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到盡頭

顧世寶

一

孫曉莉登上公共汽車，就感覺右眼皮飛快地跳動。心也一陣陣發慌。她想起了媽媽常說的一句話：左眼跳財，右眼跳禍。在老家，誰要是右眼皮跳，都會在眼皮上粘一塊紙，把災禍壓住。現在自己右眼皮跳，預感一會應聘還要經歷一番坎坷。

孫曉莉前天在網上看見美佳房地產公司的招聘廣告，馬上就投了簡歷，沒想到昨天下午就接到公司的面試通知。對于公司有這么高的辦事效率，她心里對這家公司有種莫名的好感。

孫曉莉下了公共汽車，直接鉆進車站對面商場，找個鏡子看看自己形象。今天她穿著淺藍色風衣，樣子簡潔，顏色清爽，她覺得穿這套衣服可凸顯文靜素雅氣質，既不冷艷高傲，也不小家子氣，四個字：得體大方。

孫曉莉急匆匆走進美佳房地產公司招聘大廳，映入眼簾的是幾位香氣逼人的黑絲襪大長腿，硅膠胸墊把胸脯墊得鼓鼓的，像隆起了兩座小山似的，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呼之欲出。這種爭芳斗艷的場面孫曉莉事先就想到了。奔波在城市找工作，就是在夾縫中生存，這樣的青春歲月，就像在沙漠中跋涉，有一汪清泉都會支撐你走出沙漠。有時候，你來不及破網而出，就會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孫曉莉對自己的容貌還是很自信的。她天生是美人坯子，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各種“花”，同學們給她定位是溫柔的小女人。但孫曉莉心里清楚，自己雖然看上去柔弱，但骨子里卻有那么一點男子氣，做起事來，殺伐決斷，絕不拖泥帶水。今天公司招聘的行政管理職位，更適合她性格。

孫曉莉從包里拿出一款金色眼影抹上去，效果立即出來了，眼睛大了，有了層次感，還多了一股迷人的媚氣。孫曉莉覺得自己好看，自己都會愛上自己了。

五分鐘之后，孫曉莉走進面試房間。她猛然發現，公司面試官竟然是她前男友徐飛，他好像比一年前胖了許多。偌大的城市，兩個無緣之人能無故邂逅，如在沙漠里尋找一粒帶有標記的沙粒。

孫曉莉完全沒有這個準備，她感覺一股血從腳底涌上來，像開閘的洪水一樣沖進腦袋里，讓她止不住一陣陣眩暈。孫曉莉像一根棍子似的，硬硬地杵著。她腦袋里一片雜亂懵懂，耳朵嗡嗡作響，臨場要發揮的話也說不出來，脖子上掛著一層汗。徐飛表現出較高級的職業素質，他冷靜地控制住心中的波瀾壯闊。急促地走過來，接過孫曉莉手里的簡歷表說：“曉莉，你回去等候公司通知。”孫曉莉的心跳到喉嚨口，臉紅極了，眼睛里都有了淚，是窘出來的，癡愣愣向那道磨砂玻璃門走去。

這座城，四月末春天才悄然走來，迎面吹來的風中帶著潮濕和溫暖的氣息，直接蕩進孫曉莉的身體里面，這讓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很遠的路，在寂寞的路燈下，樹影斑駁之間，最后居然走回大學校園里。看見大學校園，她心里就悵然若失，牙根發酸，好像在嚼幾粒酸葡萄。當年孫曉莉大學畢業，走出校門時，她是有夢想的，最大的夢想就是和徐飛一起拼搏，在這個城市里有一個自己的大房子。而現在她仍然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二

那個夜晚真是難熬啊，孫曉莉一寸一寸等著天亮，好像天亮了，徐飛就能回來了似的，當然一切都是在幻想中，他不會回來了。

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孫曉莉饑腸轆轆的，有一種要虛脫的感覺。泡了一包方便面，方便面的調料味，讓她胃里直泛酸水，吃了一半就感覺胃里堵了一團。索性躺在床上，把手機放在枕邊，孫曉莉怕錯過了什么，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

徐飛是孫曉莉處了三年多的男朋友，從大二到大四，一直對她照顧有加。徐飛愛她的方式就像愛女兒一樣，細致入微，且恩威并施。有好吃的，徐飛都會堆在她眼前，還調皮地說孫曉莉太瘦了，硌得肉生疼。孫曉莉每個月不舒服的那幾天，徐飛絕不讓她觸摸涼東西，就是想吃冰激凌也跟做賊似的。孫曉莉很享受被徐飛寵愛的感覺。她覺得自己運氣好，找到可以托付一生的好男人。大學畢業時，很多同學都分手了。但她從來都沒有動過這個念頭。盡管她曉得未來的路有很多坎坷，但兩個人都還年輕，只要攜起手肩并肩，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家里人覺得城市壓力大，想讓孫曉莉回老家發展。有個表親開了個小紙箱廠，附近幾個縣城的紙箱都在表親家進貨。她回去替親戚管管賬，也算是學有所用了。孫曉莉權衡利弊后，覺得還是留下來的理由更充分。所以她義無反顧地留下來。

畢業后，兩人就開始上街找房子。當時，孫曉莉心里還盤算在市里找個房子，小點無所謂，能容納兩人吃飯睡覺足矣。在街上轉了一天下來，被冷冰冰的現實打得鼻青臉腫，灰頭土臉地向城市邊緣轉移，潰退到較偏僻的位置，租了個經濟適用房。理由也簡單，房租便宜。徐飛找到一家房地產公司做銷售。孫曉莉也和一家網絡銷售公司簽了約。工資雖然有些偏低，只有三千五百元，但她是務實的人，先站穩腳跟才是最要緊的，別的都可以慢慢再說。

孫曉莉負責售后服務，一天要回復幾十個郵件。都是自主品牌，產品沒什么大問題，有些人就是矯情，挑肥揀瘦的。孫曉莉上班第一天，科長就告訴她，做好售后服務工作，就是要把想象力發揮到極致。不要把顧客當成陌生人，而是把顧客想象是自己的朋友，在咖啡廳里，一人一杯拿鐵喝著，這樣一來，不管顧客說什么，你都不會發脾氣。但原則是不退貨。

一年前的秋天，孫曉莉正回復一個客戶郵件，父親打來電話，說，曉莉，你媽媽的病嚴重了。孫曉莉手一抖，手里的鼠標險些跌落下去。好不容易才放下手機，心里頭是亂糟糟的。母親的腦血栓是她上大學那年得上的，這幾年病情一直很平穩。

孫曉莉家是農村的，父母是地道農民。她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父親猶豫了。孫曉莉能理解父親的難處，哥哥這幾年一直在南方打工，她上大學走了，父親就得留在家里照顧母親。供一個大學生對于這個家庭來說，是很大的負擔。哥哥比她大五歲，也到了結婚成家的年齡了，如果不準備一份厚重的彩禮，是不會有姑娘上趕著進門的。想想這也挺正常的，誰也不會隨隨便便把自己嫁出去。

母親是明事理的人，她態度堅決地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女兒上大學。”父親有條件地妥協了，可以供她把四年大學讀下來，但畢業后的事，就只能靠她自己了。孫曉莉沒說什么，她知道能聽到父親這話就足以讓她感恩涕零了。因為家里的情況擺在那里。endprint

這幾年家里只要打來電話，孫曉莉的心都會顫抖起來。害怕母親病情有變化。這次電話讓她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三

傍晚時分，孫曉莉回到村口，她熟悉的一切都跳到眼里，山坡上嶙峋的怪石，張牙舞爪的樹，歪歪扭扭的泥巴墻……清晰可見。起風了，風掠過樹梢發出金屬般質感的聲音。她覺得秋風越來越緊了，差不多已經吹進她骨頭，把骨頭給吹冷了。

孫曉莉踉蹌地撞開家門，看見母親瘦成一把骨頭，躺在床上，床是平的。再瞅瞅父親陰云密布的臉，她心里堵得沒有一絲縫隙。本該在接到電話就掉落的眼淚，終于姍姍來遲，一顆顆砸下來。困難的家庭，才會養出堅強的孩子。一直以來孫曉莉都是同齡人中以理性著稱。她是最文靜、自理能力最強的女生。

當晚孫曉莉就給母親辦理住院手續。兩天后各種檢查數據出來了，結果非常不樂觀。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她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她的天塌了，塌下來的天，還把她砸得個頭破血流。想給徐飛打個電話商量下，想想還是算了。徐飛家也是農村的，而且家里條件比她家還要差。父親十年前在工地干活被砸成截癱，長年臥床，母親身體也不好。大三暑假時，徐飛領她回了趟老家。他家住村子最北頭，房子是村里最破舊的兩間土坯房，東山墻被雨水侵襲得斑斑駁駁，像條長滿癬的癩皮狗。孫曉莉剛進入院子里，就聽見徐飛父親一連串空……空……空的咳嗽聲，像一雙巨掌拍打破笸籮發出的聲音。感覺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似的。徐飛母親站在屋前，看見兒子領回一位漂亮女孩。笑得特別燦爛。眼角的皺紋幾乎都要從臉上擠下。她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幅度很大地揮舞了雙臂，她中氣不足，說出的話也像她走路，顫顫巍巍的，一股風把她的話都卷走了。

中午，徐飛母親把雞窩里正下蛋的母雞殺了，燉了。徐飛父親佝僂著身子，靠著墻坐著。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亮了幾許，生動起來。好像是回光返照。孫曉莉望著眼前的一切，在設想一下將來的生活情景。她的心里就開始不寒而栗。但如果真讓她離開徐飛，孫曉莉還是舍不得的。徐飛性格不錯，人也長得高大帥氣。人生最大的幸福，是自己愛的人，也正好愛著自己。既然如此相愛，她也就不和這段緣分較勁了。

在走投無路的困境中，孫曉莉還是向徐飛發出求助，這是她最后的希望。第二天徐飛過來了。帶來兩人工作后的全部存款，錢不多，但可以解決燃眉之急。孫曉莉握住銀行卡，心頭就涌過一陣陣暖流。她覺得徐飛是自己想要的男人，在困難面前，能挺起脊梁為她撐起一塊遮風擋雨的地方。以前，孫曉莉想找個城市的坐地戶，理由是坐地戶根深葉茂，不但能幫幫家里，而且自己也能有好的前程。現在想想，當初自己是多么幼稚。坐地戶都愿意找坐地戶，你個外來人根不深葉不茂的，坐地戶一般不會選擇她的，即便是有坐地戶愿意選擇她，結婚后也沒有家庭地位，是個受氣包。

第二天徐飛買完車票，把錢包里余下的錢都留給孫曉莉。還豪情萬丈地說：“曉莉，一定要挺住。天不會塌的，就是天塌了，也挑他這樣的大個子砸。”孫曉莉心里一酸，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她小鳥依人般地撲進徐飛懷里，在他口唇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吻。籠罩她心里的烏云，有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四

一個月后，孫曉莉母親的病情逐漸好轉，攙扶著能在病房里溜達，臉色也有了紅暈。可醫院醫藥費太貴了，銀行卡里的錢，像股市一樣，嗖嗖地往下跌。催款單更是像一道道咒符似的，隔一天就飄來一張。那段日子孫曉莉看到催款單都會心驚膽顫的。一向冷靜著稱的她，這時也慌了手腳，猛地發現自己那么弱小無助。她翻出手機給徐飛發條微信，徐飛那邊猶豫幾分鐘后回復：我正在想辦法。孫曉莉苦笑了一下，雖然相隔兩地，她已經從簡單的話語中，感受到徐飛也陷入困境之中。戀愛幾年了，彼此都十分了解。如不是特別為難，徐飛是不會有絲毫猶豫的。大學戀愛期間，兩人生活費都不寬裕，出去吃飯都挑便宜的，楊國富麻辣燙，過橋米線什么的，辣得孫曉莉舌頭根子生疼。如遇到不講衛生的黑心老板，第二天還得總往衛生間跑。孫曉莉寢室的人，衣柜里掛了許多青春運動裝，好像有許多青春女人在排著隊似的。相比之下，她衣柜寒酸得難以見人。

有一次，兩人去商場溜達。女人嘛，有三個地方大抵值得她們留戀：廚房，化妝間和商場。孫曉莉似乎也不例外，在專賣店孫曉莉看上雙白鞋，試穿下大小合適。她間或瞥一眼價格，心里不由地吸了口涼氣，半個月的生活費。燃起正濃的占有欲望，硬生生被壓下去。售貨員目光里流出商人深匿的狡黠，她動力十足地推薦起來。

打小起，徐飛便不是隨便花錢的孩子，這可能和家庭的狀況有關系，小時候玩的玩具都是堂哥們玩剩下的。盡管這雙鞋價格遠遠超過了徐飛承受能力，但他還是屁顛屁顛地開票付款。熱戀中的男人為女人掏心掏肺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是男人的職責。即便是高傲的公軍艦鳥，戀愛期間，也曉得銜回最肥美的飛魚給母軍艦鳥。

為了買這雙鞋，徐飛早餐吃了一個月的方便面，險些吃出胃病。

孫曉莉手里捏著剛剛送來的催款單，心里凄惶，喪家犬一樣可憐無助。她木頭似的站在窗前，目光茫然望著窗外冰冷的秋雨。窗外的雨已經下了一夜，窗下低洼的地方，早已積起了一大灘水，紅色的可樂瓶子浮在水面蕩來蕩去，像一條斷了纜繩的小舢板。

滴滴，手機提示音，孫曉莉一激靈，她迅速掏出手機，手指一劃，是徐飛轉來八萬元錢。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心里默默又數了一遍，真是八萬元。孫曉莉像瞬間注射了興奮劑，眉毛都立起來了。母親的醫療費終于有著落了，她吁了口氣。然而，又有諸多疑慮在她心中縈繞，徐飛哪有這么大一筆錢，兩人工作攢的家底都拿來了，不能是……她給徐飛發條微信。許久，徐飛回復，說錢是從客戶手里暫時借用，微信后面還有一個微笑的表情。她感覺這個微笑沒有以往那么陽光燦爛，更像是無奈中擠出的笑臉。

晚上，孫曉莉安排好母親睡下，自己也躺在一旁的陪護床上，隨手拿起手機給徐飛發條短信。本想舒展一下解解乏，不承想睡了過去。這段時間各種事都堆積在一起，弄得她身心俱疲，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半夜醒來時，身上一陣陣發冷。抱著膀子發了會兒呆，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外衣。拿起手機看了眼微信，徐飛沒回復。從來也沒有這種現象發生，奇了怪了。想打電話追問，看看時間，又放下手機。endprint

早晨起床洗漱完畢，孫曉莉一直盯著床上手機，仿佛那是一個定時炸彈，隨時準備爆炸。

一直到晚上，沒有徐飛任何消息，打他手機不接，微信不回復。徐飛的沉默讓孫曉莉猶如深陷黑暗甬道。不曉得何時光亮才會照過。

一周后孫曉莉接到一條短信：“你不用找我了，無論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我最愛的女人，也許我的選擇是錯誤的，但我也是迫不得已……”

孫曉莉皺皺眉，盯著號碼，是陌生號，說話語氣就知道徐飛發來的短信，回撥過去，手機已經關機。出了什么大事情，讓徐飛如此決絕的離開，他那么善良寬厚，如果是小事他不會這么果斷，兩人相處三年多，脾氣都摸得透，感情基礎也牢不可破，彼此都發下誓言要相伴一生……越想越亂，越亂越想，猛然覺得自己如一片飄落的枯葉，在空中無依無靠地飄蕩，好像被整個世界給遺棄了。

她恍惚地走出病房，來到醫院西北角一片稀疏的樹林里，往事像風一樣彌漫，在心中起伏跌宕，三年多的戀情，點滴的過往，仿佛度過了一生一世。她肩膀聳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號啕大哭起來，她知道自己不會那樣去愛，再也不會有一個家。

不知何時母親站在身邊，她眼睛紅紅的，含著淚水。待到她停住，母親說：“曉莉，媽是過來人。懂得你心里的苦，但緣分這東西，是強求不來的，要放得下，別再想陳芝麻爛谷子，你長得這么漂亮，多少小伙子恨不得把你娶回家。前段時間，你姑姑還來家里說過，她說縣城里有個政府的公務員，高大帥氣，家里條件又好，要不先見一面？”孫曉莉將頭搖成撥浪鼓，心里一陣陣絞痛。

五

母親病情好轉出院，孫曉莉抱著最后的一線希望去了徐飛家，她不死心，做出最后一搏，給自己個交代，給愛情一個說法。

孫曉莉上車時天灰蒙蒙的，幾乎快掉下來，和大地連成一片了。下車時，起風了，天下起了雪，密集的雪花往她臉上撲，往領子里扎，就像它們很孤獨，就像它們和她分別太久，要逮住她親熱。她一路小跑地來到徐飛家，院子里荒草齊腰高，一片蕭瑟愁苦。老屋里空蕩蕩的，一只家貓嗖地從窗戶里鉆出來，跳躍幾次消失在荒草中。孫曉莉很詫異，徐飛父母呢？一種不詳的預感就如夜之鴟鶚縈繞不散。這會兒，隔壁走出一位老太太，她上下打量著孫曉莉，說：“姑娘，他家搬走了。上個月老徐頭死了，徐飛把母親接到城里去了。徐飛，可真是孝順的好孩子，他父親住院搶救，他花了很多錢。”

孫曉莉呆呆地望著老屋，腳不由自主地發虛，輕飄飄的如同踩在云彩上，騰云駕霧。這時風更大起來，在空中吹得嗚嗚啦啦地響，雪也更大起來，像一群發了病的長腳蜂往她臉上撞。孫曉莉走出村口時，腦袋暈乎乎的，她恍惚著想，不好，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果真回去她就病了，也不曉得是一路上受了風寒，發燒咳嗽拉肚子，冥頑不退。打了幾天點滴才好。

冷靜下來，孫曉莉也領悟到，有些事，想多了頭疼，想通了心疼，所以想不開就別想，

孫曉莉絕對不會想到，兩人會在這種場合再次相遇。自從去了徐飛家，孫曉莉心上綰起的疙瘩，不知不覺地融化了。徐飛默默地離開，不是兩人感情出了問題，而是兩個家庭的原因，過于沉重的負擔壓垮了徐飛。孫曉莉心里有一種預感，她意識到一種可能性。覺得徐飛有可能會打來電話，或者發微信視頻，孫曉莉的心就怦怦地狂跳起來。腦子飛快地運轉，設想一下如果徐飛真的打電話，或者發微信來，自己該如何應對。是不管不顧地，歇斯底里的責罵他一頓；還是靜靜地聽他解釋，默默地回到他身邊。孫曉莉在心里估量一番，結果還是舉棋不定，但傾向回到徐飛身邊的成分多些，不能輕易說出口，要狠狠懲罰他一頓，讓他知道回到她身邊要付出代價的。最后，她決定還是見機行事，提醒自己，一定要做到不卑不亢。過于熱情對方會看不起自己。

十個月前，孫曉莉回到這座城，在一家珠寶店做銷售工作。銷售主要賺的是提成。漂亮女人在有些事情上是可以走捷徑的，比如在銷售珠寶上，孫曉莉就占了很大優勢。兩個月就成為店里的銷售冠軍，半年后做到店長職位。上班一周后，孫曉莉就發覺老板對她格外關注。開始，老板沒有做什么具體事情。但女人的直覺不會錯的。平心而論，老板是個很有風度的男人，身材挺拔偉岸，接近四十歲了，歲月的痕跡尚未侵蝕他的面龐和身體。老板是做醫療器戒起家的，后來轉到珠寶行業，現在有幾家珠寶連鎖店，據說資產已經到八位數了，在這個城市里，也算得上是一個成功人士了。但老板有家庭，老板娘是他大學同學，人很文靜溫婉，還畫了一手好畫；一個兒子在貴族學校讀書。

對于老板的種種暗示，孫曉莉心里一直有把尺子，不能表現過于熱烈，但也不能過于生分。這樣的局面是均衡的，最好不要打破，一旦打破說不定會滑到無法預料的地方，到時候想收恐怕都收不回來了。既不遠，也不近，才稱得上藝術。

一個周末上午，孫曉莉在家休息，突然接到老板發來的微信，問孫曉莉人在哪里？后面跟著一張夸張的笑臉表情。

孫曉莉猶豫幾分鐘，考慮對方用什么身份和自己說話，如果是老板對員工，無可厚非，沒有理由向人家隱瞞行蹤。如果是男人對女人，她有理由拒絕回答。孫曉莉選擇一個折中的辦法，只回答簡單兩個字，商場，后面也跟著一個微笑。女孩休息逛商場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具體哪個商場沒說。不管老板出于什么目的，這樣的回答都是有禮有節。孫曉莉忽然覺得老板要出牌了，如果真的是這樣，她該如何應對。還沒有想好對策時，微信響起，內容是，十W，一年報酬，如果同意，見面談。

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孫曉莉覺得心頭發沉，身子發緊，腦子一下子發起熱，一種難以遏制的情緒迅速積聚起來，憋得她很難受。她恨不得馬上沖過去，指著老板鼻子大吼一聲：“他媽的，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你的臭錢。”十萬元對她簡直就是侮辱和蔑視。孫曉莉氣忿地把手機扔在桌上。手機在桌上轉了幾圈，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手機不停地振動起來，猶如怪獸在做垂死掙扎。

下午，孫曉莉打開微信，老板的數字已經變成五十萬了。這是一筆她從來就沒有的錢，只要發過去兩個字“可以”或者一個ok表情，她畢業時買房子的愿望馬上實現，還可以把父母接過來享福……一系列的愿望瞬間都可以實現了。但另一種聲音不斷告誡自己，不能犯下悔恨終生的錯誤，這一步邁出去，心里一定有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更不會抬頭做人。

事情已經攤牌，話也挑明了，平靜的格局已經打破。如果再留下來，就如在鋼絲上行走，稍有不慎就會摔得鼻青臉腫，哭都找不到地方。

第二天早上，孫曉莉遞交了辭職報告。走在狹長而空曠的走廊，她覺得自己像古代的貞潔烈女。

六

孫曉莉沒有等到徐飛的電話或者微信。一周后的傍晚，孫曉莉接到美佳公司的短信：通知她明天上午到公司報到。這份工作的到來，是她預料之中的事情，一定是徐飛做了工作。去還是不去呢？心里都有多種理由。去公司上班，每天和徐飛低頭不見抬頭見，那種尷尬場面該如何應對？不去，這段感情徹底死亡，三年多的感情，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如果徐飛解釋清楚離開的原因，自己還能接受他嗎？人在左右為難的境地里，感覺真是很不好。

孫曉莉感到屋內空氣變得稀薄，呼吸有點困難，她來到窗前，把窗簾開的很大，甚至還開了其中一扇窗。淡淡的月光清清地流進來，流了一床一地。微風夾雜濕潤的空氣，蜂擁地撲進來，整個出租屋內都沐浴在春天的氣息里。這讓她有種感覺，內心里還是能接受徐飛的，離開畢竟不是因為兩人感情出了問題，而有別的原因。想明白了，一切豁然。

第二天，孫曉莉打輛出租車去了美佳公司，直接找到前臺接待，說明情況后，前臺接待頓悟一下，拍下腦門說：“我想起來了，你的事，徐飛主管交代過。”孫曉莉問：“徐飛人呢？”前臺接待說：“徐飛和公司經理女兒閆玲出國留學了……”剩下的話孫曉莉一句也沒有聽清楚，所有的美好憧憬，就都在一瞬間便土崩瓦解，一切的夢想都變成一場噩夢。她臉頰滾燙，對自己的鄙夷涌上面部，變成一種冷冷的笑，為了掩飾，孫曉莉咧了咧嘴，控制了表情。公司接待詫異地看了眼孫曉莉說：“你現在可以去三樓找張軍主管報到。”孫曉莉努力地微笑一下，做出一副有急事的樣子說：“對不起，我還有點急事。”說完逃離般走出美佳公司大廳。

大街上人流如織，一派祥和。孫曉莉滿臉迷茫，竟然不知道往哪里去。手機突然振動起來，嚇了孫曉莉一跳，是珠寶店老板發來的微信，數字變成六十萬，后面一如既往帶了夸張的笑臉。孫曉莉回復個微笑，徑直向珠寶店走去。此刻，她內心平靜，沒有怨也沒有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