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含
摘 要:王安憶短篇小說《發廊情話》的敘事視角,從“上帝視角”過度到內聚焦型視角,引出內聚焦視角的女性主體性主題。其敘述者類型主要有客觀敘述者、干預型敘述者、不可靠敘述者,分別暗示男性主體、作者對人物的主觀態度、對女性主體性的諷刺和反思;文本敘述時間的特色是“擴述”的運用,柔和地調和主題的強烈批判性;文本對比兩種男性話語,但只是不同表現形式的男性主體話語。小說獨特的敘述特征與女性主體性缺失的主題意蘊是融為一體的。
關鍵詞: 女性主體性;敘事視角;敘事者類型;敘事時間
在1987年12月香港“中國當代文學與現代主義”會議上,王安憶曾強調她不是女權主義者,然而在短篇小說《發廊情話》中,在城市與鄉村的交匯,男性與女性的交織,及女性的個人追求中,都暗含女性主義的元素,本文主要是通過對小說的敘事做歸納和提煉,尋找王安憶女性主體性依然未真實立足的內在邏輯。
《發廊情話》的情節十分簡潔,故事的環境是蘇北男老板開的上海發廊,當發廊兩個年輕女理發師的洗頭技術被客人抱怨時,一名常來店里的閑女客人出來解圍,并一邊麻利地為客人洗頭,一邊講述自己豐富而頗為年輕女理發師羨慕的人生經歷。她和年輕女理發師一樣來自鄉村,而后自己開過發廊、百貨等,并且還重點引出與兩個男人的奇遇,一個是來她發廊推光頭的戲劇學院男教師“光頭客”,一個是口才富于江湖行騙的“老法師”,最后女主人公自稱成為了因行騙而入獄的“老法師”的妻子。說完整個浪漫而曲折的故事后,女人離開,年輕女理發師開始熱烈地討論起這個女人的年齡,感嘆她的豐富經歷與年輕面容的矛盾,此時,蘇北老板吐出一個“雞”字來,小說環境安靜下來,敘述戛然而止。
首先,小說前半部分用上帝或全知視角將所有的故事聽眾介紹出場,作者用她極富有真實性和生動性的語言,細致地刻畫出發廊這個小環境,并奠定了含有城鄉結合部風采又兼具市井氣息的發廊場所的基調。作者從一個人物到另一個人物相間描寫,使聚焦成為老板——兩個年輕理發女人——城市閑女人——兩個年輕理發女人——老板——兩個年輕理發女人,此處理發女人正油滑地與客人爭辯自己的洗頭態度,女主角從容麻利地出場,“她從鐵架折疊椅上站起來,走到客人身后,略一挽袖,抬起手臂,手指頭沿了客人發際往兩邊敏捷地爬行開去,額上立即干凈了。”這里采用動作先行的描寫,把讀者和小說中的理發師的目光都集中起來。主要人物就此完成出場,接著作者極其自然地轉換成這個女人,也就是故事主人公的內聚焦型敘述視角,這使后半部分故事節奏的拿捏更清晰和簡潔,“生意好不好?一個小姐問道。她沒有正面回答這問題,依著原有的思路往下去。開張這一日‘老法師……”,這里由內聚焦型的敘述視角由主人公女性主動引出“老法師”,后文“一邊問:那么光頭客呢?怎么就講到‘老法師上面了呢?洗頭的小姐也側過臉對了這邊問:是呀,光頭客到哪里去了呢?”這里又在完整地主導性地說完“老法師”的故事后主動地“倒帶”點明前文“光頭客”的故事。這個敘述視角的大量運用旨在顯示和突出女性個人的敘述角度,也就表現出都市女性極力想要證明在都市愛情大量物化的現象中,結果是愈加呈現女人主體性。反觀男性,卻似乎成為女性的客體,仿佛這種物化正是都市“愛情”在女性角度上的進步。但是結尾視角的落點到了男聽眾也就是老板身上,“忽然間,老板吐出一個字來:雞!這是他迄今為止發出的惟一的聲音,僅一個字,聲氣言辭卻極粗暴,小姐們的聒噪便戛然而止,靜下來。”故事馬上拉開真實的面紗。內聚焦型敘述更易于詳略布置,為老板精準地推測故事真相做了大量鋪墊,就不顯故事結局的突兀。讀者還能對比文本聽眾作為不同性別的不同關注點。文中的男性聽眾作為一個道德評判者的角色,與更沉迷于浪漫奇遇、關注“情感”發展和故事隱私細節的年輕女理發師地位完全不同。王安憶安排了女性聽眾的集體性迷失,打造了男性聽眾客觀理性的優越地位,這與故事敘述中女主人公自以為具有的男色奇遇的主體性產生一種錯愕的顛倒,于是出現了女性追求主體性故事經歷時反而喪失事實上的主體性的矛盾,這直接反映了王安憶對女性主體性進程和發展方向的思考和疑惑。
其次,在敘事者類型的安排中,為了使男老板呈現出特有的客觀視角,作者敘述故事時,只穿插部分老板的視角,男老板的形象因此最具懸疑性,這使得他有一種“靜謐”的第三者之感。王安憶用較少的筆墨,就讓老板的形象深刻地停留在讀者腦海中,比如“她們說話的聲音很大,笑聲也很響亮,總之是放肆的。老板并不說她們,看來,是個沉默的人,還有些若有所思的。”還有“老板肘撐在膝上,下巴托在掌中,那樣子有點像小孩,想著小孩子家的心事。”或是“老板在柜臺里打瞌睡,對她的故事不感興趣的樣子,但是也沒有出來干涉她們這樣大談山海經。”這讓老板在若即若離之中成為最客觀的觀察者,并且主導了故事寓意的浮現和真相揭露的進度。這個看似不明顯的主導人物在前文的細節描寫中就已經有所鋪墊,連這位老板不符合手藝人身份的油滑之氣也成為比年輕女理發師更熟練、等級更高的象征,“有一種焦慮,替代了他們這類手藝人的悠閑勁。那是由手藝嫻熟而生出的松弛,以致都有點油滑氣了。”從而將人物的氣質和老板的身份,都烘托成作為故事等級地位更高、思考更理性深刻的形象存在。這種等級的差異,站在女性主義的立場來說,絕對是刺眼又不合時宜的,畢竟男性在母系社會之后就逐漸奉為智慧理性等頭腦超于女性的性別群體。年輕的女理發師包括女主人公顯然擁有一種女性主義大旗飄過之前的弱勢感。表面上她們自信果敢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年輕稚嫩一些的女人也似乎找到她們的榜樣,都決心要構建女性的話語體系,宣傳女性獨有的感情體驗,最后找到一種游刃有余的生活狀態,平衡掉男性主導過的歷史重量的痕跡;文中的事實卻是顯而易見的,“他低頭坐在那里,任憑小姐們與閑坐的人如何聒噪,也不搭腔。人們幾乎都將他忘了,可是,很奇怪的,又像是要說給他聽。倘若他要不在場,說話的興頭就會低一點,話題也變得散漫,東一句,西一句,有些漫不經心的意思。這個沉默的人,無論如何是這里的主人,起著核心的作用。”女人舒展自我力量的舞臺是與男性群體的比照,需要男性作為聽眾或對象,完成新主體力量的宣告,這種“主體性”基于男性的幫助,甚至需要男性的某種故意的容忍和表演。這中“主體性”就與性別上獨立自主的話語權相去甚遠。也正是這種對男性的懸疑式的視角限制使文章結尾的男性話語更有力量,把老板一筆筆推向小說客觀敘述者的終極身份。endprint
作者自身的存在,也表現為一種話語介入的干預敘述者角色。作者把自己的態度和語言大力介入外貌描寫和心理描寫中,并發表一定篇幅的人物評價。描寫男老板時“自然就操一口蘇北話了。這好像是這一行業的標志,代表了正宗傳繼。與口音相配的,還有白皙的皮膚,顏色很黑、發質很硬的頭發,鬢角喜歡略長一些,修平了尖,帶著鄉下人的時髦,多少有點流氣,但是讓臉面的質樸給糾正了。”“在男人中間,這類長相算是有點‘艷,其實還是鄉氣。”展現了男老板原始鄉下氣與市井氣的綜合。還有對年輕女理發師的描寫,“她們的年齡分別在二十出頭和三十不到,長相奇怪的很相似,大約是因為裝束。她們都是削薄碎剪的發型,發梢錯亂地掩著渾圓的臉龐,有一點風塵女子的意思。”將年輕女理發師進入都市后沾染的風塵感描繪得細致精確,甚至對是發廊閑人的描寫,烘托了都市私人生活的閑散和曖昧不明。王安憶大體上用描寫加評論的方法直觀地塑造人物形象,對于短篇小說來說是迅速有效的人物刻畫方法。而這種作者主體意識的介入,則將小說指向一種故事之外的帶有作者個人性的寓意,人物個性緊扣住城鄉結合的背景,在城鄉過渡的環境中,任何由女性主體性的強調帶來的新鮮血液都對女性有種莫大的吸引力,吸引力來自原有的鄉村經歷和女性地位較低的現實,對城市豐富閑散生活的向往和對個人愛情體驗的追求激發了女性主體性的尋求,這成為作者想表現女性主體性探索的盲目性的證明。
文中最不可靠的敘述者,反映在王安憶筆下,就是女主人公。王安憶用帶有一定精神優越感和道德優越感的老板出場對女主人公進行諷刺,同時也借用自己的評論側面表現對脫鄉入城的女主人公的女性視角的諷刺。而她對城市女閑人的描述就對比起來更加褒義,“她們生活在人多的地方,挺愛熱鬧,最怕的是冷清。她們內心,甚至還不如這些外來的女子來得尖刻。這倒是出于優越感了,因為處境安全,不必時時提防。”“在這鬧市中心生活久了,便發現這里有幾分像鄉村,像鄉村的質。這些閑坐的女人里,沒幾個能猜得到那兩位小姐背地里如何談論她們,當她們光鮮地從玻璃門前走過去,她們在門后的眼光,藏著怎樣復雜的心思。”這就通過對比,把城鄉女性生活狀態的差異呈現出來。差異導致了文中鄉下年輕女理發師進城后的羨慕嫉妒交錯的心理狀態,盲目就因為這種非理性的情感而出現。除開城鄉差異碰撞的小說背景,現實生活中對女性主義的狂熱時常也來自非理性的情緒宣泄,女性主體性的渴望下,仍然是女性本身缺少精神和物質的獨立自主的現狀,對女性主體性的追求,是換了口號的在男權世界的滯留。小說將女主人公設為重要的敘述者,卻仍在作者心中留尷尬的地位和形象,現實是女人對愛情豐富體驗和欲望滿足有更積極的追求,卻沒有強調自身物質精神獨立自主的進步。
作者在敘述時間把握和節奏控制角度上,小說中的幾次擴述也很有趣,甚至讓故事描述變成了電影中的“慢鏡頭”。例如“她光笑不答,向老板要了個一次性塑料杯,到飲水器上接了水,慢慢地喝。人們便不敢催她,耐心地等著。店里的騷動平息下來,重新建立秩序,恢復了講述和聆聽的安靜氣氛。”在這之后才繼續敘述老法師的結局,又如“太陽到了這一面,透過窗上的尼龍鏤花簾子,從背后照了她。她的臉就在暗處了。不過,這只是對此而言,在強光下的暗,依然是明亮的,而且顯得柔和。她笑一笑,將手里喝空了的塑料杯一下子捏癟,這個動作有一種結束的意思,可是底下還有……”這些擴述完后再推向結局,即女主人公自稱要和老法師結婚。擴述都用在幾處敘述轉折或者是結尾呼之欲出時,敘事由此急徐有致,敘事編排變得多了幾分柔和感,有效地中和了主題中強力的批判語調,也是敘事與其女性主義的主題搭配得當的妙筆。
小說中,作者用女性的性別角度和精彩的敘事方法呈現出女性主義發展中的新問題。無論是男性中心話語權依然根深蒂固的事實,還是女性對女性主體性認知極其模糊盲目的可悲之象,都是王安憶的敘述試圖傳達給社會的訊息。只有繼續探索女性主體性的進步方向,繼續為解放女性努力,才能最終真正釋放女性的社會力量。只要我們還在這條長遠的道路上,關于女性主體性未來走向的思考就一刻也不能停息。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