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錫喜
“二月革命”以后,俄國出現了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一個是工兵代表蘇維埃,一個是資產階級臨時政府。隨著臨時政府的統治一再發生危機,列寧領導俄國馬克思主義者,制定了繼續革命的方針,把資產階級民主革命轉向社會主義革命,從而有了十月革命所催生的嶄新的“蘇維埃”政權誕生。
按照馬克思恩格斯早期的推斷,“共產主義只有作為占統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時發生的行動,在經驗上才是可能的”“共產主義革命將不是僅僅一個國家的革命,而是將在一切文明國家里,至少在英國、美國、法國、德國同時發生的革命,在這些國家的每一個國家中,共產主義革命發展得較快或較慢,要看這個國家是否有較發達的工業,較多的財富和比較大量的生產力”。簡單地說,就是“發達國家、一批勝利”。而俄國當時還只是一個資本主義剛剛發展、經濟文化相對落后的國家。俄國出現反對沙皇專制制度的民主革命時,馬克思、恩格斯晚年認為它可能將引發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無產階級革命,然后在這些國家勝利了的無產階級幫助下,俄國社會主義革命才能獲得成功。而俄國的十月革命,則驗證了列寧的社會主義革命在“落后國家、一國勝利”的理論。
而在傳統馬克思主義對人類歷史規律的解讀中,馬克思是從物質運動規律推演出人類歷史五種社會形態依次更替的線性規律并從而證明社會主義必然取代資本主義的,但同時又說十月革命證明了馬克思主義揭示的這一規律,而忽視了社會主義革命在“落后國家、一國勝利”,同在“發達國家、一批勝利”之間存在的明顯差別。這一問題,在列寧領導革命時,就有爭論。普列漢諾夫認為,“俄國生產力還沒有發展到可以實行社會主義的高度”,如果俄國工人階級不是繼續支持資產階級執政,而是要馬上發動社會主義革命,這是在“說夢話”“發瘋了”。而蘇聯解體后,又有人把臟水潑到列寧頭上,認為列寧十月革命就是“原罪”。
其實,列寧并沒有“說夢話”,更沒有“發瘋”,而是在傳承馬克思思想薪火中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即他是依據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邏輯和資本主義新變化的實踐邏輯,而得出與馬克思不一樣的結論。而這兩個邏輯的結合點,則是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基本矛盾理論對壟斷資本主義新特點的方向,從而揭示出帝國主義經濟政治發展不平衡的規律。
上一世紀之交歐洲資本主義發展的特點,是由自由競爭發展到壟斷。而十月革命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基于兩個問題:其一,資本主義發展到壟斷,是不是歷史的必然?其二,它對落后國家的無產階級意味著什么?列寧認為,資本主義發展到壟斷是由新科技革命和生產力發展決定的,第二次科技革命引發的第二次產業革命,使資本主義工業化從輕工業發展到重工業,生產力實現了又一次飛躍,它帶來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深刻變化,即使資本日益集中,逐步形成壟斷資本和金融資本,并逐步成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生活的基礎。既然資本主義由自由競爭發展到壟斷,是客觀必然的趨勢,那么,對于無產階級來說,只能適應它,同時分析它可能產生的矛盾,并利用這些矛盾來推動社會進步。列寧認為,資本主義發展到壟斷,使生產更加社會化,而生產資料為更少數的人占有。因此,壟斷資本主義不僅沒有消除馬克思揭示的資本主義的社會基本矛盾,消除競爭,反而使這一矛盾激化,使競爭層次更高、更加殘酷,這將加劇對工人階級的剝削和壓迫。同時,為了轉移這一矛盾,壟斷資產階級將在國際上加劇對殖民地的剝削和壓迫。于是,壟斷資本主義的實質就是帝國主義,它必然加劇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引發新老帝國主義國家為爭奪廉價原料、勞動力供應地和商品輸出市場的戰爭。
上一世紀之交,新老帝國主義之間就為此爆發了“美西戰爭” “英布戰爭”和“日俄戰爭”。此后,同盟國和協約國之間的戰爭升格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其根源,“是由半個世紀以來全世界資本的發展、全世界資本的千絲萬縷的聯系造成的”。而第一次世界大戰并沒有解決資本主義面臨的尖銳矛盾,相反孕育了更大的危機。于是,列寧得出一個必然的結論:“社會主義不能在所有國家內同時獲得勝利。它將首先在一個或者幾個國家內獲得勝利,而其余的國家在一段時間內將仍然是資產階級的或資產階級以前的國家。”至于“一國勝利”的國家甚至可能是經濟文化比較落后的國家,列寧同樣是根據帝國主義發展不平衡規律推導的:這些國家資產階級還比較缺乏統治經驗和手段,工人階級的革命性比較強,同農民也比較容易結成聯盟,它可能成為帝國主義統治鏈條中的薄弱環節。而當時的俄國就是這樣的國家:“一方面是最落后的土地占有制和最野蠻的鄉村,另一方面又是最先進的工業資本主義和金融資本主義!”其社會矛盾要比其他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更復雜更尖銳,其中既有發展資本主義要求同農奴制殘余的矛盾,又有勞動同資本的矛盾、發達工業地區同落后邊區的矛盾、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矛盾、農民同地主階級的矛盾、國內被壓迫民族同大俄羅斯主義的矛盾、人民大眾同專制制度的矛盾以及與西方國家的矛盾。這樣,俄國已經成為歐洲帝國主義各種矛盾的焦點和最薄弱的環節。
而帝國主義戰爭特別是俄國所卷入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使俄國工廠倒閉、農田荒蕪、通貨急劇膨脹,力量消耗殆盡,經濟全面崩潰。而資產階級臨時政府不能從帝國主義戰爭中找到出路,“現在革命不能就此止步,因為國家前進了,資本主義前進了,經濟破壞已達到空前的程度而要求(不管誰愿不愿意)向前邁進,走向社會主義。因為,不這樣就不能前進,就不能拯救備受戰爭摧殘的國家,就不能減輕被剝削勞動者的痛苦”。這使無產階級爆發革命有了“千載難逢的機遇”。
由此可見,十月革命的爆發,有一定的偶然性,即它抓住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這一歷史性機遇;但是,帝國主義發展的不平衡必然導致戰爭,戰爭可以引起無產階級革命,這又是帝國主義發展不平衡規律決定的,因此,十月革命又具有必然性。這一必然性,背后體現的是馬克思揭示的社會基本矛盾運動的規律以及馬克思主義實踐辯證法的勝利。面對歷史提供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這一“導火線”,俄國工人階級和農民在毫無出路的處境逼迫下,奮起斗爭,充分體現了人民群眾的歷史主體性和主動性。也正因為如此,列寧在十月革命前后不斷提醒全黨:“與各先進國家相比,俄國人開始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是比較容易的,但是把它繼續到獲得最終勝利,即完全組織起社會主義社會,就比較困難了。”因為經濟文化比較落后的國家,還不具備生產的工業化、社會化、商品化和現代化的物質基礎,政治上缺乏民主的傳統,文化上充斥著文盲,國際環境上處在經濟文化占優勢的資本主義包圍之中。它給列寧探索社會主義建設道路,帶來了馬克思沒有遇到過的難題。
由十月革命的爆發是歷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歷史的主動性和客觀性的統一,我們可以引出兩個基本結論:其一,十月革命對人類歷史的進步,具有不可磨滅的價值,蘇東劇變并不能證明所謂十月革命的“原罪”;其二,十月革命從實踐上突破了西歐“五種社會形態依次更替”的特殊規律,卻進一步證明了馬克思所揭示的人類歷史發展規律,即他和恩格斯反復強調的社會基本矛盾運動規律。對于十月革命的認識,厘清這兩點基本結論,才能把握習近平所提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科學社會主義理論邏輯和中國社會發展歷史邏輯的辯證統一的論斷,以及要從包括十月革命在內的世界社會主義500年來看中國對社會主義探索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開創的內在邏輯的論斷,從而對中國革命道路乃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選擇,提供自信的辯護。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心執行主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