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曉媛
內容摘要:《北京人》、《芳草天涯》是四十年代曹禺和夏衍的兩部重要作品,兩部作品對人性都有深刻的揭露,而其中塑造的女性形象更是深入人心。本文選取《北京人》、《芳草天涯》中愫方和孟小云兩位女性,試著揭示在抗戰的背景下兩位生活環境、性格完全不同的女性,在面臨愛情和人生的困境時,靈魂的掙扎和精神的裂變。
關鍵詞:愫方 孟小云 人性 價值
在四十年代的戲劇創作中劇場戲劇的藝術水平相對較高,出現了郭沫若、歐陽予倩等著名的歷史劇劇作家。他們響應抗戰的號召,創作傾向于展現民族正氣、民族美德,表現歷史人物的愛國品質和錚錚鐵骨。時代環境使劇作家的寫作重心移向民族抗爭性的揭示和啟迪,而民族性格萬象則展現的相對較少。而這時,曹禺的《北京人》和夏衍的《芳草天涯》則從感性的角度展示了愛恨糾纏的現實世界,塑造了愫方和孟小云等女性形象,并將人物與時代背景融合,在個人與社會的沖突和碰撞中引領讀者去探究人性的游移和生命的意義。
《北京人》講述了抗戰時期一個沒落的封建大家庭中眾生的掙扎相,但曹禺并沒有創設濃重的戰爭氛圍,劇本中著重刻畫的是曾府的腐朽陳舊,曾家老太爺曾皓的吝嗇自私、昏庸固執,曾家大奶奶的虛偽狡詐、猜忌多疑,曾文清的懦弱敏感、沉郁懶怠。曾府如同棺材般陰暗枯寂,帶有不可撼動的堅硬歷史外殼。
冷靜溫存、內外兼美的愫方生活在曾府,一如生活在籠中的鳥,為著愛情,她在曾家大宅中忍受著孤獨寂寞,忍受著屈辱壓迫,忍受著曾思懿的冷嘲熱諷,冷靜地旁觀著這個封建家庭的一切荒誕,想逃離卻遲遲不能下定決心,曾文清走了,于是她把能夠照顧曾文清身邊的人看作一種幸福,“他走了,他的父親我可以替他侍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愛的字畫我管;他愛的鴿子我喂;連他所不喜歡的人我都覺得該體貼、該喜歡、該愛,為著……為著他所不愛的也都還是親近過他的!她在愛情面前是極端卑微的,即使她愛的人沉郁懶怠,是別人口中的“廢物”,愛仍然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價值外現。在封建大家庭中成長的愫方,在閨閣中堅守著別人不能理解的“幸?!薄?/p>
《芳草天涯》劇本是以一九四四年處于西南大后方的桂林等地為背景?!叭毡镜蹏髁x加緊滅亡中國,而國民黨反動派繼續實行逃跑政策,民族災難空前嚴重。處于西南大后方的國統區廣大地區,政治腐敗,物價騰飛,民族的危難和生活的困窘,把人們壓抑得難于呼吸”。而在這個大背景下,劇作家為我們刻畫了故事發生的“小背景”——心理學家尚志恢和妻子石詠芬之間不斷激化的矛盾,尚的逃避,石的糾纏。孟小云就在這時在劇中登場。她“灑麗輕盈”“豐姿出俗”“新鮮明麗又充沛著智性的印象”,與渴盼從婚姻的牢籠中掙扎出來的尚志恢互生情愫,但卻不能掙脫束縛。
孟小云作為新女性,她的人生原本沒有框架,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支配自己的人生。她的愛是熱烈的,她明白尚志恢的心為著不幸福的婚姻是痛苦著的,她愛著他,不畏流言蜚語敢大膽地承認,“可是我討厭扭扭捏捏,什么事情都要找個漂亮的題目,讓自己躲在招牌的后面,你,為什么不能坦白地說,為了……愛?為什么不能坦白一點?你要我說些什么呀,要我瞞住自己的感情,給你一個空虛的安慰?”社會磨練了她,生活不能將她束縛,她堅毅、果敢,敢于面對一切困難。
兩位女性相比較,愫方伶仃孤獨,寄人籬下的生活養成了她驚人的耐性,沉靜、緘默,表情上很少展現自己的抑郁情感,她足不出戶,是典型的大家閨秀的氣質;而孟小云活潑大方,一顰一笑間真性情自然展現出來,思想先進,對社會時事都有著熱切的關心。愫方和孟曉云的兩位女性形象明顯不同,但她們卻都在抗戰的大背景下,在各自的矛盾沖突中經歷著人生的洗禮、精神的裂變。
愫方和孟小云觸摸到愛而不得所愛,卻又不能忘其所愛,在愛恨的糾纏中,在人性的困境中,她們飽受磨折和煎熬,如困獸之斗。
愫方默默守護著自己的愛情,二十幾年如一日,如江泰所說“愛不敢愛,恨不敢恨,哭不敢哭,喊不敢喊”。愫方的愛情在那樣的時代是無望的,這枝空谷幽蘭在等待中面臨凋謝,她寄希望于屢次決意出走的曾文清,愿他逃離齟齬和齷齪,在廣闊的人海中謀求光明和溫暖。但曾文清已經被北平士大夫糜爛的生活所腐蝕,“他一半成了精神上的癱瘓”。在這個陰暗的牢籠中,和封建婚姻不斷抗爭的新女性瑞貞給了愫方溫暖和關懷,也向她展示了廣闊天地的一角,她鼓勵愫方和她一同走出牢籠,跟隨袁氏父女走到陽光中。愫方卻始終不愿離開軟弱的曾文清,直到曾在決意出走后最終又折翼歸來,愫方的希望終于破滅,她覺得“天塌了”,她的夢醒了。
原本不畏生活艱辛的孟小云開始不斷在理智和情感之間徘徊,她與尚志恢之間互相試探、不斷“摸索對方的靈魂”,在愛情上她也表現出克己、讓人的一面。她顧及到詠芬的情感,顧及到可能帶給尚志恢的傷害,她只能壓抑自己,“盡可能的只在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才和志恢交談,而談的也只是一些對戰局的煎憂,對國事的感慨”。當她認識到愛情的無望時,她質疑和訴苦:“人為什么這樣苦呢?苦得這么深,苦得這么沒有代價?”這種對生命的無奈和反詰,讓孟小云感受到個體生命的渺小。
如林賢治在《一個人的愛與死》中所說:“富于青春活力的生命,柔情,自由無羈的精神交流……如果這一切都只能得自夢中的給予,可知生活本身的匱乏。”愫方和孟曉云經受著愛情的苦悶和生活的悲愁,當她們認識到愛情的無望,生命的卑微時,她們覺醒了。絕望中的覺醒是痛苦的、掙扎的?!皦粜蚜藚s發現無路可走”是更深的痛苦和掙扎。在個體的小我中無法掙脫,于是她們逃離困惑和迷茫,投身到社會的廣闊中去,實現個人價值、尋找新的希望。
愫方離開了黑暗的枯井,跟隨瑞貞去“那個地方”。曹禺在談到《北京人》的創作時提到:“在這個戲里,瑞貞覺悟了,愫方也覺醒了,我清楚地懂得她們逃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就是延安。但是,我沒有點明?!辈茇噲D保持劇作的“古老感”,他不愿被時代洪流裹挾而失去劇作家的主體意識,影響劇中人物個性的塑造和主題的表達,所以愫方最終出走何處,曹禺未給予明確的表達。但在讀者看來,愫方在人海中浮沉也好,在延安磨練成長也罷,出走帶給她的必定是新生和希望。正如錢理群在《大小舞臺之間》中說:“愫方正是曹禺心目中的‘博大的詩人,是劇中惟一對‘活著是為什么呀這個問題有了自己明確的回答的人。”
孟小云作為新知識女性,在戰爭年代,個人價值無法充分社會化,苦悶游移、報國無門,又經歷感情上的人性困境而無路可走,劇作家選擇讓她與“尚志恢”和解,順應時代理性投身到抗戰中去獲得精神“解脫”。對于一位新女性而言,她經歷了感情上的失意,卻獲得了精神上的升華和超脫。
愫方的“出走”在一定意義上是對封建社會給予女性迫害的反抗,對封建禮教的唾棄,她邁出了女性個性解放的勇敢一步。朱棟霖等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中提到:“愫方這位女性形象,讓她受苦受難的靈魂在周圍的黑暗中閃爍出光輝-----在愫方那富有人情美的憂傷而堅韌的閃光靈魂中則傾注了作者的審美理想。”而孟小云的“出走”則為我們回答了進步知識分子在民族解放戰爭中如何戰勝惡劣環境,如何解決戀愛和革命的問題,相比于尚志恢在人性上的徘徊猶疑,孟小云無疑更加堅定和勇敢。
娜拉說:“首先我是一個人,和你一樣的一個人”,表達了女性渴望解放的心聲。娜拉從不合理的婚姻中出走,而愫方、孟小云卻是從無望的愛情和生活中出走,更進一步說,她們是從“小我”中出走。魯迅說:“無論如何的受制于理智,只要愛著,一定有激情鼓蕩其間。如果激情平息了,湍流變成了止水,便遺下本我在掙扎。愛欲的掙扎是最深的掙扎。”所幸,她們都沒有向庸常投降,為了個性的自由表達,沖破了思想的牢籠。與劇中曾文清、尚志恢兩位男性相比,她們都是勇敢的超越者。
《北京人》和《芳草天涯》的背景是抗戰時期,當創作風向均向民族解放靠攏時,曹禺和夏衍卻沒有忘記對人性的思索和追尋,沒有忘記精神的內省和情感的抒發,作為劇作家,他們展現了批判和啟蒙的責任意識以及對藝術探索的不懈追求。在特殊時代理性的制約下,他們的劇作警醒著人們:對人的關注,對人性的關注,永遠是藝術創作的中心所在。
參考文獻:
1.朱棟霖,龍泉明.《中國現代文學史》[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夏衍.《芳草天涯》[M].開明書店,1949
3.曹禺.《北京人》[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4.錢理群.《大小舞臺之間:曹禺戲劇新論》[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作者單位:山東桓臺第一中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