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宏
【摘 要】毛姆深諳戲劇與小說的差異,運用多種編劇技巧,對場景的安排、人物的設置、故事的結構等進行改動,把短篇小說《信》成功改編成了戲劇《情書》。鑒于其編劇的巧妙,中國旅行劇團多次上演《情書》,拓寬了原著的傳播和影響力。
【關鍵詞】毛姆;信;情書;改編;戲劇
中圖分類號:J8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7)19-0007-03
毛姆不僅是英國著名的小說家,還是成功的戲劇家。他的小說以結構緊湊、情節突轉聞名,因此很適合被改編成戲劇并成功上演,例如《雨》《服役的報酬》《山頂別墅》等。1926年,毛姆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木麻黃樹》,其中收錄的短篇小說《信》于次年被改編為戲劇《情書》。短篇小說《信》和戲劇《情書》在內容上基本一致,主要的差別在形式上。對比分析它們的不同之處,有助于說明毛姆深諳戲劇與小說的差異,在戲劇觀念的指導下,對場景的安排、人物的設置、情節的組織進行改動。《情書》經過陳綿的翻譯,多次被中國旅行劇團搬上舞臺,其中精湛的編劇技巧功不可沒。
《情書》一劇講述了一個已婚婦女出于嫉妒殺害情夫,進而被審判的故事。故事取材于1911年吉隆坡一所學校校長的妻子因涉嫌謀殺男友被判有罪,但最后被赦免的真實事件。在戲劇中,作者把故事背景改設在新加坡。某天種植園主克羅斯比到外地處理事務,晚上未歸家時,其妻萊斯莉聲稱為了擺脫強奸,出于自衛,槍殺了夫婦倆都認識的朋友哈蒙德。喬伊斯律師在試圖幫她洗刷罪名的過程中,發現了證明她有罪的關鍵證據——信。萊斯莉、克羅斯比和律師試圖贖回信,律師的華人秘書黃志成出高價賣信。最后信被買回來,萊斯莉得以無罪釋放,但是律師和克羅斯比都知道,萊斯莉就是兇手。
舞臺空間的局限是戲劇與小說藝術的一大區別。小說可以隨時選擇場景、轉換場景。相比之下,戲劇的手段顯得較“貧乏”。囿于有限的戲劇舞臺,作者在把小說改編成戲劇時一定會考慮到場景的選擇。這就要求劇作家憑著敏銳的藝術感,根據劇情選取有代表性的場景,盡可能減少不必要的環節,以突出重點。《情書》和《信》相比,戲劇的場景有所刪減。劇情被精簡成三幕,情節集中統一,抓住了各種矛盾的焦點所在,充分體現了戲劇性。小說《信》的故事分別發生在六個地點,即克羅斯比和萊斯莉的家、買信的地方、監獄、俱樂部、律師事務所及律師的家。在戲劇《情書》里,地點被壓縮成三處,即克羅斯比和萊斯莉的家、買信的地方和監獄。律師事務所和俱樂部里發生的故事被一并轉移到監獄里。最初在小說里,克羅斯比和律師是在律師事務所里碰面,商談為萊斯莉辯護一事。稍后,秘書也是在事務所里告訴律師,有一封關鍵的信能證明萊斯莉有罪。律師在確認了信的真實性后到俱樂部找克羅斯比,建議把信買回來。但是在戲劇里,作者巧妙改成克羅斯比、律師和秘書三人都到監獄探監,碰巧遇到,把律師事務所和俱樂部兩個地點刪除了。場景的減少并不妨礙情節的完整,相反還加速了故事的進程。
被刪除的第三個地點是律師家。小說中,萊斯莉被無罪釋放后,眾人齊聚律師家慶祝。這個地點在小說中無傷大雅,但是對戲劇而言是多余的。戲劇中,萊斯莉從法庭出來,直接回到自己的家。作者這樣安排的原因有二。一是令暫時平靜的場面再起波瀾。丈夫擔心妻子觸景傷情,提議賣掉新加坡產業和住所,搬到爪哇島重新置業。置換新的產業需要一大筆錢,但是丈夫并不知道大部分錢已經被律師用于贖信。為了阻止克里斯比的搬家計劃,萊斯莉和律師把實情和盤托出,一浪接一浪的沖擊把故事推向高潮。如果按照小說描寫的那樣,眾人來到律師家,而不是克羅斯比家——謀殺現場,丈夫就不會擔心妻子有恐懼感,就不會在不適宜的場合——別人家里,提出賣房賣地。
第二個原因是為了讓觀眾清楚徹底了解故事,戲劇在最后一幕里回放了謀殺的場面,再現了案發時的細節。謀殺發生在萊斯莉家中,如果按照小說描寫的人物齊聚在律師家,就不方便呈現該場景。毛姆改編小說時,在空間設置上進行壓縮舍棄,在有限的空間內,把戲劇沖突做深做透,集中演繹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舞臺呈現的是視覺和聽覺的藝術。戲劇演出還往往配合燈光和音響的使用,構建不同空間,渲染特殊氣氛,推動劇情發展。《情書》的第三場第六幕鮮明表現出舞臺藝術不同于小說的這一特性。
萊斯莉向丈夫道出實情,她在好幾年前就成了死者哈蒙德的情婦。后來哈蒙德漸漸對她失去了興趣,轉而和一個妓女同居。她再也無法忍受,所以給情人寄了一封信,內容是“我的丈夫今晚不在家,我請你千萬來看我一看,你11點鐘的時候來,好么?我失望極了,你要不來,那我不定做出什么事。你把車停在遠一點的地方,不要叫我的仆人們聽見。我求你一定要來呀。”[1]在她說話的時候,舞臺燈光漸漸暗了下去,直至漆黑一片。與此同時,馬來西亞音樂響起。音響是舞臺藝術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它調動了觀眾的聽覺,創造出特殊的劇場氣氛。當觀眾的注意力被驟然響起的音樂吸引,在黑暗中,萊斯莉乘機換了案發當晚穿的衣服,手槍被擺放在桌子上,丈夫和律師下場。燈光再次亮起,萊斯莉坐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哈蒙德走了進來。兩人言語不合,起了爭執。萊斯莉眼看著情人決意棄她而去,怒從心起,抓起手槍,朝哈蒙德砰砰射擊,直到打光了六發子彈。哈蒙德倒地死亡后,燈光再次熄滅。黑暗中,哈蒙德拿手槍下場,丈夫和律師上場,萊斯莉換回了原來的服裝。燈光重新亮起,回放結束了,戲劇很自然地回到了萊斯莉向丈夫坦白的場面。
燈光的合理運用給有限的舞臺留下了很大的表演空間。快速完成現實和回憶的轉換。謀殺陰謀在空間場景中的再現,把觀眾在閱讀小說時的想象,變成了逼真的現實。在音響和舞臺燈光的幫助下,演出的節奏有了變化,新的氛圍被塑造出來,不尋常的內容得以呈現,使觀眾看戲的心情變得有張有弛。觀眾坐在有聲有色的劇院里看戲,對故事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在人物取舍上,與原小說相比,戲劇里增加了警察和律師夫人的分量,并塑造了一個新的人物——修女。作者這樣處理,首先是因為戲劇最終是為了在舞臺上演出,而不是像小說那樣,僅僅作為案頭劇供人閱讀,所以人物不能在舞臺上干瞪眼,一言不發。臺詞是戲劇的基本要素之一。除非是啞劇,角色往往要依靠臺詞來傳遞思想,發展劇情。為此,作者給警察和律師夫人在劇中加了臺詞,避免了獨角戲或是冷場的局面。
不止于此,作者還在探監那一幕添加了一位修女。萊斯莉在她的陪伴下,與律師見面。除了起到看護犯罪嫌疑人的作用外,修女和警察、律師夫人一起,襯托萊斯莉復雜矛盾的雙面性格。警察佩服萊斯莉在案發后安安靜靜的樣子,看到她鎮定自若交待案件經過,誤以為她把恐懼柔弱都克服了,其實那是她的本來面目。律師夫人與萊斯莉是多年的好友,一直認為她斯文溫順,有良好的教養。律師夫人始終不相信萊斯莉是兇手,而是反過來譴責哈羅德好色誤事。法庭判決后,她還邀請萊斯莉來家暫住,試圖安撫她脆弱受傷的心情。修女本來應是萊斯莉的監控者,但是在6周的相處中,逐漸被萊斯莉感化,堅信她是無辜的。她對律師說:“萊斯莉為人太好了,真知道體恤人,一點也不叫我費事。哎呀,您將來走了,我心里一定要難過的……這里哪能是您待的地方。真太沒有公理了,怎么能夠把您拘留這么多天呢?唉,要是我能做主的話,可惜。”[2]修女的意思是,如果她能做主,早就把萊斯莉釋放了。若沒有這些旁人的評論,女主角就失去了襯托。她的形象不應該自己說出,而是從別人口中道出,才顯得客觀可信。
若上述三個人物對萊斯莉的共同看法還不足以證明其清白無罪的話,他的丈夫,與女主角朝夕相處的人物,也是持相同的態度,這足以讓一大批觀眾信服。他與萊斯莉結婚十年,始終把妻子當作善良溫柔的小女人,心軟得連蒼蠅都不忍拍死。從始至終,她都是一副因強奸被迫自衛的柔弱模樣,讓周圍人都相信她是無罪的。然而事實上萊斯莉就是兇手。在她文靜柔弱的外表下,蘊含著巨大的殺傷力。她做事冷靜理智又果斷殘忍。她能瞞住丈夫好幾年,與朋友偷情。她在與情夫攤牌前,提醒對方把車停在遠處,以免被仆人發現。她在得不到情夫的情況下,寧可槍殺對方,也不讓其離開。她能在殺人后,鎮定地吩咐仆人去請丈夫、律師和警察,隨后關門休息,尸體就在門外邊。在警察來后,她有禮貌地微笑著說給對方添麻煩了。她能在監獄里鎮定自如地待著,直到審判后被釋放。她能心安理得地回到兇宅居住。
萊斯莉的身上體現了人性的復雜、矛盾和不可思議。這是毛姆一直熱衷的主題。毛姆重點刻畫的這一人物形象,在小說改編成戲劇后,經過多個角色的襯托,變得更加鮮明。
《情書》中還運用了不少編劇技巧,如緊張、懸念、伏筆、延宕、發現、突轉和停頓,使戲劇結構緊湊,進展迅速,增強了戲劇效果。小說《信》的開頭描寫丈夫克羅斯比到律師事務所見律師,了解第二天的開庭事宜。然而在戲劇里,幕啟時是在半夜,哈羅德抬腳往門外走,萊斯莉追上一步,怒斥他為忘恩負義的東西,舉槍射擊。哈羅德中兩槍后倒地,萊斯莉繼續補發四槍,直到沒有了子彈。舞臺一拉開帷幕就呈現慘案,深入到矛盾的核心,戲劇沖突緊張有力。毛姆深諳戲劇一開始就要抓住觀眾的心理,從而在戲劇伊始就將沖突引向高潮。這樣的開場令觀眾震驚和好奇。震驚的是戲劇伊始就是兇殺。好奇的是死者為什么忘恩負義?萊斯莉為什么要槍殺對方?接下來怎么收場?
第一幕第一場成功地引發了緊張和懸念。這種直接從高潮寫起的手法在中國傳統戲劇中比較罕見,值得國內戲劇借鑒。
延宕是劇作家針對觀眾渴望了解結果的迫切心理,故意延緩故事進程而使用的一種手段。毛姆運用這一技巧對贖信的過程進行了改動。小說中,克羅斯比和律師一起前去贖信。戲劇中,克羅斯比全權委托律師贖信。克羅斯比和律師是多年的好友,再加上他為人老實憨厚,所以無條件地信任律師,請他把信贖回來。黃秘書事先打聽過克羅斯比的經濟狀況,開出了他所能支付的最大贖金。可是克羅斯比不在現場,所以他不知道信的代價有多高。這就為后文埋下了伏筆。正當觀眾期待看到克羅斯比知道天文數字的反應時,作者卻筆頭一轉,寫其他事去了,吊足了觀眾的胃口,使觀眾產生無盡遐想,猜測克羅斯比知道贖信的巨大開支后的各種可能性。
發現和突轉是加強戲劇性的常見技巧。在戲劇創作中,發現和突轉通常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發現可以是從不知情到知情的轉變,也可以是發現重要事物,造成了劇情的激變,即劇情向相反的方向突然轉變。戲劇的第二幕,黃秘書陪律師一起到監獄探望萊斯莉,在那里碰到了同時也來探監的克羅斯比。鑒于死者生前酗酒好色,萊斯莉看似柔弱溫順。輿論倒向萊斯莉一方。眾人相信萊斯莉將在第二天的審判后無罪釋放。但是黃秘書告訴律師和克羅斯比,有一封信可以作為關鍵的證據,證明萊斯莉是兇手。這個道具的出現頓時改變了劇情的走向。眼看萊斯莉的無罪釋放將成為泡影,她將成為殺人犯,被繩之以法。劇情再次突轉。黃秘書建議高價買回信,以免第二天被呈上法庭成為定罪的證據。故事情節起起伏伏,激動人心。
發現看似無意,卻是作家精心設計的結果,成為情節突轉的一個推動因素,尤其是往反方向推動故事的走向,扭轉了觀眾按常理對故事作出的推斷。這忽左忽右的扭轉,怎能不令人全神貫注地觀看?
停頓是一種特殊的戲劇節奏,常常在落幕時使用。停頓在戲劇中起到揭示人物內心思想的作用,震撼了人們的心靈,令人回味。小說中的結尾沒有停頓,但是毛姆在戲劇尾聲中增加了律師勸說萊斯莉讓丈夫冷靜一段時間的一幕場景。
律師:是的,可以忘記的……以時間的幫助……你再多多地體恤他……不過你是不愛他的,同一個不愛的人生活,而要做得使他覺得愛,這是一件很苦的事。可是你要勉勵地去做,因為這就是你所受的責罰。
萊斯莉:我的責罰嗎?啊,比這個厲害得多。我對您說吧,這個話別人也未必能懂。我的責罰,就是我現在還愛我所殺的人。[3]
大幕落下,萊斯莉的話仿佛還在耳邊,為全劇留下余韻。新結局的處理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和重新思考的空間。伍爾夫把班揚在《天路歷程》里提到的一幕場景概括為“大凡表象為喜劇的事物,基本上都是悲劇性的;當我們唇邊露出微笑時,眼里卻已熱淚盈眶。”[4]觀眾不難想象,萊斯莉日后的生活莫不如是。她表面上微笑著安撫丈夫,溫暖他受傷的心,暗地里卻獨自傷心,忍受無盡的折磨。
小說《信》因動人心魄的故事、駭人的視覺效果,以及大量的對話,非常適合搬上舞臺演出,被成功地改編成了戲劇。獲得法國戲劇博士學位的陳綿依照法文版翻譯了該劇,由商務印書館1937年出版。譯者在前言中坦言編劇技巧是該劇最可取之處,特別指出萊斯莉回憶了如何殺害哈蒙德后向丈夫懺悔,這一倒敘的情節呈現在舞臺上實為罕見。毛姆在結構方面的設計臻于完美。《泰晤士報》曾刊登過一篇關于《情書》的評論:“這部戲的技巧是多么靈活!寫得多么簡潔,對舞臺使用理解得多么透徹!它從不停頓或讓人覺得磕磕碰碰,沒有一個要點是模糊的。它顯然就是毛姆的創作,不會再有其他人。”[5]由此可見,毛姆的風格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深入人心。
由于陳綿與唐槐秋私交甚好,早在劇本出版之前,陳綿就將譯本交給唐槐秋的中國旅行劇團排演。1936年中國旅行劇團在天津首次上演了《情書》。唐槐秋本人扮演律師,女主角萊斯莉由他的女兒唐若青擔綱,陶金演被殺害的哈蒙德,其妻章曼蘋飾律師夫人一角。這些話劇界的明星生動演繹了這個關于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故事,獲得了譯者陳綿的贊許,也贏得了觀眾的叫好。《情書》后來被更名為《香箋淚》,多次在其他城市演出,如1942年在上海的皇后大戲院上演,1946年在南京夫子廟的飛龍閣劇場上演。
戲劇界公認的是,從編劇角度看,毛姆的劇作接近精致、整潔和完美,保證了看戲的人能獲得樂趣。好的技巧不是藝術創作中最高的標準,但是它能使擁有這一優勢的人寫出成功的作品。改編后的劇本更符合演出的要求,它強調了沖突,情節發展曲折,內容更集中緊湊,人物形象也更加鮮明生動。一個“始亂終棄”的謀殺故事、一個具有強烈沖擊力的場景,以及一個帶來巨大精神震撼的形象在舞臺上鮮活呈現。戲劇《情書》使短篇小說《信》具有更旺盛的生命力,拓寬了原作的傳播和影響。
參考文獻:
[1]陳樾山.唐槐秋與中國旅行劇團[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
[2]洪忠煌.話劇殉道者——中國旅行劇團史話[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4.
[3]毛姆.情書[M].陳綿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
[4]伍爾夫.笑的價值[A].不帶家具的小說[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
[5]AnthonyCurtisandJohnWhiteheadeds.,Maugham,theCriticalHeritage.London:RoutledgeandKeganPaulLtd.,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