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姚文忠(教育專家,中國陶行知研究會副會長)
“鄉愁”:農村教師不竭的動力
文_姚文忠(教育專家,中國陶行知研究會副會長)
“本文的主人翁不是教育家,是一個我心中的人物,幾十年也不曾淡忘。他叫老吳,主任教師,渾號不能說出來,大名卻記不準了。
因為反右運動和參與開辦民辦學校,我的本科一直讀了6年,到1963年才畢業。原說留校,卻下派到最基層的村子里,如同夢一般,十分有意思,讓人留戀。與農村教師在一起生活工作十四年有余,見過聽過關于他們的動人故事,似乎直覺到他們情感深處的鄉愁,沒有太精彩往復的詩情畫意,只能說內含著鄉愁的原義本義。”
曾與我同辦公室的老吳,今年96歲,身體不大行了。那個時候,年輕教師經常在他家里閑聊,一月不來者寥寥無幾。對于“鄉愁”,他是一個最清晰的注解。
我們的村小離縣城近80公里。在那里的日日夜夜最難熬的是沒有書讀。已經過了“逼讀”的年歲,僅僅讀自己帶的書顯然不行。沒有書,就與鄉親和同伴閑談,這也是讀書。
學校的主任教師要去縣城開會,來回160公里,靠步行。但是,類似通知會引起大家興奮,希望主任能夠帶回新消息和圖書,也希望帶點新鮮的、好玩好吃的東西。去一趟算算至少需要三天吧!結果第三天一早,主任就在學校露面上課了,只是對大家笑著打招呼,并且說,“下午放學后到二年級教室。”
下午三點半,五個人齊聚。主任把“上海大白兔”發到每個人手里,一人一把。那藍白紅圖案,好看,沒有人放進口。
主任說話了,要實行“教學六認真”。他翻著筆記本一條一條念,生怕出錯。末了,“一句話,就是備課上課認真,不許馬虎。”很有力道。主任把話頭轉向手扶式拖拉機。他說,“第一次坐它。聲音大,跑得快,拉得多。拉貨拉人都行。我就是坐回來的,給了5角錢,少走30里。”“晚上做夢,盡夢見學生。會完后,拿上三個饅頭就往回走。”
兩個大學生沉默了。假期,我們一定回家的,回大城市。但是,那縣城對一年到頭在農村貓著的主任居然一點吸引力都沒有。“去看看6分錢一場的電影也好哇!”“不!主任心里只有學生。哪個衣服紐扣松動了,哪個作業本臟了破了,哪個頭發該剪了……主任心里裝著,他不能呆在縣城,不能不回學校。”
學校駐在公社所在的九大隊。九小的學生從不遲到缺席,筆記本整齊干凈,寫畫有規矩。以我們的眼光,九小很不錯。鄉親們殺豬宰羊,總有學校一份,這種情誼是對敬業者的犒賞。
1972年夏,我們回城度假了。村子遇到龍卷風,宿舍遭殃。所有書籍、筆記本、照片毀于一旦。
第三天,九大隊的天沒有放晴,主任來電報了。說是“不少學生的腳丫爛了,需要藥。十五個學生需要藥!”電報里連用三個“爛了”。拿到電報,我們想起主任的神態,決定:“把藥買到,明天趕回去!”一會兒,又接到電報,“縣里有一輛解放牌貨車要回縣,車一早在南門車站等你們。下午,學校找一個手扶式拖拉機來縣城接。”
這個消息,使我們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一樣。起初,不知道分配大學生到九大隊引起過怎樣的轟動。到學校我們知道了:宿舍是前幾天騰出的,屋子光線最充足;床上的草墊子是主任親自打成的,他邊學邊打,很厚實。伙食團置備了醬油,以前就用食鹽;學校幾人的肉票集中使用,為了給我們接風。主任動員大家:“大學生來了,我們要好好向他們請教。九大隊的孩子有福啊!”
拿著藥見了主任,他沒有向我們道辛苦,提上就往學生家里跑。他心里裝著學生和老師,沒有解決他們的問題,心里就是一個“愁”。
主任每個學期要到縣里開一次會,有時,縣上會安排分配一些物品給村小,主任每一次都要再去爭取一點。有關他個人的事卻從來沒有向誰提說過,比如調到城里,他就是縣城的人。
分配腳踏風琴,10個村小,只分一臺,咋辦?整個公社的其中兩個村小各有一位老師能夠彈。主任左磨右磨,磨了兩天,總算有兩臺了,他才自己把風琴挑回公社。擔子很重。第二天,主任就把風琴送到五大隊學校。以后,每個星期天安排一所村小老師到學校學習。
1981年,公社學校改名叫新暉,試行九年制,辦學條件極大改觀,主任已經有些顯老,但他更“愁”。去了一次北京,回鄉后經常睡不著覺,“不知哪年哪月,學校才能夠像北京一樣?”幾天后,他告訴老師們,其他條件不去爭,圖書總要多一點嘛!
買什么書呢?主任有些“愁”。他征詢我們的意見。當時,我們已經辦完調離手續,到高校教書。主任一陣語重心長:“你們要走,應該,留在這里大材小用了,這是真心話。但是,請你們一定為孩子們,為老師選些好書!”
80年代中期,城市中小學正在開展“開發智力,培養能力”的科研。主任和兩位老師到城里訪學,主要活動是聽課,課堂上放進了一些新環節。聽課下來,主任和老師們顯得有些慌亂:“這樣上課是什么意思?學生能夠有收獲嗎?”……
吃罷晚飯,大家在招待所拉開研討會。主任以同一篇教材再上了一次:“大家討論討論!”那陣子的研究課,花拳繡腿少,很實在。兩種課的區別在于提問多寡,師生之間的互動程度。一一對比下來,學生發言次數和內容成為討論焦點,研究課的意義漸漸明白。
主任一直不吭聲。他想,這辦法是好,回去在全鄉怎樣匯報,怎樣推廣呢?“愁”上眉頭。城里教研室主任看出他的心思,道:“主任,我們請兩位老師,與你們一同回去,讓他們上課,請大家議論議論,怎樣?”主任幾乎從床沿彈起來:“胡老師,明天起早,你便到車站去買票!”
聽說那次鄉里的研究課進行得很成功,學生們都愿意舉手發言,一個個興奮得小臉通紅通紅。主任請城里的老師帶話:“今后每學期我們鄉安排十位老師來學習,行不行?”這件事被常規地固化了,5·12地震那年也沒有中斷。2008年6月,主任拄著拐杖到新暉學校,看看老師是不是到城里教研了。他的心惦記著老師的進修,惦記著教學的質量。
無論哪個鄉村,總有這類教師,他們視學校生活為自己的生命,學校的事與他們的心臟一同跳動。與學校有關,無論大事還是小事,無論豐事還是歉事,不解決絕不罷休。這樣的人,是農村學校和師生的福分,正是這種懷揣事業的熱腸,使這塊純潔的土地和三分講臺充滿活力和希望。美麗的“愁”容,是他們心中對這片土地、這份事業的熱愛和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