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嘉興人開口煙雨樓,但子城卻在閉口之中。1780年來,子城一直矗在同一個地方,冷眼看著自家城門口的雜草換了一茬又一茬,嘉興人就是不說它,它也不吸引嘉興人,好生奇怪。
子城位于府前街。這里的府,即嘉興府。嘉興一名,古稱由拳,三國吳黃龍三年(公元231年),因“由拳野稻自生”,吳大帝孫權認為這是祥瑞之兆,就改由拳縣為禾興縣。從此,“禾”就成了嘉興的簡稱。赤烏五年(公元242年),孫權立子和為太子,和、禾同音,為避諱,改禾興為嘉興。這是嘉興作為地名的開始。
子城于公元231年筑成
三國時代的江南,是孫權的地盤。嘉興對于吳政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東吳的陸、顧、張、朱四大家族即在嘉興境域。其中,陸遜是孫策的女婿,曾任海昌(即今嘉興海寧)屯田都尉,封邑在海鹽一帶,其族子陸凱于吳景帝孫休永安七年(公元264年)封嘉興侯;顧雍是海鹽人,官做到丞相;朱桓因戰功封嘉興侯;至于東吳第一謀臣張昭,在孫權被封為吳王的時候,他也被封為由拳侯。可見,嘉興實在是吳國的精華之區。如此,在嘉興筑一座像模像樣的城,就成了一件迫切要做的大事。吳大帝黃龍三年(公元231年)是孫權稱帝后的第三年,子城筑成了。地方志載子城周長二里十步,高厚均一丈二尺。從此,嘉興有了像模像樣的城池。到了唐代,嘉興建筑了城周十二里的城池。至此,孫吳所筑的原城就改稱為子城了。此后,歷唐、宋、元、明、清數代,子城一直是縣、州、府、軍、路、府的衙署所在地。在全國的古城中,像嘉興這樣建城年代能夠確考以及城址清晰、歷代不曾變更的情況,并不多見。
唐傳奇中,有一則《嘉興繩技》,寫嘉興縣治前出神入化的一次繩技表演。當然也就傳奇而已,事無可考,但這個故事本身可以覺出唐時子城前市井的繁盛。
還有一出《大鬧嘉興府》的京劇也非常有名。故事的時代也放在了唐朝。其實,唐時嘉興不稱府,只稱縣,屬唐制縣分七等中的第三等級。嘉興升格為府,是借了南宋第二個皇帝宋孝宗趙眘的光。孝宗出生并成長在嘉興(這是嘉興“龍興之地”的由來)。孝宗的孫子寧宗于慶元元年(公元1195年)不忘故籍,將秀州(原吳越國十三州之一)升格為嘉興府。當時的嘉興府比起現在嘉興市管轄的范圍要大得多,當時連上海松江一帶都是嘉興府的轄區。不用說,嘉興府衙的辦公地點還是在子城。
歷代嘉興府境廣大,但辦公的地方子城卻很小,也只百十來畝地而已。子城內原有花月亭,是紀念宋代有“張三影”美稱的詞人張子野的。此公曾任秀州通判,即今副市長一級,他大概官場不得意,一腔才華方可能澆灌到詞章上去了。他的名句“云破月來花弄影”正作于此。文采風流,子野詞為剛性的子城平添了一抹嫵媚。子城內還有東瓶山,與傳說抗金名將韓世忠扔酒瓶的那個瓶山(今存)遙遙相對。近幾十年里,時有挖出韓瓶的那個小“山”位于現在的中山路上,那地方,如果時間推至晚明,是明代大收藏家項元汴的天籟閣所在地。天籟閣藏品,天下聞名,連清代的皇帝要遜讓他三分的。不過,鄙人對于項元汴的做派,實不敢恭維——項子京干嘛非要在一件件稀世珍寶上不憚其煩地蓋上他的鮮紅印章呢?難道他是以蓋章來刷他未來的存在感?這人的占有欲未免也太強了。但此公鑒定文物的眼光,他的偉大收藏,迄今實在無人能出其右。
整個老嘉興圍繞著子城
子城城墻的西側,舊有錦帶河、錦帶橋,河道早已填平,現在是一條叫紫陽街的小街。紫陽街兩側,全是食府小吃,我曾在那里啃過幾次骨頭煲,但未見老嘉興百吃不厭的菱燒豆腐。這道嘉興人老灶頭上的家常菜,容我下文細說。
子城正南,原是一大片荒地,辛亥革命后,是槍斃犯人的地方。比起現在市府前面那個非常氣派的市民廣場來,以前的嘉興府衙實在有點寒酸。不過,老嘉興城區面積向來不大,城池若以城垣計,面積不過2.56平方公里。怪不得,民國以前,子城的衙門里,牢里劈劈啪啪打犯人的屁股,嘉興四門(北望吳門、東春波門、西通越門、南澄海門)的乞丐、偷兒、茶客、酒鬼都聽得清清楚楚。
寂寞的子城不同于開放搞活的南湖,它是內斂的,作為源遠流長的江南文化的一種,理智地躲藏在尋常的里闬小巷。來嘉興而去看子城,這些年少之又少,但子城附近的每一條巷子,每一塊青磚,都有一個古老的傳說。比如城墻東側的賢娼弄(后改為自由弄),外地人不知道,它其實是紀念南齊名妓蘇小小的。唐《吳地記》記載:“(縣)前有晉(一作南齊)妓錢唐蘇小小墓。”曾在嘉興度過了少年時代的唐代詩人劉禹錫,其詩《送裴處士應制舉》有“憶得當年識君處,嘉禾驛后聯墻住。垂鉤釣得王余魚,踏芳共登蘇小墓”之句。少年劉禹錫有與同伴共登蘇小小墓的風雅之舉,這是詩人真實的回憶,可證嘉興蘇小小墓之不虛。唐代子城附近的蘇小小墓,比起杭州西泠橋畔發端于宋代的蘇小小墓,哪個久遠,哪個有意思,讀者自有明鑒。
子城是老嘉興的靈魂,圍繞子城的,是整個老嘉興,就目前還可見到的遺存,西邊不遠處,尚有殘存的圣母顯靈堂——上世紀初由意大利神父韓日祿發起建筑,許多建材當年都從法國進口。這座教堂,據稱當時中國最大,遠東第三;緊挨教堂的南面,是晚清一代大儒沈曾植故居;再往西,過禾興路,是始建于宋淳祐九年(公元1249年)的覺海寺。往南不幾步,為沈鈞儒故居。南湖大橋北堍,有莎士比亞翻譯家朱生豪的故居。往西北一射之地,著名的范蠡湖依舊驚鴻照影。以子城為代表的老嘉興,本來就是一部傳奇。
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吧,如果南湖是嘉興城的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那么,子城就是一個高傲的額頭,因了這個抬得高高的額頭,老嘉興氣質不凡,它濃郁的人文底蘊令人側目。它躲在一個安靜的角落,保持著一份內蘊的尊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