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
“老師,你給我講評一下我的作文吧。”說這句話的是R,“你講完了,我再去吃午飯。”
我看著她,有一陣兒恍惚。
R其實是個長相討喜的小姑娘,白凈秀氣的臉龐上有一雙圓而不大的眼睛,骨碌碌地,即使有鏡片遮擋,依然格外靈活;下巴很尖,與她單薄的字跡和瘦小的身材十分匹配;嘴唇挺薄,高興時會吐出一長串甜甜的話語,軟軟糯糯的,似乎要裹住你的心房,一旦生起氣來,則化為劍鞘,上下瓣嘴唇張合之間彈出幾個短促的句子,挾著眼神里射出的寒意,直直地刺向你的咽喉,使你猝不及防,口不能言、手腳不可動,以致節節敗退——當然,這樣的場景我是見得極少的,因為除了課間相遇時的微笑與課后偶爾的閑聊,她留給我的印象多半是在語文課上埋頭看網絡小說,或是不管不顧地抱著胳膊酣睡,有時剛剛被喚醒卻馬上又趴了下去。
開始留意她的具體時間已經比較模糊了。初一剛入校時,放眼整個班級,絕大部分學生都專注地看著我,跟著我的板書一起做筆記,認真的樣子讓我慨嘆如不傾囊相授便無顏以對他們。當時的R想必也是那些專注者中的一員吧?記得有次課堂分享到“童年·陪伴”的話題時,被同學點到名的她站起來追憶了自己的成長故事,末尾處竟哽咽得說不下去。課后向班主任打聽,我才知道R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父親又因為經濟問題鋃鐺入獄,去年剛剛被釋放,十幾年來陪伴她成長的只有奶奶。
可能是被R的眼淚打動了,那以后,我便有意地親近她—— 一半是出于責任,一半是出于同情,我覺得我應該給這個女孩一些關愛。我讓她朗誦課文,因為她的嗓音清脆響亮;我讓她回答問題,盡管她常常搖著頭說“不知道”……我想她應該不討厭我吧,否則每回遠遠地見到我,不會笑得那么燦爛。那么,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變成了課堂中的“低頭族”,交上來的作業總是只有三五個字呢?
我深深地回憶著,卻始終找不到答案。唉,沒想到,一個小姑娘給我這個老教師出了個大難題!
一天放學后,我坐在辦公室里收拾東西,抬頭看見物理教師還在埋頭改作業,于是脫口而出:“你上課的時候,X班的學生認不認真啊?”“還行吧。”話語里流露出一絲猶豫。“那R呢?”“嗯,她倒還積極,有時下課會來問問題……”
我嚇了一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物理教師說的是我熟悉的R嗎?我怎么就享受不了這種待遇呢?
怔了怔,突然,一種沒來由的愧疚自腳底襲來,悚然而驚的我沒有聽清楚后面的話,也再沒有勇氣問下去,只能落荒而逃。是的,我難過地意識到,R并不是在所有課上都趴著的,可是——可是她居然在我的語文課上睡覺了!
我不得不承認,R的放棄并不全是她自己的錯。想一想,她不寫作業時,我每一次都能窮追不舍嗎?她伏案而睡時,我每一次都嘗試著把她喚醒了嗎?她背不出課文時,我每一次都給予了她指導方法嗎?她以沉默婉拒我們的溝通時,我每一次都能彎下腰來聽她訴說嗎?她心情愉悅地和我打招呼時,我每一次都如自己以為的那樣真誠嗎?發現她沉迷于網絡小說不能自拔時,我每一次都舍得花時間和她聊聊嗎?知道她的考試成績拉低了班級的平均分時,我每一次都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嗎……
終于,我也不得不承認,從某個角度上來說,是我先放棄了R。我的確關心她,卻并沒有真正地愛護她。所以我們教師,在提倡多一把尺子衡量學生的時候,是否也應該多一把尺子衡量自己呢?我們在院校和實踐中掌握了那么多教育技巧,可是所有的教育技巧都抵不過真心誠意地愛學生。周國平先生說:“和孩子相處,最重要的原則是尊重孩子,亦即把孩子看作一個靈魂,一個有自己獨立人格的個體。”或許,我們是不是真正地尊重孩子,是不是用心地愛孩子,在我們自己還沒有分辨清楚時,他們已經用自己通透的心靈感知到了。
想到這里,我的心重重地墮了下去。兩天后,語文課上,借著講評作文的機會,我給學生朗讀了我寫的一則教育札記,是關于R的。我沒有點出她的名字,可是我相信她聽懂了,而且收到了我的歉意。
感謝生活,幸好這個道理我懂得不算太晚:無論成績好壞,每個學生都是種子。有的種子肯定是花,因為很快就能燦爛綻放;有的種子是花,但是需要漫長等待;一定也有的種子是草,或許將來會開花,或許永遠不會開花。能開花的當然值得祝賀,不過,不能開花的草,如果有人給它陽光和雨露,它同樣能成為世界上最生動的一抹綠色。
望著有些忐忑地注視著我的R,我微微地笑了笑,拉著她的手坐下,然后翻開了她的作文本……
本欄責任編輯 王思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