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月
在我們這個時代,造夢師是個令人尊敬的職業。
在大街上匆忙行進的各色男女,可能是人類,也可能是機器人。機器人笑起來比人類還美,不但能干人類可以干的工作,也能干人類不可以干的工作,能像家人朋友一樣陪你聊天談心,也能像人生導師一樣開解你。而機器人唯一不會做的事情是——做夢!
如果你以為人類還能像很久以前那樣,想什么時候做夢就什么時候做做,想做什么夢就做什么夢,那你就錯了。不管是好夢噩夢,這個時代的夢就像奢侈品一樣,不能輕易得到。所以才有了我這個職業——造夢師。
因為這個職業是如此重要,所以除了要經過很多的考核,我還要簽署一份協議,造夢師不能給自己造夢,否則將面臨嚴厲的懲罰。
我常想,為什么很久以前的人們有夢,而現在夢竟然成為稀缺品呢?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有做過夢,在聚會中,被人們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的一定是做過夢的人,他們的待遇就像是去了外星系旅行回來。有些人聽了別人說夢,也想回去努力做一個夢,但是成功率很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類從一出生開始,就像機器人一樣設置了程序,該睡就睡,該醒就醒,一切按部就班。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祖先們壓力太大了,我考《造夢學概論》時就學過,幾個世紀前的人們因為工作和生活的壓力太大,越來越多的人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也會被噩夢驚醒,那時的人們就希望人一生下來就可以在想睡的時候入睡,入睡也不會被夢打擾。經過很多代人的研究,終于改變了人類的睡眠基因,人們可以安然入睡,在預定的時間自然醒來。當時這個偉大的改變讓人類很是興奮,改良睡眠基因的科學家被載入了史冊。又過了好幾代人,人們慢慢發現,睜眼就醒,閉眼就睡的生活太單調太無趣了,更可怕的是,很多人竟然都不知道什么是做夢。人們在讀書時看到以前的書本里有關于夢的記載,就有越來越多的人發問,夢是什么東西?怎么以前的人們對夢又愛又恨?
又經過好幾代人類科學家和專業機器人的研究,才發現了造夢的程序及方法。為什么不直接把基因改回去?原因很簡單,科學家們論證認為,睡眠質量還是要比做夢重要得多。做夢就像做手術一樣,有需要才做,并不是誰都需要的。
我的工作很忙碌。白天我要去搜集造夢的素材,將素材一點點的合成、修改、完善,畢竟人們是花了很多錢來定購一個夢。普通人能做一個夢就可以滿足很久。也有些富有的人,天天晚上都要來買夢,各式各樣的夢都想嘗試,還要求是限量版的,這樣在聚會說夢時才不會跟別人的夢相撞。說實話,我最煩這種客人,仗著有錢,就任性胡為,要知道,夢的資源多寶貴啊!就算我是高級造夢師,我也不能天天都創造出限量版的夢來。可是《造夢師職業守則》第一條就是:“不能無故拒絕客人的要求。”雖說有錢客人的要求讓人煩,但我也理解,畢竟一個聚會上,如果你正在開心地聊起自己做過的夢,然后聽眾中就有人搶你的話,把你的夢都說完了,那這個夢就白做了,一點意思都沒有,人類與生俱來的虛榮心會被狠狠扇耳光。我就納悶了,科學家連睡眠基因都可以改變了,為什么不把人類的虛榮心給改掉呢?我的導師對這個幼稚的問題笑而不答,后來他在一篇論文里面用大段的論據來闡述了一個觀點:有貧富的地方就有虛榮心!
導師也真夠無聊的,這么一個觀點直接告訴我不就行了,還要查閱大量的歷史資料,以充分的論據來證明。不過造夢師本來就是半個歷史學家了,為了造出大量的夢境滿足預訂需求,造夢師都必須熟讀文史類書籍,將歷史的素材轉化為夢境的元素。我最近忙得黑白顛倒,我在編織一個特別美的夢。
傍晚我從工作室出來時,機器人助手美夢就告訴我,接了三個預約。說起美夢,他真是一個極好的助手,他塑造出來時是按照科學的黃金比例來設定的,身材、樣貌、性情都是沒得說的,單是聽到他的富于磁性的聲音我就覺得心情愉悅。美夢每天只幫我接三個預約,再多我就吃不消了。
第一個預約的客人是個年僅十歲的小男孩。他患上了QA病,我不是從醫的,只知道這是新的絕癥。人類總是這樣,攻克了一項絕癥,又會有一項新的絕癥出來。小男孩的心愿是希望在死之前做一個夢,但是他也沒做過夢,所以不知道要做個什么樣的夢才好。
順便說一句,重癥患者是可以申請免費造夢的,而且預約優先。這是《造夢法》規定的。造夢師本身是公益職業,收取的巨額造夢費也是用于研究夢境和公益用途。
什么要求都沒有的要求才是最難的。我翻閱了數據庫,飛快地找出書中記載的很久以前的孩子關于夢的描述。
數據庫自動為我檢索十歲孩子描繪夢境最多的年代。二十世紀中葉至二十一世紀中葉,整整一百年,這個年紀的孩子有夢想和平的,有夢想坐上宇宙飛船遨游太空的,有夢想從事什么職業的,這些是以前的孩子們的夢,在今天早已不是夢了。我在浩瀚的數據庫里飛快地尋找。與我遠程連接的男孩的父親顯然很著急,醫生只同意他放假一個小時,而且小男孩的身體很弱,在等待的過程中幾次要睡著了——他已經無需啟動身體里的睡眠系統就要被迫睡著了,這是病人才有的癥狀。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個畫面上,一群孩子在藍天下的草地上放風箏,盡情地歡跳著。夜晚,一群孩子在田野里捉螢火蟲,星星點點的螢光明滅著,孩子們的臉上露出歡愉的笑容。
朋友?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概念了。現在的孩子們在家就可以遠程接受教育,高度發達的科技,讓人們足不出戶就可以完成教育、醫療、購物、社交等活動,通過屏幕,認識人與物,雖然近在眼前,會對你笑對你講話,但只是沒有溫度的會動的圖畫。我也記不清我小時候是否與朋友一起握過手。大家明明彼此很熟悉,卻會覺得除了一張臉是熟悉的,再也說不出別的了。
我列好夢境的元素后,啟動自動生成模式,一個全新的夢境因子就產生了。現在只需要最后一步,讓男孩戴上感應器就可以進入夢境了。
因為男孩是未成年人,造夢師有責任全程監護,以便出現萬一夢境不按設定走,引起未成年人的恐慌時采取應急措施。
我通過屏幕指導男孩的父親幫助男孩戴上感應器,啟動開始鍵。endprint
戴上訊號接收器,屏幕上顯示一片草地——是真正的草地,不是仿生的人工培育草坪。我認識的很多人都沒有見過真正的草坪,我也沒見過,但我是造夢師啊,我知道很久以前的草是真的,沒有仿生的草這么柔軟舒適帶著花香,而是稍稍有些刺手,有充滿力量的清香味,割它時會有股腥味,像是它們的“血”在彌漫,它們遍地生長,粗野地生長,被冠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特性。
草地上一群孩子,有男有女,在互相招呼著。這是春天,從前的季節是四季分明的,不像現在,沒有酷暑沒有寒冬,氣溫以人的舒適度為調節準則。那時的春天野花在開,蝴蝶在飛舞——蝴蝶是早就滅絕的物種了,只是在信息高度發達的時代,滅絕的物種也可通過科技復原看到它的真身。
招呼男孩的是他的朋友們。有班上的同學,也有鄰居的孩子。
“李李,我們一起放風箏好嗎?”穿著粉紅色裙子的小姑娘招呼著。
李李揮舞著手,快步跑向朋友們。
我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李李,他的嘴角稍稍上揚。我放下心了,李李對這個夢是樂意接受的。
“李李,你會放風箏嗎?”一群孩子將李李圍在中間,顯然孩子中間也沒有會放風箏的人。
李李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著:“我也不會。書上說以前的人放紙鳶都是要跑著的,我跑一下試試看。”
我的心里忽然有點疼。我這個導演對這個夢境的導向是放風箏,但并沒有指定是李李放風箏,我的想像力還是不夠豐富和大膽。QA癥患者從小就四肢癱瘓,別說跑步了,就是獨立行走他都沒有嘗試過。高科技僅能讓他借助機械的力量自由移動,并不能讓他邁開自己的雙腿。然而,這個孩子的思想深處一直想跑想跳。因此,在這個由我主導的夢境里,他頑強地植入自己的夢,他要跑起來!
忽然間,我為自己的想法吃了一驚,夢,剛才我腦海里的詞是夢!李李他有自己的夢!誰說人類已經失去夢了?在李李這個尚未成熟的大腦里,依稀存在的夢仍是他腦海深處無法抹除的基因。
李李捉住風箏,迎著風,在太陽底下奔跑。春天的風吹拂著他柔軟的頭發,他是個有著細長眉毛的單眼皮男孩,邊跑邊笑,笑起來眼睛瞇縫著,那一絲開著縫的眼皮間黑眼仁如黑曜石般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光芒照耀著那只斑斕的蝴蝶風箏,風箏便似乘了風般,扶搖直上。
風箏穩穩地飛在空中,小伙伴們高聲歡呼。李李一個踉蹌,倒在地上,倒地之前,他仍不忘把風箏放飛。小伙伴們圍了上來,問他摔著沒有,李李咧嘴一笑,搖搖頭說不要緊。穿著粉紅裙子的小姑娘掏出手帕,扎住李李沁出血珠的膝蓋。
天不知什么時候黑了下來。草地上有點點的螢火蟲在閃爍。
喧鬧的孩子們安靜下來,仿佛天地間都寂靜了,這些提著燈籠的小天使散落在孩子們身邊,忽閃忽滅。
李李伸出雙手,輕輕地將一只螢火蟲圍在手心里,透過手指的縫隙,手心里的那只螢火蟲在一張一合地呼吸著,螢火蟲的尾巴便一閃一閃的。
孩子們的手上忽然多了一個玻璃瓶子,有個孩子先捉了螢火蟲放進玻璃瓶子里,開始是一只,后來是幾只,十幾只,半瓶子的螢火蟲進了瓶子,一起閃耀著。別的孩子見狀,也紛紛撲向螢火蟲。被關在玻璃瓶子里的螢火蟲提著它的小燈籠,找不到出口,到處碰壁,無從逃離。于是它們的燈光越來越弱,天空沒有小燈籠的照耀,也暗淡下來。曠野里既靜謐又黑暗,令人生怖的氣息向孩子們靠近。
粉紅裙子的女孩子首先嚶嚶地哭起來,別的孩子像受了感染一樣,也跟著哭起來。
——這不是我設計的夢境,我設計的夢境里只有提著螢火蟲的孩子在愉快地玩耍。李李的意念太過于強大了,在他小小的心靈里,死亡早就在向他逼近,命運像一只無形的大手在將他包圍,他掙不脫,他在那只大手里慢慢走向死亡,像螢火蟲一般,燈熄人滅是最終結局。
李李的腦電波在劇烈地波動著。我感受到那顆小小的心想要沖破命運的枷鎖的渴望,我必須給他一個希望。
我操控著電腦,輸入對夢境中的李李的控制符號。李李輕輕攤開手心,掌心里的螢火蟲緩緩飛出,慢慢升騰。
其他孩子也放出了玻璃瓶子里的螢火蟲。草地上的天空又重新被螢火蟲微弱的光芒照亮。
李李輕輕地笑著,和伙伴們挽著手看著螢火蟲裝點著夜空。
第二個預約者是個百歲的爺爺。他是自己申請的預約。美夢給我的資料顯示,老先生神智清醒,思維清晰。目前人類的壽命正常值在一百五十歲,一百歲的男子還真不能算在老態龍鐘那一類。曾經有一則笑話說:有個記者在重陽節去敬老院采訪,問一個獨自在樹下發呆的老爺子:“爺爺,你怎么不去跟別的爺爺一起玩啊?”老爺子睥睨了一眼遠處一起玩聯機游戲的老人們,冷笑著說:“我都一百四十多歲了,怎么去跟那些才一百歲的年輕人玩!”
老先生叫衛斯理,他在申請的理由一欄上寫著:“自從父母去世后,很久沒有見過孩子們,自己一個人孤單地存活著,沒有念想,沒有牽掛,生無可戀。”
人類的世界真是可笑,一邊是科學家埋頭研究怎么讓人類越來越長壽,一邊又是長壽的人們無所事事,覺得活著沒有意義。
衛斯理的資料顯示,老人九十歲退休,父母妻子相繼去世,孩子有自己的家庭,孫輩曾孫輩們也各自獨立,一個家庭五代人分散在地球的各個角落,有事時才通過視頻見面。一旦關上視頻,整個房間連灰塵都沒有,寂寞像洪水般漫延,將他迅速吞噬,他常常被無名的寂寞壓得喘不過氣來,導致睡眠系統失常,有時白天會睡一整天,有時晚上想睡又清醒著。醫生告訴他,這是病,但是身體機能沒問題,屬于心理疾病。心理醫生診斷后認為,衛斯理這是典型的老年空虛癥。解決的方法就是多走出家門,與人面對面交流,如果能與孩子們共同生活就更容易恢復正常。
衛斯理不愿走出家門,超過一百年的人生里大多數時間都是通過視頻來與人交流,包括父母,現在要他與別人面對面地說話,他完全沒有信心。跟孩子們一起生活?這更不可能了。他年幼時,科學還未如此發達,家人還曾經在一起生活,后來,社會分工越來越細,社會也進化得更加規范。他的孩子出生后就由專業的育嬰機構管理,后來的每一階段都有相應的社會機構代為操勞,人類除了還需要親自生孩子外——也有許多人是溫室試管出來的,再也不需要承擔因孩子而帶來的生活及工作的不便。孩子們像溫室植物一樣茁壯成長,這點毫無疑問,機器人保育員的頭腦里有著各種照顧孩子的程序,能夠做到比人類更加細致更加耐心——而孩子們的感情也像機器一樣,按照法律每天與父母視頻,距離近得像生活在一起,但是隔著冰冷的屏幕,是遠得要命的心。endprint
心——我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胸腔,感受不到心的跳動,將手按在胸口,才輕微地感到那“撲通撲通”的機械運動。我伸出食指,朝美夢勾勾指頭。美夢徑直來到我的面前,我冷不防地伸出右手,按在美夢的胸口——沒有“撲通”聲,美夢是機器,不是人。
美夢溫柔地眨著眼睛,捂住我按在他胸口上的右手,深情款款地看著我眼睛:“親愛的,你是不是難過了?有我在。”
往常,聽到美夢這樣溫柔的慰藉,再累我也能馬上恢復戰斗力。美夢帥氣、陽光、能干、寬容,這是機器人服務中心為我量身打造的兼具管家、助手、保鏢、朋友功能于一身高訂版機器人,因為身為造夢師的我,每天不僅要接收人類的負能量,還要為人類創造正能量,美夢的到來,能保證我不被瑣事纏繞,不被負面情緒帶走,像個機器一樣冷靜處理每一個預約申請,也能保留人類的感性情感,為人類創造一個又一個溫暖的夢。
可這一刻我深切地知道,美夢他沒有心。他超高的智商能將我從各種被困擾的情緒帶回正途,卻無法真正抵達我的內心——因為他太冷靜了,美夢是完美的,而人類是不完美的。
只見美夢纖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半分鐘后一份完美的造夢方案就顯示在我眼前。
方案完全符合我的意思,給衛斯理造一個關于親情的夢。衛斯理的童年是和父母一起度過的,越到年老越孤單,他才越懷念那份親情。
為了讓衛斯理的夢境無縫銜接,程序輸入的情境是從衛斯理的童年開始的。衛斯理在一個大家庭成長,他有一個伯伯一個姑姑,小時候常跟堂兄弟、表兄弟一起玩捉迷藏。說起來,捉迷藏這個游戲真是千年不衰,從古至今的孩子都玩,只是每個時代的玩法不一樣。古代的人們玩捉迷藏要借助于樹木、草堆等掩體,而從衛斯理到我們的時代已經是借助于高科技了,我記得童年時玩捉迷藏用的就是隱身衣。但在超聲吶技術無比成熟的時代,什么隱身衣都只是暫時的,只要打開超聲吶一掃,連螨蟲都藏不了。
年紀相仿的玩伴,時不時聚會的大家庭,快樂的親子時光,衛斯理的童年是如此快樂,以至于在他長達百年的人生中,每每回想起那段短暫的歲月都讓他欣慰。
待到衛斯理結婚成家,社會又已經往前邁進了一大步。工作節奏越來越快,快到人們已經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去學習、適應與自己的孩子相處,一切都有機器人輔助,人們可以安心于工作和生活,輕松擺脫人類撫育后代的自然屬性。那些在機器人撫育下成長起來的孩子既然沒有享受過溫暖的父母親情,又怎么會有反哺之意?
夢境是這樣設置的。衛斯理的溫室試管孩子出生,他和妻子都需要工作,但孩子無人照料。衛斯理沒有像別人那樣將孩子送到機器人育嬰機構,他與妻子相較之下,妻子的工作更重要,他選擇了辭職,在家里陪伴孩子成長。孩子并不像機器人那樣好照顧,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孩子讓衛斯理吃盡苦頭。待到孩子完全能融入學校生活后,衛斯理重新選擇工作,缺失幾年的工作經歷,讓衛斯理落伍了很多,不得不努力適應新環境。盡管如此,陪伴孩子成長的衛斯理無怨無悔。衛斯理老了,孩子與他住在同一個智能社區,孫兒們每天都經過他的家門,與他打了招呼才走。
我的這個方案是如此完美,我相信衛斯理一定會滿意的。問題出在誰辭職照顧孩子上。我的夢境方案只是一個夢的設計,具體執行時,假如人的主觀能動性過于強大還是會改變夢境的發展方向的。比如衛斯理,他的潛意識里就想將孩子丟在機器人育嬰中心,他強大的潛意識將我給他設定的夢境改變了。衛斯理和妻子都不愿意辭職照顧孩子,妻子是從事尖端科技的,薪水比衛斯理高,知識的更新換代也很快,如果辭職幾年再復出,工作勢必不能再勝任。而衛斯理認為自己的工作同樣很重要,他是負責智能社區的,按照社會發展的速度,他只要離開工作崗位一年,就會造成脫節,到時再想回到崗位幾乎是不可能的。為此,夢境中的兩人展開了針鋒相對的辯論。
我從內心深處鄙視衛斯理。明明是個自私的人,該承擔責任時不承擔責任,到孤老無依時又想享受未曾揮灑過汗水而成熟的果實。
但在內心的更深處,我清楚我也是這樣的衛斯理。我之所以不愿意結婚,就是不想承擔生兒育女的責任。就像我的父母,他們也是將我丟在育嬰中心讓我和機器人保姆一起生活的。而我算是不錯的,還知道父母是誰,我身邊的許多試管孩子只知道單親。我們如果要繁衍后代,這樣的方式也會延續。父母只是個名詞,和我有血緣上的關系,僅此而已,他們沒有陪伴我成長,而我也不用照顧他們的老年生活,反正所有的人老了都會去機器人養老服務中心。直到我做了造夢師,直到我閱讀了那些久遠的歷史,我才知道,人類的社會細胞在幾個世紀以前還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孩子是由母親懷胎十月生下來的,父母兒女,天倫之樂,叫人之常情,讀著那些溫情脈脈的詩文,總讓我覺得很溫暖。那么,現代的我們還能稱之為人嗎?唉,不行,這是哲學問題,我一個造夢師想這些太費腦子了。
如果夢境按衛斯理的意志發展,那衛斯理這個夢就白做了。人的個性真是連高科技也無法改變的。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預約做夢的人那么多,造夢師又那么少,他不好好珍惜做夢的機會,安安靜靜地順從設計方案做完一個美好的夢,偏要按自己的心意將美好推向糾結,這不是自找煩惱嘛!
我盯著屏幕,像在看一出戲——我只是觀眾。造夢師無權干涉成年人的夢境,一旦違規,將會取消從業資格。
衛斯理妻子坐在搖床邊,一只手握著奶瓶,另一只手輕搖著小床,無奈地說:“衛斯理,你要知道,我是這個課題組的骨干力量,這個課題花了納稅人這么多錢,都已經進入攻堅階段了,我這時如果退出,不只是對組員不負責,也是對社會的不負責。”
衛斯理聳聳肩,攤開手說:“親愛的,我的工作也很重要。你要知道,我為了做這份工作,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如果我在家兩年,我會失去這份工作的。”
妻子低垂著雙眼,輕輕拍著搖床里的孩子。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在生育孩子前,他們也曾憧憬過,不要像別人一樣將孩子寄養在機器人保育中心,他們會陪著孩子一起成長。但孩子真的降生后,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簡單。工作就是首要問題。endprint
搖床里的嬰兒眼眸黑亮,一臉無知地樂呵地朝著母親笑。他剛來到這個世界,并不知道年輕的父母因為他的到來而在做著艱難的抉擇。也許他待在父母身邊的日子就這幾天了,幾天后他將會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處所,有一群和他同樣命運的嬰孩在那里嗷嗷待哺。
嬰兒的小腿蜷著,肉乎乎的小手胡亂撲騰,孩子突如其來的一聲歡笑軟化了母親。母親小心翼翼地握著嬰兒的小手,俯下身子輕輕地親吻著嬰兒的小手,眉眼間的幸福溢了一屋子,彌漫著香甜的巧克力味。
如果夢境再按著衛斯理的意志演繹,妻子會做出讓步,辭掉工作照顧孩子。我似乎明白了衛斯理的心,他渴望有個傳統的家庭,希望自己是一家之主,以自己為中心的家庭和樂融融。但在現實生活中,妻子不可能拋棄她的工作,孩子不得不丟給機器人撫育,這樣的人生越往后只能越孤寂。再長壽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是度日如年。
我的導師寫過一篇論文,論及老年人為何選擇自行了斷的比例日愈增多,是因為人們沒有了夢,生活無趣,從而論證造夢的重要性。我一直存有異議,人們活著無趣,無夢并不一定是主要原因,內心孤獨恐怕更讓人絕望!所以,我對于導師來說是異類,他認為我老是造些愛和溫暖的夢境并不能幫助人們,造夢師應該是天馬行空的,在夢境中可以滿足人們想要的一切,財富、地位,遠古未來宇宙天空任意切換。
等等,衛斯理的妻子不就是那位著名的化學家嗎?她發現的新元素讓我們的生活又上了一個新臺階,如果年輕時的她為了孩子選擇當家庭婦女,那我們現在的生活還沒有這樣便捷啊!
雖然這只是夢境,但我不想袖手旁觀了。
美夢抓住我伸向鍵盤的手。美夢是機器人,他的手有力而沒有溫度。
“你又不理智了。”
是的,作為我的助手,一個高智商的助手,美夢從我伸手的那一剎那,已經準確計算出我下一步的打算。
“美夢,我不能放任他的夢境。他的痛苦來源于他的性格,現實生活中是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的悲哀。我為什么要造夢,就是為了緩解他在現實世界的痛,給他反思,給他另一種抉擇的后果的可能,讓他在下半生可以得到一點點的慰藉。”
“客人不按方案走,得不到理想的效果,這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你因為同情心而強行扭轉他的夢境,你將會失去造夢師的資格。”
美夢低沉又冰冷的聲音提醒我事情的后果。
美夢的皮膚跟真人一樣,行為舉止也與真人一樣。唯一不一樣的是美夢的所有行為都是經過計算得出的,精準冷漠。我不同,我是個有著人類基因的造夢師,而且是個容易感情用事的造夢師。當初選擇造夢師這個職業,我的朋友們都勸我,造夢師得該多理智啊,你真不適合。正因為如此,我才有了美夢,他確實每次都在關鍵時刻阻止我犯錯誤。
我反握著美夢的手,美夢的手指纖長光滑,可惜美夢的眸子是空洞的,他無法感受到我的內心。衛斯理的行為是咎由自取,我為什么要幫他?
我小時候,就特別羨慕那些能隨著父母一起長大的孩子。我不喜歡機器人保育員。哭了鬧了,他只會給我食物和玩具,它的時間不容許有分毫的偏差,所以我不想拉尿也得拉,我不想睡覺也會被催眠。我希望母親握著我的手,溫柔地給我唱催眠曲,我希望父親的肩膀扛著我穿越城市和叢林,我希望在祖父的屋前蕩秋千,我更愿意聽曾祖父講過去的故事。但是,我的父母告訴我,他們也是在機器人保育中心長大的,這才是正確的成長方式。于是,我將我的夢想,我的不甘都放在我制造的夢境里。
美夢不解地問:“那為什么是衛斯理?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案例,你可以做到的。”
我將轉椅轉向美夢,盡管美夢不是人類,但我仍特別真誠地對他說:“因為,衛斯理是我的高祖父,我看到他妻子,就知道了他是我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你能理解這樣一種關系嗎?血緣和傳承。更重要的是,我希望知道,如果衛斯理給孩子一個溫馨的童年,那我的童年會不會不同?原諒我,美夢,請讓我任性一回。”
美夢俊美的眼睛看著我,無奈地說:“好吧,如果這是你的意愿,那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你在做出選擇之前,請關閉我的電源,就當我不知道吧。”
美夢的信號連接到造夢中心,實際上,他也擔任著監督員一職,我常開玩笑說美夢是造夢中心派給我的“臥底”。如果切斷了美夢的電源,造夢中心無法第一時間從美夢的數據庫獲知我的罪行。當然,除了美夢的數據庫,我手上的數據庫也是與造夢中心聯網的,只是沒有那么直接,從監測到我的異常舉動再啟動分析系統,還是挺耗時的。
美夢緩緩轉過身。他的電源開關在頸窩的位置,那塊像人類一樣的微突起的骨頭就是。美夢的曲線是那么完美,從背后看他讓我產生擁抱著他的沖動——他是我最好的伙伴,陪伴我度過漫長的歲月,看過我所有不為外人知的情緒,包括喜和悲,哀和怒。
我伸手從背后環著美夢,他的皮膚那么柔軟細膩,可惜沒有溫度。我將頭靠在美夢的肩上,一字一字地說:“美夢,對不起。”
美夢溫柔地拍著我扣在他腰上的手,說:“沒關系,親愛的。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我內心復雜地按下美夢的開關。
美夢,真的對不起,我今天要做的事情一定不能讓你參與。
我按下操控鍵。
我的高祖母打好辭職信,手指在發送鍵上猶豫了幾秒。
我的高祖父衛斯理忽然握住了高祖母懸在鍵盤上空的手,堅定地說:“親愛的,我收回我的話。辭職信改為我的名字。”
高祖母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著高祖父。
衛斯理抱起嬰兒,充滿慈愛地說:“你是對的,我們的孩子一定要幸福,父親一定要照顧兒子,以后孫子曾孫子我都希望他們能在家庭的環境里長大。我的工作沒了可以再重新開始,你的工作意義更大。就這么決定吧。”
衛斯理的這個決定,讓我喜極而泣。我不再是在機器人保育中心長大的“機器寶寶”了。我看到我蹣跚學步時,父親牽著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我牙牙學語時,母親一字一字地教導我;煩躁時,父母給我唱小曲;閑暇時,祖父給我講故事;還有我的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喜歡看我在花藤下蕩秋千,在秋千蕩至離地面幾乎平行時慈愛地驚呼……endprint
我的眼角被淚水潤濕。我看到夢境中的衛斯理滿足而平和,如一個飽經滄桑的智者,靜靜地看著兒孫們微笑。
從衛斯理的夢境中出來,我看了一眼時間,造夢中心很快就會收到我異常操作的訊號,我的時間不多了。
被關了電源的美夢呆立在我身旁,他空洞的眼睛無神地望著我。美夢,請原諒我的自私,但是我做這個決定花了許多時間,并且準備了很久。或許,我內心深處正是為了這個決定才做了造夢師。
最后一個預約者不是別人,正是我,我化名填的假資料瞞過了美夢。為了這一天,我穿越浩瀚的書海,在喜劇和悲劇間徘徊,為每一個蕩氣回腸的愛情心馳神往。
愛情是什么?我們的字典里是這樣解釋的:本義是婚姻即愛情。引申義的解釋就很長了,其中有一個說法是古代的男女因門戶或世俗之見等不為社會家庭所容的男女之情。這個解釋很讓年輕人迷惑,近幾個世紀,社會已經消除了門戶之見,更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成年人只需要對自己負責,愛便在一起,分開便是不愛,既然是自己的婚姻和愛情,關家人何事?關社會何事?
這種事情只有文學家和歷史學家才能解釋得清楚。大量的文學典籍里有關于愛情的描述,而歷史學家會以嚴謹的態度來證實古人們的愛情是多么艱辛,因其艱辛故而美好。這也讓現代的年輕人有了些許想象,在無法理解的同時也充滿了好奇。
我就是在閱讀了大量的文史典籍后才對傳統的愛情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不需要也不期許現代的愛情——那不過是場速配。將我的資料輸入婚姻信息系統,不過半分鐘,系統自動為我速配到與我最匹配的人選,無論是性情、外貌、生活習慣等各方面,都按照嚴格的標準來篩選。系統選擇出來的配偶,挑不出任何瑕疵。可這樣近乎完美的婚姻并不是我想要的愛情。我想要張敞畫眉般的細膩溫柔,我討厭這個時代里連約會都需要經過周密計算才能赴約的所謂“愛情”,戀人們的每一個活動都由機器編排好,人們謂之“高效”“精準”,然而我深覺無趣。完美的人無趣,完美的計劃無趣,一切完美的東西都很無趣,這樣的人生,活十年與活百年又有何差異?
以前,我一旦露出這種思想苗頭,美夢就會及時糾正我。機器創造出來就是為人類服務的,能由機器代辦的事都不是大事,所以讓我不要太過于焦躁。這么看來,我果然是有精神隱疾的,別人認為是享受生活,我認為是生無可戀。我的精神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我這樣的精神隱疾患者,常常無法自解的問題就是如果人類的情感都不算大事,都可以由機器操縱表達,那究竟什么才算大事呢?
我不知道,美夢有沒有將我這種不良思想苗頭匯報給造夢中心備案。也罷,我這樣的異類,擔任著造夢師這么重要的職位,如有不良傾向,確該早日清除,以防人類受害。
我將感應器戴在頭上,對著鍵盤發出“開始”指令,然后緩緩躺在工作室的沙發上。
這間工作室是我每天與訂夢者交流的地方,在這里,我曾制造了無數個夢境,滿足人們空虛的精神生活。但我從未給過自己一個夢,我是如此空虛,空虛到只能在別人的夢境里假想自己的生活。造夢師不能給自己造夢?這么奇葩的法律到底是誰制定的?造夢師要給人類帶來愉悅的精神生活,而自己卻要生活在沙漠中,真是太荒謬了。我偏不服。
我發現自己身處海邊,天藍得似精致的瓷器,純凈細膩,云朵是慵懶的,像是隨便走到這里累了便耍賴不走了,一群群地趴在那里,既無賴又可愛。唯有海是靈動的,一波接著一波地將海浪送至礁石上,無奈礁石總是不接收,一遍遍地拒收,一遍遍地推搡,看似無情,實則在打情罵俏。連海鷗也看不下去了,翻上飛下地起著哄。
我住在岸邊椰林里的小房子,木制的窗欞,木制的地板。海風將海浪夾帶到我的小屋,地板有微微的潮。我的小屋里有一壁的書櫥,椰林里有清風襲來,我一襲白色衣裙,躺靠在窗外椰林下的網床上看書,我及腰的黑色長發從網床的網眼里垂下,幾乎觸碰到沙灘上,清風不斷地撫弄著我的長發,力道正好。看書累了,就把書蓋在臉上,擋住陽光,閉目小憩。
有熟悉的味道慢慢靠近,帶著海洋的香氣,混雜著海鮮的腥味。我的他一定是個勇敢的人,他有著黝黑的膚色,他常赤裸著上身,搖一艘小船,他搖船劈海的樣子像極了海神。海水在他面前是溫馴的。他將海螺湊到嘴邊,輕柔地吹著海歌,海螺的“嗚嗚”聲帶著海面下各種生物的問候嘻嘻哈哈地涌來。
他越來越近,他拿起我的書,馬上就要親吻我。我閉著眼睛等候王子的親吻。
“對不起,你涉嫌強行更改訂夢者的夢境,同時還盜用造夢資源為己所用,我們現在依法對你實施逮捕。”
兩個穿個造夢中心監察員制服的機器人彬彬有禮地對我出示了《逮捕證》,我的名字尤其突出。
該來的總要來,我花了這么多心思,編織了一個只屬于自己的甜蜜愛情,最終沒能看到幸福結局,心里多少有點遺憾。雖然如此,我并不后悔。
我整理好衣服,踏上警車前,回頭看了一眼美夢。
“美夢對這些全不知情,他早就被我切斷開關了。懲罰,我全盤接受,請給美夢重新配置一位靠譜的主人,可以嗎?”
“編號1980多次偵測到你的不良傾向,但不及時向中心報告,作為機器人助手,他已經喪失高級機器人的資格了。這次我們要將他一起帶回去,刪除信息重造。”
監察員甲冰冷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與美夢磁性的男低音完全是天壤之別。監察員乙手一揮,美夢的開關重新被打開。
聰敏如美夢,只需一秒就能判斷出眼前的形勢。
美夢說:“是我的失職,請不要取消她的造夢師資格,她是一位很好的造夢師。”
明知道美夢只是機器人,我仍禁不住對他心動了。美夢的聲音,如化冰的春風將室內的冷空氣驅逐出去,我的心被暖到了。
監察員甲說:“編號1980,你違反機器人助手的規則,你很快就會消失了。”
監察員乙伸手拉美夢。美夢突然反手將監察員乙的開關按下了,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切下了監察員甲的開關。
“美夢,你……”我被眼前這一幕搞懵了。
美夢說:“你快走吧,到別的星球去,繼續做你的夢。他們很快就會來了,永別了,親愛的,我不會再是我,也不會再有關于你的記憶,但我希望你能記住我,不僅因為我是你的機器人助手。”
說完,美夢將我推進極速飛行器,關上艙門。艙門合上的那一刻,我竟然看到美夢的眼睛里含著淚。是我眼花了嗎?
我忽然淚流滿面。
我在遠離地球的開普勒星服役,開普勒星很小,但是很適合種花。我沒有逃亡,被判到開普勒星當花匠,開普勒星很原始,沒有那種一個按鍵就可以全部搞定種植、澆灌、采摘的系統,全部得人工。開普勒星上沒有別的人,甚至機器人也沒有。可我竟然喜歡上這個地方,每天在花田里徜徉,夜晚在星空下記錄心里的想法。我不再是造夢師了,被發配到開普勒星的我竟然能做夢了。
恍惚中,美夢向我走來了。
責任編輯 《紅豆》主編 丘曉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