡的年味,更像一杯溫吞水了。
二爺彭澤明雖然瞧不起李金貴,但畢竟一個村子住著,禮節還是不可少的,二爺一家三口吃過了蕎麥面的餃子,他就和幾個鄰居,一道去了李金貴家,給李金貴拜年。他們前腳剛進李金貴家,后腳黑豹就率領十幾名手持長短家伙的弟兄跟了進來。
二爺他們一伙給李金貴拜年,是一揖到地,嘴里還一個勁地念叨過年好啊五谷豐登啊恭喜發財啊,總之都是這一類的吉利話。黑豹給李金貴拜年,不是這樣。黑豹用黑洞洞的槍口,頂著李金貴的腦門,他說,我們兄弟幾個給李爺拜年來了,還望李爺能賞我們口飯吃。
坐在太師椅上的李金貴,出溜一下坐在了地上。他的兩個姨太太呢,身子篩糠似的抖成一團。黑豹手下的土匪全都哇哇怪笑和怪叫,發出的聲音就像夜貓子的慘叫一樣。
李金貴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又氣喘如牛,他沒有說話。
李金貴的弟弟李寶貴,戰戰兢兢地走上前,陪著笑臉說,三當家的,你這么說話就外道了,咱是一家人,兄弟我這有的,就都是你的。
黑豹說,好說好說。
結果,這個大年夜,二爺彭澤明年沒拜成,卻當了回義務裝車工。李金貴家的那十掛馬車,都裝上了糧食。之后,黑豹又讓二爺彭澤明,把李金貴先前坐著的那把太師椅搬出來,綁在了車上。
連累帶嚇,二爺彭澤明的棉襖和棉褲,都被汗水浸透了……
而現在,黑豹如從天降一般出現,還踢了二爺彭澤明的屁股,二爺簡直是被嚇破了膽子。
二爺說,三當家的,你……你……我……二爺說不出話。
黑豹說,你叫什么名?
二爺說,我叫彭……彭澤令,很明顯,二爺他報上的,是我爺爺的名字。
黑豹說,三十兒那天,是你幫我裝的車,對不?
二爺說,是,是,是。
黑豹說,別人都跑了,你躲這偷人家酒喝。
二爺說,不是,不是。酒灑桌子上了,我看著可惜。
黑豹把槍別在腰里,很不耐煩地擺了擺左手,他說,你走吧。
二爺彭澤明拔腿就跑,卻被一把凳子絆了個大前趴。二爺急忙爬起來,卻聽到黑豹說,把你的東西拿著。二爺根本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他的腦子里只有逃命運一個念頭。直到跑過澗橋,來到了澗河北岸的時候,二爺才想起那匹青布。
二爺后悔得直想轉身跳進澗河里尋死。
6
二爺彭澤明耷拉著腦袋回到家門口時,已經累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二爺正要推門,猛然聽到屋里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響,二爺彭澤明一愣神的工夫,屋里又傳出他媳婦柳葉的叫喊聲,放開我,你放開我!
二爺彭澤明哆哆嗦嗦地推開門,走了進去。二爺剛剛操起鍋臺上的菜刀,又聽見柳葉大罵,你這個畜牲,畜生!二爺不再猶豫,一步邁進里屋,一眼看到了臉朝里、背朝外的李金貴,正在撕扯柳葉。柳葉那件陰丹布褂子的紐扣,已經被李金貴解開了,露出粉紅的肚兜,還有胸口上面一塊白皙的肌膚。
憤怒就像一條火蛇似的,從二爺彭澤明的丹田處嗖一下騰起,鉆進了他的心,鉆進了他的肝,鉆進了他的脊梁,鉆進了他的四肢百骸。二爺怕日本鬼子、怕黑豹,但他怎么還能怕李金貴這個龜孫地主呢?二爺就搶前一步,一刀砍開了李金貴的后腦殼。隨即,二爺就蹲在地上嘔吐,這我已在前面講過了。
柳葉一把將二爺摟在懷里。他爹,他爹呀!柳葉的臉龐突然變得艷如桃花,她說,你打死他了,你是因為我才打死他的,是因為我,他爹呀!
這種近距離的接觸,使得柳葉不可避免地聞到了二爺身上的尿臊味,柳葉推開二爺彭澤明,說,熊貨。緊接著,柳葉又伸手輕輕擰了一下二爺的臉頰。endprint
也許是因為疲乏,更可能是因為后怕,二爺彭澤明的身子,就跟一攤稀泥似的堆在了地上,也就是癱倒在了李金貴的尸體旁邊。來自李金貴的腥膻,讓二爺像安了彈簧似的,噌一下跳了起來,緊接著又堆在了地上。
我殺人了,我殺人了。二爺一邊念叨,一邊用雙手蒙上了眼睛。
柳葉上前踢了二爺一腳,她說,別嚷嚷,你個熊貨。接著,柳葉指了指李金貴,說,他爹,你看得怎么辦?
已經崩潰的二爺,他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如同一條離水的魚,除了呼哧呼哧地喘氣,他說不出別的話語。
這時候,彭志遠滿頭大汗地回家來了,關于彭志遠,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在前面說過一句,他是二爺彭澤明的兒子,已經六歲了。
彭志遠人還沒進屋,他的聲音先進了屋。娘,我餓了。
二爺彭澤明慌忙站起來,兩只手沒處放,就在褲子上風風火火地蹭呀蹭。柳葉騰騰幾步跑過去,掛上了房門,又折回來,用一條濕毛巾將二爺臉上的血跡擦凈,又讓二爺換了條褲子,柳葉說,你帶孩兒去他叔家玩。
柳葉說的“他叔”,就是我爺爺彭澤令。
二爺彭澤明把兒子彭志遠送到我爺爺彭澤令家,他就又自己回來了。前后也就半個時辰的工夫,柳葉已將李金貴轉移進了倉房,用柴草蓋上,然后又將屋里的血跡清洗干凈。怕屋里有血腥味,柳葉還點著了一根檀香。
二爺真的不該在這個時候還沒回過神來。他問柳葉,那……那……他……他呢?
柳葉白了二爺一眼,她說,今晚上,你把他扔澗河里。
二爺猶猶豫豫地上前一步,伸出有些哆嗦的右手,想要摸一下柳葉的臉。柳葉一巴掌打開二爺的手,她大罵,你個熊貨,這么多年我還以為你是條好漢,瞧你嚇得這熊樣。
二爺咧了咧嘴。他一定是想笑一下,但沒笑出來。
7
一彎月牙兒勾巴巴地掛在了澗河上空,柳葉和二爺彭澤明,趕著牛車出發了。
柳葉本來是讓二爺一個人趕車去,但二爺彭澤明耷拉著腦袋說,我……我有點不敢。柳葉就用右手的食指,一下緊跟一下地戳二爺的腦門,罵了小半個時辰,把二爺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二爺的膝蓋骨,就有些像我們如今使用的折疊傘了,傘骨可以折來折去。二爺的腦門被柳葉戳來戳去時,他就想,他一刀砍在了李金貴的后腦殼,李金貴應該也不會太舒服。
柳葉后來說的一句話,讓二爺果斷地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柳葉說,早知道你這么窩囊,我還不如讓李金貴強奸了。
柳葉看也不看二爺,獨自去了倉房。二爺慌忙站起身來,追到倉房,幫柳葉把李金貴好歹塞進了牛車,又蓋上了一層柴草。
如果二爺能夠返回家,就著手處理李金貴,也許就不會發生后面的事情。可二爺偏偏這么一耽擱,結果就趕上彭志遠被我爺爺彭澤令送回來了。
我爺爺彭澤令問,二哥、嫂子,這么晚了,還要去哪?
柳葉說,回娘家。
又閑聊了幾句,我爺爺彭澤令走了。柳葉耐著性子,想要她的兒子彭志遠自己看家,彭志遠不干,又是哭嚎,又是滿地打滾,柳葉只好帶上他一起上路了。
三個人很快就來到了澗橋,柳葉讓彭志遠一個人先向前走。之后,柳葉和二爺把李金貴抬下牛車,二爺抬著李金貴的頭,柳葉抬著李金貴的腳。兩個人趔趔趄趄地剛剛把李金貴抬上橋欄,彭志遠可能是因為害怕,就又跑了回來。二爺的心臟一下子就上躥到了嗓子眼,他的手一抖,李金貴的腦袋又砸在了橋面上,哐的一聲,很是清脆,也很是猙獰。
二爺知道柳葉又得罵他,但是沒有。柳葉自己一個人抱起李金貴,低喊一聲“嗨”,將李金貴扔到了澗河里,然后,她看也沒看二爺父子一眼,就獨自轉身就往家走。
彭志遠問,俺娘咋不去姥娘家了?
二爺說,啊,那,不去就不去了。
彭志遠又問,俺娘扔的是李金貴吧?
二爺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8
日本鬼子的討伐隊,用一根長竹竿挑著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在北澗頭巡游示眾。這一天,距離李金貴死亡已經有兩個月了。
這兩個月里,二爺有苦難訴。他不可能跟任何人說他殺死了李金貴,更加要命的是,這段日子,柳葉一句話也不跟他說,二爺就更別想碰她的身子了。而李金貴的弟弟李寶貴呢,一開始真的找了他哥幾天,認認真真地找,大張旗鼓地找,后來就不找了。我爸爸彭志成猜想,李寶貴一準是早就想當大掌柜的了。
日本鬼子的翻譯說那顆人頭是黑石山的土匪頭目黑豹的。此時的二爺,他不敢看任何紅色的東西,我爺爺彭澤令卻敢看。仔細看了一會兒,我爺爺彭澤令就笑了。他小聲告訴二爺,這幫日本鬼子凈他娘的扯淡,那顆人頭,根本就不是黑豹的。
二爺有些納悶,就問我爺爺,他說,你見過黑豹?啥時候見的?
我爺爺說他沒見過黑豹。但這顆人頭,我爺爺見過,是澗河南岸一個要飯花子的,人們都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他的外號叫一撮毛。
二爺就爹著膽子看了眼那顆人頭,果然不是黑豹的。那顆人頭的左腮幫子上,有一顆痣,黑痣上面呢,密密麻麻地長著半寸長的黑毛,正是那個要飯花子。
二爺就說,黑豹還欠我一匹青布呢。
接下來,二爺就回家了。一走到院子里,二爺聽到了一種異樣的聲響。至于這種聲響怎么異樣,我在這里也不便細說,總之這聲響,二爺是熟悉的。
二爺三步并作兩步,跑進屋,赫然見到兩個赤裸裸的人正在床上糾纏,女的,是柳葉;男的呢,是李金貴的弟弟李寶貴。
二爺就覺得身體里的血液,一下子被抽干。他以一種前傾的姿勢,愣怔地立在那兒,嘴巴和眼睛都茫然地張著。接下來,還是柳葉先做出了反應。她對二爺說了兩個月以來的第一句話,只有三個字——滾出去!
二爺很乖,轉身,很是機械地來到院子里,在那棵碗口粗的香椿樹下坐了下來,還把腦袋埋向了褲襠。不一會兒,二爺的褲襠就濕了,但不是小便失禁,而是他的淚水滴灑在了那里。接下來,二爺開始扇自己的耳光,左右開弓,一下,兩下,三下。endprint
第四下沒有扇成。因為李寶貴出來了,抓住了二爺的右手。
二爺彭澤明就抬起臉,死盯著李寶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寶貴也沒說什么,松開手,嘿嘿一笑,又解開褲帶,掏出那個物件,撒了一泡尿。這泡尿簡直漫長無比,繞著香椿樹兜了一圈,把二爺圍困起來,李寶貴這才抬腿向院外走去。
二爺仍舊坐在地上,一動沒動。
柳葉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院子里,她走到二爺跟前,蹲下身來,很是溫柔地擦拭著二爺臉上的淚水。然后,柳葉跟二爺說了兩個月以來的第二句話,也是個不長的句子,八個字——你為什么不宰了他?
二爺上身搖晃了一下,他顯然是想說句什么。就是這個時候,二爺的兒子彭志遠可能是在外玩累了吧,快步跑回家,差一點一頭撞在李寶貴的肚子上。
李寶貴嘿嘿一笑,伸出右手,是要摸一摸彭志遠的頭,彭志遠卻后退一步,躲開了。彭志遠歪著腦袋看了看李寶貴,他說,你大哥讓我娘扔澗河里了,我爹不讓我說。
李寶貴的臉一下子就變得鐵青了。他轉過身,指了指柳葉,說,好。他又指了指二爺,說,好。
二爺撲棱一下跳了起來,沖向李寶貴。李寶貴撒腿就跑,二爺緊追,卻被門檻絆了個跟頭。
二爺急忙爬起來,打算繼續追,卻聽到身后彭志遠的慘叫,娘?。∧锇?!
二爺跑回屋里,柳葉已經躺在了地上,她將一把剪子插進了自己的心臟。
柳葉對二爺兩個月以來說的第三句話,總算有了些許的長度。柳葉說,他爹,我對不起你,領著咱孩兒,快,快逃命,他爹呀。
9
三天之后的夜晚,二爺彭澤明來到了黑石山。他懷中的彭志遠,早已哭啞了嗓子。
兩個小土匪押著這對父子,來到了黑虎、黑豹面前。
二爺彭澤明聽說過,想要加入土匪的行列,是要有人命在身的。二爺就講了他怎樣一刀砍死了李金貴,換來的卻是黑豹的一個大耳光。這,我在前面已經講過了,
我還沒來得及講的是,黑豹剛扇完二爺的耳光,黑虎就開始質問二爺。
黑虎說,你知不知道李金貴是我朋友?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兄弟的口糧,都是他給的?
黑豹說,你以為我三十兒去李金貴家搶糧是真搶啊?我是做給你們這些人看的!
二爺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他襠間的尿騷味,就大咧咧地灌了進去。
接下來,黑豹就從黑虎坐著的那把太師椅的后邊,拿出了一匹青布。黑豹對二爺說,這個還給你,下山去吧。
二爺哆哆嗦嗦地接過青布,拉著兒子彭志遠往門外走。父子二人剛走到門口,黑虎手中的槍就響了,二爺的腦瓜蓋被整個掀掉了。
二爺彭澤明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彭志遠撲在他身上。
爹呀!彭志遠的叫喊,聲嘶力竭,就像一道閃電,在黑石山的上空亮了一下,只一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