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素琴
成書于東漢末年的辭書《釋名》是一部專門解釋詞義、探尋事物得名由來的詞源學專著。關于“海”,《釋名》中的釋義如下:“海,晦也,主承穢濁,其水黑如晦也。”可見在古代,“海”和“晦”是通假字的關系。“晦”的本義是指農歷每月最后一天的夜晚,引伸為昏暗。由于海水深黑昏暗“無所睹”,所以海又可稱為“晦”。
其實,早在先秦時就有用月亮虧闕來比喻海的先例,比如《莊子·逍遙游》中就有“南冥”“北冥”和“冥海”等說法。“冥”,指的是月亮開始虧闕,與“晦”一樣,也有昏暗的意思。這在《說文解字》中可以得到例證:“冥,幽也。日數十,十六日而月始虧,幽也。”
概言之,從詞源上來看,古人是通過月亮虧闕、光華漸失、天色晦暗等自然現象來表達“海之言昏晦無所睹也”的意象,“冥海”“滄溟”等別稱均反映出古人對海洋的這種認知特點:茫無際涯,危機四伏。因此,中國人把大苦難、大兇險等負面的情感體驗與海聯系起來,如“苦海無邊”等。
為什么早期中國人看“海”為“晦”、為“冥(溟)”呢?這與中國人面對海的自然地理形態有很大關系。中國的地理結構是“內陸外海”型,大陸呈現出比較規則的橢圓狀,海洋未能深入陸地腹里,除縱深程度較淺的渤海外,基本沒有內海切割,形成了十分遼闊的遠離海洋的腹地區域。
同時,中國的四大海域中,除渤海是內海外,黃海、東海、南海都是與大洋直接相通的波涌天際的邊緣海,一旦乘船離開陸地,人們很容易產生那種投身于無邊浩海的陌生和恐懼感。
而且,中國內陸有遼闊的平原、發育良好的大河流域、足夠的降水量與適宜農作物生長的氣溫,這樣的地理環境擁有發展農業的先天條件。在生產力水平不高的古代社會,中國先民依賴陸地比依賴海洋容易得多,農業成為最直接創造財富的產業和積累財富的最重要手段。
從史前時代起,陸地與陸地上產生的農業就是中國先民的基本生活基礎。因此,從炎、黃、堯、舜經夏、商、周到春秋戰國,中華民族陸主海從與重農輕商的觀念基本成形,其背后的原因與中華民族生存發展的地緣特征息息相關,正如英國近代科學技術史學者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所指出的那樣:“地理因素不僅是背景……它是造成中國和歐洲文化差異以及這些差異所涉及的一切事物的重要因素。”
總之,站在陸地上看海,或者說以陸地思維來認識和利用海洋,是古代中國人海洋觀念一個最基本的特征。
此外,秦漢以來,生產力不斷發展進步,中國人對海洋的了解逐漸加深,造船與航海技術不斷進步,包括海洋漁業、灘涂采集、養殖、制鹽、海上交通、海上貿易等在內的海洋經濟活動持續發展和擴大。
以海上交通和海洋貿易為例。漢代時,隨著海洋活動的發展,逐步形成了一條連接東西方的海上交通要道,航線大致是從今天的廣東徐聞、廣西合浦出發,沿著今北部灣、中南半島、馬來半島岸邊航行,經孟加拉灣,抵達印度東南海岸和斯里蘭卡。經過魏晉南北朝的發展,到了唐朝,已形成了一條以廣州為起點,可達非洲東岸的遠洋航線。宋代時,造船和航海技術更是明顯提高,指南針也廣泛應用,中國商船的遠航能力大大加強,處于世界領先地位。
然而,歷代王朝主要是把海外貿易當作獲得奇珍異寶的途徑。在許多人的觀念里,海外貿易與國計民生并無重要關系,通過海外貿易來刺激生產發展,進而達到富國強兵的意識,也一直沒有形成。
因此,我們說古代中國人的海洋觀念體現出農業民族的特點的含義,主要是指秦統一后,秦的政治制度與生活方式推行到全中國的范圍,并且在接下來的兩千年中延續不變,以農為本、重農抑商成為歷代的國策。
在古代君主、官僚階層和士人的意識里,海洋經濟活動基本上是陸上農業生產的補充,對海洋的認知始終未離開“民以食為天”的理念,比如后世把沿海地區民眾賴以為生的各種涉海經濟比喻為“以海為田”“以海為禾”等,體現的仍然是農業民族特有的海洋觀,也是中國千百年來農業文化強勢話語權的表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