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與出路：我國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實證研究

張 凱，徐 偉

(1.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2.中央司法警官學院 矯正教育系，河北 保定 071000；3.重慶郵電大學，重慶 400065)

困境與出路：我國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實證研究

張 凱1，2，徐 偉3

(1.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2.中央司法警官學院 矯正教育系，河北 保定 071000；3.重慶郵電大學，重慶 400065)

社區矯正是我國刑事司法體制改革的重要舉措，幫困扶助是社區矯正的核心要義。預防社區服刑人員重新犯罪，實現社區服刑人員良性復歸社會、踐行刑罰人道主義是開展幫困扶助工作的動力之源。然而，以往社區矯正幫困扶助措施受重刑主義的影響，執法觀念多有偏差、法律規章頻加排斥、社會參與屢受阻滯，嚴重掣肘社區矯正權利保障功能的發揮和刑罰目標的實現。為提高社區矯正幫困扶助工作的實效，需要更新理念，糾正偏差認知，形塑人道觀念，以此祛除法律制度中的不公平設計，并通過創新發展幫困措施，促使社區服刑人員融入群體，復歸社會。

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權利保障；人道主義；法律保障

社區矯正是我國刑事司法體制改革與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舉措。隨著社區矯正制度從政策指導到法律規制的轉向，社區服刑人員數量呈穩定增長之勢。如何管控社區服刑人員，幫其適應社會，防其再次犯罪成為社區矯正工作的重點與難點。推進幫困扶助工作，有利于預防社區服刑人員重新犯罪，促其適應社會，亦是踐行刑罰人道主義的不二之選。自社區矯正制度施行以來，司法行政機關一直致力于積極探索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的新制度、新舉措、新方法。然而，受積習已久的重刑主義觀念的影響，現行刑事立法仍注重服刑人員的強制懲戒，忽視服刑人員的人權保障，致使既有的社區矯正制度植根社會防衛，而對復歸社會關照不夠。與此同時，司法行政機關亦難以平衡監管與幫助的關系，多有重監管輕幫助的傾向，使得幫助措施的實效堪憂。此外，理論界大都關注刑事立法、制度建設及經驗介紹，對于服刑人員幫困扶助方面的研究相對匱乏。基于此，筆者于2017年3月，對上海、安徽、江蘇、江西、浙江、山東、甘肅、吉林、河北、內蒙古、四川、福建、云南共13省市150個司法所幫困扶助工作進行了問卷調查，并對個別地區的司法行政機關執法者進行了深度訪談，在現狀考察和原因分析的基礎上，提出推進我國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的實踐路向。

一、現實困境：我國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面臨的問題

(一)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理念的偏差性

刑罰人道主義是開展社區矯正幫困扶助工作的理論基礎。人道化、輕緩化是社區矯正的價值體現，其良性運行需要國家的寬容、司法行政機關的引導以及公眾的參與。然而，目前我國社會公眾及司法行政機關對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仍存在認知性偏差。一方面，多數社會公眾對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持抵觸情緒。筆者對150個司法所的工作人員進行問卷調查，在“開展幫困扶助過程中，社會公眾對此項工作的總體態度如何”題目的回答中，73人選擇“反對”，12人選擇“中立”，65人選擇“支持”。可見，社會公眾對司法行政機關開展的社區服刑人員幫助工作認同度不高。另一方面，部分司法者未能充分認識幫困扶助工作的重要價值及應有地位。在“您認為，開展幫困扶助工作對社區服刑人員的改造作用如何”的回答中，49名司法所工作人員選擇“有很大幫助”， 85名選擇“有一定幫助”，14名選擇“幫助不大”，僅有2名選擇“沒有幫助”。由此可見，司法實踐中近11%的工作者沒有認識到幫困扶助工作在預防犯罪，促進社區服刑人員融入社會等方面的重要功能。在“從社區矯正任務的重要性來看，您認為下列合理的選項是什么”題目的回答中，28名司法所工作人員選擇“監督管理重于教育幫助”，15名選擇“教育幫助重于監督管理”，107名選擇“監督管理與教育幫助并重”，如圖1所示：

圖1 司法所工作人員關于社區矯正任務重要性的認知情況

由上述數據可以清晰獲知28.19%的司法者未能正確認清監督管理與教育幫助之間的統合關系，其管控懲戒思維占據上風，教育幫助理念日漸式微。與之相對，社區服刑人員對幫助工作則持“高度認同”的態度。這些社區服刑人員渴望得到溫暖關懷，遇到困難積極尋求幫助，倘若得不到解決，通常陷入悲觀消極或無理糾纏的極端，對遵守監管制度，參與教育、社區服務等活動不再踴躍主動，而是懈怠逃避。如此，不僅不利于社區服刑人員的自覺力、抗逆力以及應對力的提升，且與社區矯正工作的性質及目的沖突。上述偏差性觀念無疑制約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的深化發展。

(二)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措施的低層次性

社區服刑人員的客觀需要是司法行政機關組織幫困扶助工作的根據。社會成員的需要具有一定的層次性。心理學家馬斯洛將其歸納為生理、安全、歸屬和愛、尊重、自我實現五個方面。對應不同的層次需要，司法行政機關的幫助措施可概括為三個層次，即生存型幫助，涵括最低生活保障、基本生活幫助，醫療或養老保障等；支持型幫助，包攝法律援助、心理幫助、家庭關系修復等；發展型幫助，舉涉幫助就學、扶持就業、職業技術培訓等。

目前司法行政機關雖開展了多樣化的幫助措施，但總體層次較低，具體情況如圖2所示：

圖2 司法所開展幫困扶助措施的頻次分布情況

從上圖可知，司法行政機關根據社區服刑人員的個性化需求，利用社會政策與制度設計，采取了不同類型的幫助措施。但從幫助措施的頻次分布來看，法律幫助、心理幫助、基本生活保障、最低生活保障和家庭關系修復應用較多。究其原因主要根源于司法行政機關所承載法制宣傳、法律援助的職能。同時，從最低生存需求滿足考慮，各地區出臺相關制度，將符合最低生活保障條件的社區服刑人員納入“低保”范圍，著力從低層次需求的滿足上解決社區服刑人員經濟困難問題。此外，司法行政機關亦十分重視社區服刑人員生存問題和心理隱患的解決。但是，對于高層次的需求滿足，當前的幫困措施則明顯不足。從上述數據可以直觀發現，技術培訓、就學與就業等促進社區服刑人員自身發展的幫助措施適用頻次較少。由此可見，當前司法行政機關開展的社區服刑人員幫助措施層次較低。

(三)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參與的局限性

借助社區資源開展幫困扶助是社區矯正的題中之意和優勢表現。利用社會力量開展社區矯正工作,是社區矯正的本質特征之一。[1]鑒于司法行政機關的資源有限性，司法行政機關應當以社會資源為依托，建立以司法行政機關為中心，社會力量支持和公眾廣泛參與的幫扶體系。司法行政機關積極利用社會資源開展幫助活動，不僅能夠為社區服刑人員提供多樣性和專業化的幫助，還可以實現標簽效應減輕的目標。逮捕、 起訴、審判和刑罰執行不可避免的給“犯罪人”貼上負性標簽，導致社區服刑人員與警察、執法者之間陷入緊張關系。與此同時，社區矯正工作者的管理、教育和幫助活動，又會繼續加重“犯罪人”的消極標簽效果，可能引起社區服刑人員的逆反、對抗心理，甚或滋生偏差、越軌行為。而非官方色彩、非執法者身份的社會力量介入，能夠一定程度上克服“犯罪人”標簽效果加重的弊端，且有助于加強與社區服刑人員的交往。但官方色彩濃厚、民間力量薄弱是當前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的局限所在。對此，從司法所利用社會資源情況的數據可窺一斑。具體情況如圖3所示：

圖3 在開展幫助活動中司法所利用社會資源情況

從上述數據可知，政府部門是司法行政機關的主要依靠力量，其他社會資源僅是輔助力量。縱觀各地實踐情況，司法行政機關在現行法律規章的框架內，協調民政、教育、醫療等政府部門落實具體的幫助項目，例如最低生活保障、幫助就學、醫療保險等。這些政府部門將社區矯正納入社會治理與綜合服務的工作體系之內，并基于自身的職責和權能參與其中。而企事業單位、社會組織、社會團體、社會志愿者等非官方的民間力量則依托自身專長參與幫困扶助工作，但支持制度的闕如、志愿精神的缺失和專業組織的匱乏不可避免地阻滯上述社會主體對社區矯正工作的參與，并影響社區矯正的幫扶效果。申言之，當前社區矯正幫困扶助工作仍主要借助政府力量，疏離民間力量，這與社區矯正的原本用意與優勢發揮是背道而馳的。

二、原因分析：我國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的制約因素

(一)觀念意識束縛：社會公眾的“中立”與執法人員的“錯位”

偏差性的認知是掣肘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推進的觀念因素，具體體現在。

其一，社會公眾對社區矯正幫困扶助工作持中立，甚或反對態度。理性對待犯罪和罪犯是開展社區矯正工作的思想前提。犯罪是一種客觀社會現象，而不是異常反應。蔑視、敵視、仇視僅是傳統社會對待犯罪人的態度，而非現代社會的應然之義。隨著社會的進步、文明的發展、觀念的更新，公民不再對犯罪者錙銖必較、快意恩仇，而是予以尊重、寬容和接納，并期望幫助他們復歸社會。當前中國法家重刑主義思想并未完全剔除，報應主義觀念仍占據一席之地。受此種觀念的影響，國家必然夸大刑罰功能，并希冀通過嚴厲的刑罰震懾公眾，阻遏犯罪。近年來，刑法修正的頻繁跟進，犯罪圈的屢屢擴張即是此種印證。社會公眾樸素的公正觀念只有在惡報中才能得以實現，并認為犯罪是惡行，犯罪人應自承惡果，予以懲罰乃“罪有應得”，國家不能浪費社會資源去救助“惡人”。這也是普通公眾認為社區矯正幫困扶助工作不合理的重要原因。例如，社區矯正工作者協調民政部門幫助社區服刑人員辦理低保，利用自身社會資源為無處居住者提供免費住處，勞動部門為社區服刑人員提供工作機會等，這些最基本的幫困扶助遭到一些普通民眾的質疑與反對。他們認為社區服刑人員是觸犯了法律的罪犯，是危害社會的罪人，司法行政機關與民間組織不應對他們積極幫扶。更有甚者認為，國家幫助社區服刑人員有鼓勵犯罪之嫌疑。

其二，司法行政機關執法觀念“錯位”。監管、教育和幫助是社區矯正的三項要務，三者相互協作，不可偏廢。然由于現行的刑事立法在價值取向上以懲罰控制為主導，其懲罰管束性措施較多，而幫助扶持性措施較少。[2]這就導致部分司法者懲罰觀念濃厚，淡化甚至忽視幫困扶助工作的重要價值。他們繼受了歧視犯罪人的傳統觀念，認為普通公眾的困難都難以解決，何況“有罪之人”；或者仍未放棄“斗爭”思維，將管理視為管教，缺乏服務與權利保障意識；或者極端地認為，“將服刑人員管得住，不脫逃、漏管，不違法犯罪”就是完成了社區矯正的任務。同時由于工作人員及經費不足，執法者更多依賴電子監控技術，采取“千篇一律”的監管模式，矯正措施缺乏個性化。與此相反，部分司法者又偏執“另一極端”，重視幫助，忽視懲罰。與痛苦的監禁矯正相比較，社區矯正是行刑人道化、輕緩化、文明化的體現，但以懲罰為特征的刑事制裁性仍是其根本屬性。出于防止社區服刑人員重新犯罪的考量，一些工作者錯誤地認為，最大限度地幫助社區服刑人員解決困難，才能穩定其心理，控制其行為。這極易導致社區服刑人員“依賴”心理的養成，且抹殺社區矯正的本質，使其淪為“社會福利”的代名詞，進而引起社會公眾的“誤解”。

(二)社會制度排斥：法律的“拒絕”與規章的“落后”

制度排斥是阻礙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推進的客觀因素。受社會防衛思想的影響，為維護社會安全，目前我國立法對服刑人員、刑釋人員仍保持戒備心理，甚至認為他們與違法犯罪具有“天然”聯系，在權利實現和社會保障等方面設置重重障礙。這無疑是對他們“污名的持續”和“懲罰的延長”，其基點是憂慮他們再次危害社會。制度化排斥主要表現為在部分法律的制定和規章的設計中，否定了社區服刑人員應有的公民身份及平等地位，限制了社區服刑人員的權利與資質，制約了對社區服刑人員的支持與幫助。

其一，法律規范的“拒絕”。目前我國部分法律中對社區服刑人員、刑滿釋放人員的從業資格、資質獲取、權利行使和職級晉升等方面明確地給予“拒絕”。其中對社區服刑人員就業影響最嚴重的無疑是《刑法》中規定的前科報告制度。用人單位，特別是比較固定的崗位通常要求求職者開具“無犯罪記錄”證明，社區服刑人員自然無緣這些崗位。即使用人單位不要求開具相關證明，根據法律規定社區服刑人員也有義務報告其正在接受刑罰處罰。而且，這種形式的“政審”有擴張趨勢，保潔、保安等變動性較大的崗位也要求出具此種證明。前科報告、“政審”等必然影響社區服刑人員的就業，導致他們更多地從事臨時性、低收入的工作。同時，一些法律、法規對職業資格的限制也影響社區服刑人員回歸社會。《公務員法》《教師法》《律師法》《娛樂場所管理條例》《保安服務管理條例》等都在不同程度、期限和范圍內排斥社區服刑人員、刑滿釋放人員的權利和資質。有學者通過北大法寶檢索，對刑釋人員的制度排斥進行了統計。截至2014年4月15日，關于刑滿釋放人員的制度排斥的制度規定，有24部法律、19部行政法規、40多部地方政府規章制度、600多部地方規范性文件。[3]其數量之多，范圍之廣，令人乍舌。這些規定通常是基于“防范未然”的考量，對刑釋人員予以歧視性規定。雖然上述規定排斥的對象是刑釋人員，但是正在服刑的社區服刑人員自然也無法獲取上述權利與從業資質，難以在解除矯正后名正言順地納入其中。可以說，標簽效應的“緊箍咒”仍嚴厲地束縛著社區服刑人員當下及其今后的生活與執業。

其二，規章制度的“落后”。自2003年施行以來，社區矯正制度快速發展，社區服刑人員數量屢增不減。2009年社區矯正工作在全國全面試行，2010年社區服刑人數26.4萬。截至 2016 年底，全國現有社區服刑人員 70 余萬人。[4]7年間，社區服刑人員增長了165%。但是，隨著勞動教養制度的明文廢止、社區矯正制度的全面展開，用以幫助和救助社區服刑人員的制度設計并沒有“與時俱進”，而呈現“落后”的態勢。例如，過渡性安置實體是由司法行政機關和勞動部門共同開辦以第三產業為主的經濟實體，適用對象是暫時無業可就的刑滿釋放人員和過去解除勞教的人員。全國各地司法行政和勞動部門已經創辦和建立了一些過渡性實體和安置基地。例如，上海市現有過渡性實體和安置基地132家，已安置刑滿釋放人員470人就業；山東省已創辦過渡性實體155家，依托社會企業的安置基地392家，現已安置1700多名刑滿釋放人員妥善就業。[5]但是，過渡性安置適用對象并不包括現在的社區服刑人員，從而堵塞了社區服刑人員重要的就業途徑，也客觀地浪費了國家資源。另外，一些規章制度的相關規定顯失公平，不利于社區服刑人員的權益保障。例如，根據目前我國有關規章規定，退休的被判處管制、宣告緩刑和決定監外執行的社區服刑人員可以取得基本養老金，但無法獲得基本養老金調整福利。此規定無疑影響社區服刑人員的收入，也與國家提倡的社區服刑人員權利保障以及不歧視原則相背離，應當及時廢改，以公平地保障社區服刑人員的權益。

(三)社會力量不足：民間組織的“薄弱”與志愿人員的“稀缺”

社會力量的“疲軟”是阻礙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推進的關鍵因素。對國家而言，利用社會化力量執行刑罰，契合刑罰經濟性原則，能夠降低刑罰執行成本；對服刑人員而言，可以避免監獄亞文化，弱化標簽效應，更有助于其權利維護與保障。眾所周知，社區是社區矯正的場所和載體，社區文化的開放、社區態度的接納與社區資源的介入是社區矯正前進的動力。客觀而言，我國社區的成熟度與社區矯正工作的迅速發展并不匹配，具有嚴重的延遲性。在這種境遇下，政府自然占據主導，其職能部門也相應成為社區矯正幫困扶助工作依賴的對象，進而導致民間組織以及志愿者等社會力量缺場。

一方面，民間組織“薄弱”。發達的市民社會是社會力量參與刑事司法的前提。家國同體，強調等級與義務，以倫理為本的傳統封建宗法社會難以催生市民社會。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實施計劃經濟體制，強調對政治、經濟等資源絕對控制。市民社會仍無成長空間。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社會結構轉型、經濟體制轉軌與政府職能轉換，市民社會初見端倪，民間組織開始介入環保、教育等社會性事務，但參與政治性、權力性事務仍然有限，專門性為服刑人員提供幫助與服務的民間組織更是匱乏。民間組織是指黨政機關和企事業單位以外的經過正規登記手續成立的社會組織。[6]民間組織是公眾與政府間的紐帶。民間組織介入社區矯正工作，既能向政府表達合理訴求，又能為服刑人員提供專業服務，其非官方身份有利于獲得社區服刑人員的認同與信任，其專業化服務有助于滿足社區服刑人員的多樣化需要，進而彌補政府組織資源的欠缺。日本的更生保護強調官辦協作，適應性幫扶的民間機構十分發達，例如，更生保護設施、更生保護法人、更生保護女性會、BBS(Big Brothers and Sisters Movement)會等。自社區矯正施行以來，上海市的新航社區服務總站是民間組織參與社區矯正工作的典型。但總體來看，從事社區矯正的民間社會組織數量很少，且這些民間社會組織運作中，行政干預色彩較強，制約了上述優勢的發揮，并未能充分發揮其資源整合和社區動員功能。[7]由此，司法行政機關利用民間組織開展幫困扶助工作也受到制約。

另一方面，志愿人員“稀缺”。志愿者參與社區矯正工作，既能減少刑罰成本，緩解目前我國社區矯正專職人員數量不足的壓力，又可以提供多樣化的幫助。隨著社區矯正的勃興，公眾日益認知此項行刑社會化方式，志愿參與人員的數量不斷增加。截至2015年9月，全國從事社區矯正的社會工作者81910人，社會志愿者689851人。有學者對內蒙古等地區355個司法所聘請社會志愿者情況進行了調查，其中264 個﹙占74 %﹚已經聘請1—2名社會志愿者，但仍有1/4 多的司法所未聘請。[8]從總體上講，我國社區矯正志愿者數量與全面推進的矯正實踐以及呈增長態勢的服刑人員數量并不匹配。與此同時，從事社區矯正工作的志愿者成份構成單一，服刑人員的家庭成員、村﹙居﹚委會成員、大學生、退休人員是志愿者的主體，教師、心理咨詢師等專業技術性人員鮮見。此外，社區矯正志愿者的身份、權限、招募、培訓與保障等問題也未得到法律認可和制度支持。這些無疑都影響社會志愿者優勢的發揮以及幫困扶助工作的高效開展。

三、實踐路向：我國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的推進策略

(一)理念更新：明晰并提高刑罰人道主義思想

理念更新是推動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的先導。追根溯源，人類社會刑罰發展的歷史亦是人道化的歷史。社區矯正的孕育、發展與人道主義的提升密不可分。人道主義是一種以人為中心和目的，關于人性、人的價值和尊嚴、人的現實生活和幸福、人的解放的學說。[9]356寬容、輕緩和道義是人道主義的具體體現。社會公眾排斥社區服刑人員，不認同、不參與幫困扶助工作，其根源在于重刑主義思維的干擾，難以厘清刑罰人道性與懲罰性的關系。重刑主義強調懲罰，忽視犯罪原因的多重性。事實上，犯罪是個人因素與社會因素共同作用的產物。法學家拉德布魯赫曾言：“人類任何行為，包括犯罪，都是性格和情況，或者說個人和環境這兩個因素的產物。”[10]因此，國家在懲戒犯罪人的同時，也負有促進他們重返社會的義務與責任。社會公眾應當理性對待社區服刑人員，克服以報應為主題的重刑思想，接受并認同社區服刑人員回歸社會的權利，法治國家有幫助他們回歸社會的義務。權威并非強權的外力賦予，而是內心的自然生長，任何意圖通過嚴苛的刑法實現統御天下的美好愿景都是不切實際的烏托邦。[11]因此，社會公眾應摒棄重刑主義，形塑人道主義。同時，我們要清楚地認識到，刑罰人道性與刑罰懲罰之間是相輔相成的互動關系。單純地強調懲罰性，必然抑制服刑人員改造，損害其權利與尊嚴，加劇其與社會之對抗；過份地重視人道性，必然損害刑罰的懲罰功能，偏離社會的正義。因此，刑罰執行應當在人道與懲罰之間尋求平衡。懲罰是刑罰的本質屬性，痛苦是懲罰的必然體現。“如何把這種痛苦控制在人的尊嚴所能接受的限度之內，這就是刑法的人道性。”[9]430與殘酷的身體刑、隔離的監禁刑相比，社區矯正具有文明、輕緩的表征，但不能抹殺其懲罰的本質屬性。社會公眾明晰上述觀念，才能理性認識社區矯正制度及其幫困扶助職責，進而投身其中。

司法行政機關更應當樹立人道主義觀念，尊重社區服刑人員的人格，保障其權利，并重視幫困扶助的實踐價值，強調監督管理與教育幫助并重。調查顯示，教育計劃、藥物濫用治療、精神健康治療和就業幫助能夠實現低重新犯罪。幫助服刑人員重返社會以防止其重新犯罪的觀點已經得到各國的認同、接受和推廣，并且將其貫徹到刑罰適用、監禁刑執行以及社區矯正的過程之中。司法行政機關執法者應當正確界定監管、教育與幫助三者的關系，明確監管是前提，教育是關鍵，幫助是保障的協調關系，充分發揮它們的整體性功能，進而提高矯正效果。同時，人道主義應當受到一定社會條件的制約。司法行政機關為社區服刑人員提供的幫助要適度，以解決他們的必要需求為限，以促進其回歸社會為目標，考慮當時、當地的社會條件，以及社會公眾的接納程度。換言之，社區服刑人員權利的保障范圍應當受到物質條件的影響，避免幫困扶助工作成為“社會福利”的替代。

此外，司法行政機關還應當傳播人道主義觀念，加強社區矯正宣傳，引導社會公眾認同，并鼓勵其積極參與幫困扶助工作。“如果一個國家的人民缺乏一種賦予這些制度以真實生命力的廣泛的現代心理基礎，如果執行和運用著這些現代制度的人，自身還沒有從心理、思想、態度和行為方式上都經歷一個向現代化的轉變，失敗和畸形發展悲劇結局是不可避免的。”[12]據此，社區矯正的生命力在于社會公眾的認同與接納。在提升公眾認同方面，新加坡的“黃絲帶”計劃值得借鑒。新加坡政府將每年10月2日定為“黃絲帶佩戴日”，來宣示對社區服刑人員重返社會的支持。[13]“黃絲帶”計劃以媒體宣傳、組織演唱會、行走等方式擴大影響，得到了新加坡公眾的認可。在“互聯網+”的背景下，司法行政機關應充分發揮微信、微博等自媒體的作用，宣傳社區矯正制度及其幫困扶助工作的基本理念、價值、程序等，增進社會公眾對它們的了解與認同，使其明白社區矯正制度符合刑罰人道化的國際趨勢與和諧社會的建設思路，激發他們積極參與其中的熱情。

(二)制度革新：貫徹公平原則，完善法律保障體系

制度革新是推動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工作的條件。西方法諺曰，公平與善良乃法上之法。“法律的基本原則是：為人誠實，不損害別人，給予每個人他應得的部分。”[14]根據現行《憲法》的規定，社區服刑人員應當享有普通公民的平等權利。法律不應該歧視任何人。尊重社區服刑人員人格的自主性，維護其合法權利，幫助其融入社會是國家正義的表達。盡管現行法律、政策及規范性文件中，已有幫助和救濟社區服刑人員的相應條款，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制度排斥對他們的限制與約束，但從根本上消除制度障礙仍需要一個漸進的過程。筆者認為，在現行法律的框架下，可以嘗試從以下方面完善幫助社區服刑人員的法律保障體系。

首先，尚未出臺的《社區矯正法》中需明確社區服刑人員幫扶措施的適用原則與具體內容。目前指導社區矯正工作的專門立法仍然缺失。為維護法治精神，保證刑罰執行的公平性和矯正工作的規范性，國家正在積極制訂《社區矯正法》。為實現幫困扶助工作制度化、系統化，《社區矯正法》中應當確定政府主導、社會協同、公眾參與的幫助原則，將各地區試點以來形成的經驗發展成為比較完善的制度，用立法的形式固定，并加以推廣，例如最低生活保障、法律幫助、心理服務、就業幫助等。同時，國家應通過政策扶持、稅收減免、資金支持、精神獎勵等方面的制度建設，引導企業、事業單位、民間組織以及社會公眾為社區服刑人員提供幫助。一些地方經驗也值得借鑒和推廣。例如，2012年12 月，北京市司法局聯合民政局等六個部門聯合下發《關于進一步加強社區矯正人員就業和社會保障工作的意見》規定，對提供社區服刑人員就業崗位的用人單位或就業基地實行補貼政策，按每人每年3000元進行補貼，最長不超過3年。

其次，擴大《刑法》中免除前科報告義務的適用對象。我國《刑法》第100條規定了前科報告制度，其目的是保證用人單位知情權，以全面了解應聘人員的身份及經歷。但是，社區服刑人員已經受刑事處罰，如此無疑是要求他們“自證其罪”，導致用人單位歧視的同時必然增加社區服刑人員就業難度。我國《刑法》第100條第2款雖規定了免除前科報告義務的適用對象，即犯罪的時候不滿18周歲被判處5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人，體現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以及教育、感化、挽救的工作方針，但鑒于社區服刑人員人身危險性低、社會危害輕的特點，建議修改免除前科報告義務的范圍，將部分類型社區服刑人員納入其中，以平衡社會公共安全與服刑人員權利。同時，一些法律、法規對特定職業資格所進行的身份限制，壓縮了社區服刑人員或有前科記錄公民的生活空間，對此筆者建議，各行業要貫徹《就業促進法》的公平精神，不能強調其特殊性而全面排除社區服刑人員或有前科記錄的公民，應當在評估其人身危險及行業技能水平的條件下進行判斷，然則，法律明文規定職業資格限制，或者罪錯行為與應聘崗位存在直接關聯的情形除外。條件成熟時，可以嘗試消除部分或全部社區服刑人員的前科記錄，以減少制度排斥與標簽效應，恢復公民權利。美國一些州已經嘗試著有區別地消除一些刑釋人員的犯罪記錄，此舉也得到了美國法律研究協會的肯定。此外，政審制度是制約社區服刑人員、刑滿釋放人員回歸社會的又一瓶頸。不可否認，嚴格且不斷擴大的政審制度影響社區服刑人員的就業質量。用人單位應當慎用政審制度，縮小政審范圍。除法律明文規定的，或者涉及公共安全和人民利益的，用人單位不得對應聘者進行政治審查，以拓寬社區服刑人員的就業空間。

(三)措施創新：探索幫助措施從生存型、支持型向發展型轉向

措施創新是推動社區服刑人員幫困扶助的關鍵。從犯罪心理學角度講，“犯罪心理是犯罪行為生成的前提，而犯罪心理的生成又是以滿足需要為基礎的。”[15]只有滿足社區服刑人員的基本生活需要，才能避免其因物質需求無法滿足而重新犯罪。筆者主張，在保障社區服刑人員物質幫助權的前提下，司法行政機關的幫助工作應當從生存型、支持型向發展型轉移，增強技能培訓與就業幫助。紐約矯正局1989年的報告稱，在監禁中獲得有關證書的罪犯重返社會后與沒有獲得證書的罪犯相比，前者的重新犯罪率是34%，后者的重新犯罪率是39.1%。[16]美國監獄局的Miles D. Harer博士調查發現：釋放前獲得監獄提供的就業幫助的罪犯重新犯罪率是 27.6% ，沒有獲得相應幫助的罪犯的重新犯罪率是 51.8%。[17]據此，技能培訓和就業幫助成為各國刑事執行機關的工作重點。我國司法行政機關創新發展型幫助措施的主要方法有。

一方面，豐富職業技術培訓方式。社區服刑人員缺乏符合市場需求的勞動技能是影響其就業的關鍵因素。在英國，社區服務官要用罪犯1/10刑期的時間為他們提供基本生存技能培訓，幫助他們獲得相應的職業認證或資格。目前我國司法行政機關組織職業培訓的舉措可以參考以下做法：其一，發揮相關部門職能，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門應對有需求的社區服刑人員進行職業技能培訓，并將其納入本地職業技能培訓總體規劃。其二，公開擇優購買職業技能培訓服務，加強與職業技術學校、培訓機構的合作。但要明確購買服務的數量、質量要求以及服務期限、資金支付方式、違約責任等，以保障服務的效果。其三，聘請專家、學者、技術人員等，利用集中辦班的方式進行職業培訓。

另一方面，拓寬就業幫助手段。在嚴峻的就業背景下，社區服刑人員的就業難度較大。截至2015 年 9 月，我國社區矯正服刑人員 721581 人，其中無業 150662 人(占 20.9%)。[8]司法行政機關拓寬就業幫助的舉措可以考慮以下方法：第一，開展就業指導。大部分社區服刑人員自我定位有偏差，市場信息匱乏，行業形勢認知茫然，與用人單位之間存在障礙。因此，司法行政機關有必要為他們提供相關的信息與必要的指導。第二，建立過渡性安置就業基地。據司法部報道，截止到2015年4月，全國共建立就業基地8000多個，有效幫助了社區服刑人員順利回歸社會。司法行政機關可以鼓勵企業、社區服刑人員的原單位參與社區矯正，幫助安置社區服刑人員。根據有關學者的實證調研，“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絕大多數的幫教對象都因接受企業幫教而開始新的生活。”[18]第三，提供就業資金。一些具備創業能力的社區服刑人員缺乏前期資金，現實角色又導致其很難借助常規途徑獲取幫助。此時，司法行政機關應當充分利用社區矯正開放性的優勢，擴大宣傳，鼓勵企事業單位、公益慈善組織和公民個人進行資助或捐助，幫助他們解決經濟方面的困境。在此方面，德國的民間資金性幫扶和私人性質的基金會值得借鑒。民間資金性幫扶是由社會慈善人士共同捐資成立的財團法人，用于緩刑幫助工作，司法部、法官或律師協會是管理者，并邀請社會學家、心理學家等專家進行資金申請的評估、審查和決定工作。私人性質的基金會提供的資金具有借貸性質，需要返還，其目的是幫助社區服刑人員渡過難關。在政府財政保障的前提下，我國司法行政機關也可以嘗試吸納社會資金或建立私人基金，用于幫助社區服刑人員學習與就業等。第四，鼓勵自主創業。針對社會對有犯罪記錄者的就業排斥，不愿接收有前科的應聘人員的現實困境，我們可以鼓勵有創業經歷或經驗，以及相應能力和素質的社區服刑人員自主創業，服務社會。

四、結語

制度是現代國家建設的基礎，良好的制度體系在推動經濟發展，維護社會穩定，培育現代公民文化等方面起著關鍵性的作用。[19]社區矯正是順應社會變革和刑罰發展潮流而生的新型罪犯矯正制度。運用社會化力量，申彰服刑人員的權利保障及幫教是社區矯正的鮮明特色。隨著刑罰人道主義的擴張，國家刑罰執行的角色也相應轉變，“國家對犯罪不再是絕對的‘命令-服從’關系，而發展成為一種相對的關系即法律上的權利義務關系。”[20]在服刑人員再社會化過程中，國家有責任提供幫助促進犯罪人回歸社會，有義務對其進行治療及矯正。針對當前我國社區服刑人員幫助扶助工作面臨的重重困境，國家應當祛除刑罰崇拜與強權依賴，轉變社會治理理念，逐步讓渡主導身份，放權民間組織及社會公眾，并在法律構建過程中踐行公正原則，消弭制度設計中身份限制弊病，最大限度地保障服刑人員及其刑釋后的權益；司法行政機關應當明確社區矯正的權利保障功能，平衡監督管理與教育幫助的關系，最大程度地調動社會資源及公眾的參與，并積極創新幫困扶助措施；社會公眾要解除對刑罰的恐懼，轉變對刑罰的冷漠，理性對待罪犯的懲罰與矯正，正確認知社區矯正及幫困扶助價值，充分發揮其自身優勢，積極介入社區矯正。唯此，社區矯正承載的刑事政策價值才能得以發揮，社區服刑人員重返社會的道路才能得以通暢，社會秩序的穩定和諧才能得以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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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69

A

1002-7408(2017)10-0105-08

2015年河北省社會科學發展民生調研重點課題“社區矯正人員幫困扶助體系研究”(201501701)研究成果；中央財政支持地方高校建設項目“特殊群體權利保護與犯罪預防創新團隊”研究成果。

張凱(1979-)，男，吉林圖門人，西南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中央司法警官學院副教授，社區矯正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刑罰執行；徐偉(1987-)，男，江蘇常州人，重慶郵電大學講師，法學博士，研究方向：刑事法學。

【責任編輯張亞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