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尤之
我為誰而傷(短篇小說)
○ 何尤之
元旦節那天,尚格回了連云港。那天天氣陰郁,風也不怎么清爽,有點沉悶。當時尚格穿了身西裝,深藍色的雅戈爾,特帥氣,有黃曉明的神形。特別是笑的時候,嘴角彎得像和黃曉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雅戈爾頗深沉,配上尚格俊朗的臉,更顯得風骨偉岸,氣宇軒昂。典型的高富帥,男人恨女人愛的那種。他伸出兩個雪白的手指,在西服上輕輕彈了彈,然后讓我猜雅戈爾多少錢。我知道他很有錢,他和我說過,他有花不完的錢。這也是公開的秘密,朋友圈都知道。我說,一千。我只能猜這么多了。沒辦法,我不是有錢人,我從沒穿過超過五百的衣服。尚格笑笑說,難為你了。
尚格和我是兒時伙伴,幾乎形影不離,一直玩到大學畢業。淮工畢業后,我們才勞燕分飛,各奔前程。我留在連云港打工,像只小鳥在幾家民營企業的枝頭上蹦來蹦去,終究也沒蹦出什么前程來。倒是尚格去了上海做營銷,在大都市展翅而飛,之后忽然間前程似錦了。大概是三年后吧,尚格把自己營銷出了手——娶了個上海富豪的千金。尚格一頭扎進了富人堆里,氣派了,風光了。這在朋友圈里引起不小的震動,同學稱奇,鄉人驚羨。我也是有羨有妒,笑言他是吃屎吃著豆子,拾糞拾到金條了。
之后這五年,我一直沒見過尚格。
之后這五年,尚格脫胎換骨變成了上海人。
就說那件雅戈爾吧,尚格說,六千多。操,相當于我三月工資。雅戈爾華麗,挺括,有型,把尚格包裝得很上層,很倜儻。走他身邊,相形見絀,我悄悄拉開些距離,不讓我的邋遢干擾了他的高貴氣場。當然,這是我想的,尚格沒這么想。
時光有著神奇的力量,作用在不同人的身上,能產生不同效果。這五年,我還那副窮困潦倒的鳥樣,而尚格不然。尚格現在是上海人。
上海人不太好伺候,眼光是居高臨下的。尚格也有這種氣場。他來連云港,我不知如何款待他。想請他去看海,他說看什么海啊,中南海都去過了。我說去爬山,尚格說花果山也叫山?能比上富士山么?我說那就去漁灣,宿城,東海溫泉?尚格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身居上海,尚格站得那么高,見識那么多,名川大山都看膩了,連云港這地方的確吊不起他的胃口了。
我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安排時,尚格說了。尚格說去花果山吃山里土雞!這是個好主意。好多遠道而來的貴客都好這一口,不稀罕山珍海味,唯在乎山里土雞。我說好。
我嘴上說好,心里直打鼓。山里土雞一頓七八百,遇上宰客的,能翻倍兒。尚格沒有征求我意見,是帶著命令式的口吻,聽上去像我的老板。老板都這樣,放個屁都是驚雷。而我的老板是個土豪,豈是尚格所瞧得上的?尚格來自上海,雙腳已完全沒了土腥氣。
不過小時候,尚格卻不是這樣的。小時候我是孩子王,他跟我混。
上海有地鐵,有輕軌,但沒有BRT。而連云港有BRT。我想坐BRT去云臺,讓尚格感受家鄉巨變。再說,便宜,兩塊錢坐到底。尚格笑,說讓我擠公交么,五六年沒擠了,還真想擠,可是委屈這身雅戈爾了。
我們走到市民廣場,然后上了BRT。
尚格上了BRT就睡了,連云港的巨變不在他眼里。連云港秋天的景色還是挺迷人的,天高云蔚,山海相偎,東鹽河清波微漾,鱗次櫛比的高樓聳入云層。新海新區地廣人稀,好在有許多新樓盤,不算太寂寞。想必這點景致在尚格眼里,完全是鄉村了,所以他呼呼睡著,一直睡到山腳下,風聲鳥聲海濤聲與他無關。
下了車,駐足看了,在山腰上有一家土菜館。土菜館招牌很大,寫著專燒山里的野雞野鴨野兔野鳥,都是野味,地道的特色菜。這些土菜我是知道的,但不曾來過。農家菜如今是高檔消費,越土越值錢,有錢有勢的人越來越好這一口,平民百姓反而望而卻步了。
山腳下有一條山路,拾階而上,直通往土菜館。曲徑通幽,風吹竹曳。尚格不肯走山路,偏要從山坡爬上去。我說豈不是又要委屈雅戈爾了?尚格笑笑,回身上坡。山坡上沒有路,且山坡有些陡,擠扎的竹枝,茂密的竹葉,使得前路充滿莫測。尚格說路是人走出來的,爬到山頂也沒問題。
土菜館不在山頂,也不太高,從密林的縫隙窺去,能瞅見土菜館前有人進進出出。我跟在尚格的后面,小心地往上爬。山坡上覆蓋著厚厚的黃葉,走在上面有些滑,兩人不時閃著踉蹌。記得在淮工上學時,我們也常爬山,而且是爬到山頂,卻從沒這么踉蹌過。幾年過去了,我們竟變得如得蹣跚。
山坡上長滿了金鑲玉翠竹,枝葉蔓延,野草遍坡。據說金鑲玉翠竹是絕無僅有的連云港特產,無從考證。不過竹子長得很密,像古戰場上落下的無數弓箭,深深地插進土里,滿滿地占據了整個山坡。山坡上除了翠竹,還有雜亂無章的荊棘,尖尖的針刺,從四面八方刺來。尚格的雅戈爾被刺了幾個小洞,線頭也扯出來了。我粗布厚衫,針刺看不上,只是手上被劃了兩道口。忽地,一只野兔驚風而動,在竹林中倉惶穿撞。尚格一個箭步撲去,摔在地上。身手還是慢了點,他趕不上兔子。尚格撣了撣雅戈爾上的灰塵,朝著我笑。林里的山雀掠空而去,白色糞便瀉落在尚格的頭上。尚格不惱,說,找到感覺了。
我也是,找到了過去的感覺。
土菜館老板是個女的,穿得時尚,上穿米色鏤空長袖緊身針織衫,下穿綠色半身羊毛呢裙,一頭秀麗的黃發。見有客來,且風塵仆仆有點狼狽,不禁掩口而笑,說放著山路不走,偏走歪門邪道,兩位貴客莫不是從花果山上下來的唐僧師徒,要踏平坎坷成大道么?笑畢,即介紹她的土菜,說是絕對地道的野味。尚格說雞是山里的么?老板說雞是放養的,晚上自動歸圈。一指竹林,有幾十只雞林中覓食。尚格說野鴨呢?老板遙指山下的大圣湖,說在那方湖泊里泡著呢。尚格還想問,我說別問了,連老板都是山溝里土生土長的。老板笑道,沒錯,我家就在山上住。然后指了指支在飯店門口的草灶,說這草灶專門用來燒野菜,用柴禾燒野菜有味道,吃了你就知道了。
尚格二話不說,就脫了雅戈爾。我有些發怔,不知他意欲何為。尚格撈起袖子對我說,征錕你愣著干啥?動手啊,你做菜,我燒火。老板娘說使不得使不得,你們城里人哪會燒草灶,再說你們是客,怎敢勞駕?尚格說從我會做飯開始,我燒的就是草灶。又沖我說,殺雞。我的燒雞手藝尚格以前是嘗過的,還是上大學那會,我把一只肥碩的雞燒糊了。尚格說,我看看這些年你長進了沒有。老板說我們有大廚呢。尚格說不用,就讓他燒,我就想吃他的手藝,看能不能吃到以前的感覺。又說老板你放心,錢一分不會少你的。老板咯咯笑了,說尚格太高富帥了。
下館子還要親自下廚,有點意思。燒就燒吧。尚格是貴客,我豈能拂他的興。何況,他是個富豪,他的這點小小請求我豈能不予滿足?我只是不明白,辛辛苦苦爬上山來吃土菜,放著現成大廚不用,非要自己動手,這算怎么回事?是真的要找回過去的感覺,還是想別出心裁弄點新玩意兒呢?
我也學著尚格,撈起袖子,打開雞籠,抓來一只蘆花雞。蘆花雞很精神,大概看慣了屠宰的場面,咯咯叫著,全力撲閃翅膀想從我手中掙脫。女老板遞過剪刀來,我有些發怵,不敢接刀。好幾年沒殺雞了,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尚格說你這么心慈手軟,是想跟唐僧去西天取經么?女老板咯咯地笑了。我接過剪刀,一閉眼,割了蘆花雞的喉。熱血噴薄而出,濕熱熱的濺了我滿手。蘆花雞像喝醉了酒似的,在地上打著轉兒。我叫來大廚,讓他幫我把蘆花雞打當好。尚格不讓,說事必躬親,你打工這些年,這個理不懂么?我只好揮揮手,讓大廚走開,我親自上。大廚端了盆滾開的水來,我把雞扔進熱水里,燙了幾分鐘,然后扯雞毛。老板剛想幫我,尚格較著勁說,不行,讓他弄。
雞毛扯凈,手起刀落,我把雞剁成了塊。尚格笑我,技術蠻嫻熟嘛,不知手藝如何。
我開始配料,鹽,姜,蔥,白糖,啤酒,生抽,我做得仔細,生怕不合尚格胃口。尚格這些年山珍海味吃多了,格外挑剔。尚格不時提醒我,姜要切成條,蔥要切碎點,糖放少了沒味,生抽多了太咸。攪合得我手忙腳亂。
菜做好,端上桌,剛吃了兩口,尚格猛地將雞塊吐出來,就差筷子也扔了,說你喂豬呢。神情嚴肅,滿是責備,仿佛我鑄了大錯。我呆愣著,心生異樣,想他咋這個樣子呢,我們之間到底有多大的距離呢?
其實,從尚格回來那天起,我就感受到了距離,挺遠的距離。為什么都是這樣呢,有錢了就高貴,沒錢的就平庸,即便曾經是形影不離的伙伴,在金錢面前也會分出高低,拉開了距離。錢不是好東西,太能作崇了。尚格不只變高貴,還變得易怒,變得不可理喻。我不想反制尚格,他是有錢人,有錢人看重面子。他還是客,是我的貴客。我去外地打工的朋友不少,為什么獨獨把他看成貴客呢?如此說來,我也很俗。拉開距離的不止是有錢人,沒錢人也在自覺地這么做了。比如現在,有錢人尚格不高興了,我很好地控制著情緒,賠著笑說,我是鄉下手藝,不是上海大廚,你就將就著吃吧。
可是,我好像又說錯了什么,尚格明顯不高興了,陰沉著臉說,征錕你這話什么意思,上海大廚怎么了?上海大廚月薪逾萬,比你連云港的白領都高強。然后一拍筷子,說,不吃了,走吧。
我很難堪。我不是在乎這道菜浪費了,也不是在乎我白忙活了半天,更不會在乎一只蘆花雞的紅顏薄命。我在乎的是,我對尚格招待不周。我訕笑著,努力地做到不以為意。我知道有錢人都這樣,我的老板也這樣,要是不高興了,馬上就發作,管你受不受得了呢。姑且拿尚格當老板伺候吧。
回去后,直接去了隴海步行街。雅戈爾穿不出去了,尚格又買了身西裝。報喜鳥,七千多。回到酒店,尚格換上報喜鳥,讓我把雅戈爾扔了。我手里掂量著雅戈爾,終于沒有扔掉。六千多呢,不舍得。幾個小洞而已,找個裁縫補一下,雅戈爾就回來了。
尚格裹著顯赫的富人氣息,依舊對我頤指氣使。我也沒覺得哪兒不舒服。打工這些年,被老板奴役慣了,連反抗都不會了。尚格不讓我回家住,要我陪他住賓館。當然,尚格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有人陪著,而是要我伺候他。賓館的服務雖然周到,但也很有限,只是送水掃地,整理被褥等,但不能周到到尚格的腦子里。而尚格大概養尊處優慣了,變得十分地懶惰,卻又很干凈,很強勢。空調,電視,熱水,電腦,都要我為他備好。內衣襪子都是一次性的,脫了扔在地上,等著我幫他拾掇進垃圾袋。我覺得他在有意為之,可能是考驗我,或是折騰我。比如我幫他手機充電,充了幾分鐘,他說要用,我拔下電源,他只發個信息,又讓我插上,一會又要打電話,我再拔下。比如地毯,根本談不上臟,他說有灰,讓我找吸塵器來。我找來服務員,他讓服務員走開,要我吸。我有種奇怪的感覺,當我服從他支配時,他能從中享受某種快感,或者說,他找到了自尊和威信,如同動物園里的老虎,一旦歸山,便要報怨雪恥,找回王者風范。但他對我的勞動并不滿意,說你咋這么笨,沒用過吸塵器啊?一把拽過吸塵器,給我做示范。我佩服尚格這些活干得利索,比服務員做得還好。凡是他吸過的地毯,干凈又整齊。尚格說你這球樣,要是伺候大老板,開除十八回了。
的確,我沒伺候過大老板,小老板我也沒伺候過。能伺候老板的人,都是老板身邊的紅人。
尚格在連云港總共呆了一周,我請了一周假全程陪同。尚格說我結婚五年了才回來一次,你就陪著我吧。以后想再回來,不知猴年馬月的事呢。我說不至于吧,你還不回來探望父母啊。尚格悠悠地說,父母早把我開除了,我已經不是尚家人了。我說那是氣話,你千萬別當真,上海到連云港不過五六個小時,你常回來看看他們吧。尚格慨嘆,說我哪能常回來呢,侯門一入深如海啊。我能理解尚格,身在商界,江湖險惡,他哪有我這般自由?他回來這幾天,他老婆來過三四次電話,催他抓緊回滬。
尚格這次回連云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意圖。肯定不是來看我的,我沒那么重要。肯定也不是來看連云港的,他坐BRT時都呼呼睡著了。他在連云港有許多同學,也都沒見。這幾天他幾乎都縮在賓館里,除了去云臺山吃了次土雞,就去了兩趟尚莊。
尚莊是尚格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尚格說他在上海時,特別留戀過去,憶念童年,老是夢見小時候的情景。在去土菜館之后第二天,他去了趟尚莊,不過他沒有進家門。他回尚莊,似乎并不為看望父母。
尚莊變化很大,幾乎見不到曾經的影子。縣里把開發區放在尚莊,幾十家工廠在尚莊落戶。柏油路又寬又長,路都起了牛氣的名字,以南方城市命名,蘇州路,寧波路,香港路等。尚格說怎么走在這路上,一點感覺也沒有。這并不奇怪,我也是這樣。走在這些路上,像是到了個陌生的地方。尚格不免悵然若失,說他的童年沒了,他像個無根的浮萍。小時候這里沒有正兒巴經的路,是羊腸小道,九曲十八彎。記得小時候我和尚格經常下了學后,就背個糞兜,夾個糞勺,順著鄉路去拾糞。鄉路彎彎曲曲,坑坑洼洼,長滿了蘆柴。如今打開這些記憶,往事依舊那么溫馨。
尚格反復說,他的回憶讓金錢埋葬了。
我并不贊同這種說法。社會總是要前進的,尚莊不可能停留在二十年前。不過我從尚格的話里品出了另一種意味,他不怪政府開發,獨獨指責金錢,一遍一遍,便可見他所不能忍受的,其實是金錢。尚格說錢不是好東西,真的不是。
再往東走,村莊就在不遠的前面。我們能看到尚格家的炊煙在裊裊升起。尚格卻止了步,說看看就行,就不進村了。我說,回去看看吧,你家有人在呢。尚格眼睛眨了眨,像在眨落某些霧狀的東西。尚格停了下來,說征錕,我只能走到這兒了。然后佇立遠眺,望著他家的茅草房,看青色的炊煙縷縷升起,直到炊煙在天空散盡。
從尚莊回來后,尚格一整天沒說話,盯著窗外看。窗外沒有風景,除了高高聳立的蘇寧大廈外,其他的樓都顯得矮小而陳舊。他就那么一直看著,把太陽看落了,把星星看亮了,他還在看。
晚上我們就呆在賓館里,把從小到大的事都翻出來,一件一件地聊。聊起那些往事,我們似乎都找到了感覺,特幸福,特依戀,特天真浪漫。我們就像回到了過去一樣,突然間沒了距離,言無不盡,沉醉其中。我還是過去的我,尚格還是原來的尚格。這種感覺真好。
聊得盡興,幾乎忘了吃飯。后來聊到贛榆的雞蛋煎餅,才忽然覺得肚子餓了。我想請他下樓炒幾道菜,尚格說別了,就買贛榆的雞蛋煎餅,再弄點板浦的涼粉。對了,供銷小區門前那家賣豆腐卷的還在嗎?買點豆腐卷來。
那晚我們就在賓館里,吃著這些小吃,吃得有滋有味。
到了第四天晚上,尚格老婆來電話了。尚格老婆我沒見過真人,結婚后也沒來過連云港。看過照片,不算很漂亮,但很時尚。
尚格接了電話,輕輕掃了我一眼,然后走到陽臺上。尚格說話略帶些無可奈何的口氣,支支吾吾了半天。我大概聽明白了,老婆催他回去了。尚格那么帥,想必老婆想他了,或者擔心他在外面做什么壞事吧。
尚格回到沙發上,默默地坐了一會。然后尚格說,明天再去一趟尚莊吧。
我以為尚格這次要進家門呢,但是,沒有。到了村西頭,尚格又習慣性地停下腳步,仿佛前面是雷區,怎么都不肯走了。他還像上次那樣佇立在村頭,眺望著衰弱的茅草屋。天色尚早,老屋還沒升起炊煙。他向家的方向望了許久,直到眼睛發酸,也沒說一句話。我也沒說話。我不想驚擾了此刻的寧靜。且讓尚格隔著時空與老屋對話,和父母交談吧。我知道他需要寂靜,風過無聲的寂靜。他要用雙眼在老屋里取景,用心靈在記憶中取暖。
我在寂靜中等待,等著他走出記憶。
一會兒,尚格的表情才恢復了平靜,趨于堅毅。尚格說,走,看海去。
往東就是海,站在村頭就能聞到海風的腥味。海邊,海濱大道正在施工,離岸一公里處,筑起一條長堤,把海與岸隔開。海水遠了,在濱海大道的外側。內側成了死水,渾濁,干涸,淤結。尚格本來想脫了鞋,在海灘上漫步呢,散不成了。
我們悻悻地回了賓館。尚格說,我明天回去了。我說有啥遺憾的么?尚格神情戚然,幽幽地說,尚莊,我的家鄉,我卻只能隔空相望了。我默然,無言以對。尚格說,征錕,你不知道我最后一次是咋離的家吧?我是被父親逐出家門的。我和父親產生了激烈交鋒,互不退讓。記得我在盛怒之下對我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寧愿死在外面,我也不回這個家了!
這件事我第一次聽說,尚莊人想必也不知道。我說尚格你這么說就太過分了。尚格低下頭,就像被我用錐子錐了似的,顯得很痛苦。我不想再多說了,便安慰他說,都過去這些年了,你都有兒子了,你父母早都不記恨你了。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看望你父母吧。
尚格搖頭,說征錕,你不懂我父親那個人,父親是不會饒恕我的,我也從不敢祈求父親的諒解。父親當時罵我罵得很兇,那一刻我不是他兒子了,而是和他有著不共戴天的仇人。父親罵我把自己賣了,賣給有錢人做了上門女婿,讓尚家從此斷子絕孫。
我知道尚格是獨生子女,父母就他這么一個孩子。不過,我說尚格,你都有兒子了,尚家哪能斷了子孫?
尚格說可我是上門女婿,入戶別人家了。
我還是不能理解尚格父親。上門女婿有什么呢?這樣的事鄉下也是有的。當然,鄉下都是兄弟好幾個,才會去女方家做上門女婿。尚格是獨生子女。可是,鄉下人能進城,能做有錢人的女婿,就像坐飛機似的,不費力不費事,輕松跳出了農門,多好的事啊。尚格父親未免太冥頑不靈了。
尚格苦笑著,先說了他父親的一件事。尚格父親生性耿直,不愛占便宜。在尚格上四年級時,家里抱了條小花狗。村里老閻家也養了一窩小花狗,恰巧少了一只,便懷疑是老尚偷了。兩家為這事吵得不可開交。老尚吵急了,提出要去醫院做DNA。哪有為狗做DNA的呢?老閻告饒了,老尚卻不讓。老閻求饒不行,村長調解也不行,最后老閻家鄰居主動站出來,承認他偷了小狗送親戚了,風波才算平息。
尚格說他父親很倔,認死理兒。
在尚格父母的眼里,尚家的香火就靠尚格延續了。可他入贅女方家,尚家的香火忽然便斷了。父親惱火無比,母親也不太贊同。母親還含著淚說尚格,就算小狗吧,養了它幾年,它忽然丟下我們跑了,我們心里也不好受。
尚格用手指捏了捏鼻子,說母親這個比方他記了這些年。燈光下尚格的面孔俊朗而滄桑,像凌寒獨放的梅。尚格說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尚莊人可能也不知道。
我望著他,等著下文。
尚格說,我入贅豪門是有條件的,在沒和父母商量前,我就應承了。正是這個條件,讓我和父親像兩頭斗牛,強烈地抵觸著,拉開了無法愈合的裂痕。
我問什么條件。
尚格抿著嘴一會,說,無論生男生女,我的孩子必須姓稅。我岳父家姓稅。
我稍作沉吟,說這也沒什么,生第二個再姓尚嘛。
尚格說我也這么想的,可父母不這么想。
我說等有孫子了,送回來給你們帶。
父親忿忿地說,我不帶姓稅的孫子!母親說人家要問咱孫子叫什么,我們叫張三叫李四,就是不姓尚,不讓人笑話么?
尚格母親的話不無道理。我能想像出,在鄉下這事何等尷尬。尚格說他后來說服了母親,答應生第二個孩子姓尚,可父親堅決不同意。父親指著尚格說,狗不嫌家貧,你要嫌貧愛富,給你我滾,老子還沒窮到賣兒賣女!尚格說我和父親爭吵得厲害,母親在一邊嗚嗚地哭。父親奈何不了我,就攆我滾,再不準我踏進尚家一步!尚格說,現在我很后悔沒聽父母的。
我勸他,別后悔了,也不全是你的錯,老一輩人思想保守是難免的,慢慢就能接受了。
尚格一個勁地搖頭,說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尚格的眼睛有些濕潤,說征錕你知道嗎,我兒子出生后,我那愛美的老婆死活不肯再生了。她的父母也支持她。特別是我岳父,聽我說想生個孩子姓尚,更不同意了。
我皺著眉問,這又是為什么呢?
尚格說,你想過嗎?如果第二個孩子姓尚,稅家便有一半家產要姓尚了。
我恍悟。有錢人想得果然多。
第二天退房前,尚格給我兩萬。我吃了一驚。我說,無功不受祿。你莫名地給我這么多錢,是瞧不起我么?尚格板著臉說,兄弟有所不知了,對有錢人來說,錢是最不值錢的,就像是復印紙一樣。但對你這樣的普通人來說,錢是大有用處的,那是真正的鈔票。我現在花錢沒任何感覺,沒痛也沒樂,完全麻木了。實話說,我現在反而回味窮的滋味。這次我來連云港,你招待我花了不少錢,心痛吧?我就想看你心痛的神態。當初我闖蕩上海時,也像你這么花錢,比你還細,不敢錯花一分錢。當時感覺苦啊,盼望著有錢。現在有錢了再想那些日子,竟是那么地甜,那么地向往。人是個奇怪的動物,總愛想過去的事,總覺得過去的好。小時候紅薯吃傷了,現在又想吃了。以前巴不得從鄉下逃出去,現在又巴不得逃回來。
我送尚格去了白塔埠機場。臨上飛機前,尚格問我,下次見面在什么時候?我說別再等五年了,要常回家看看。尚格未置可否地笑笑。
飛機起飛后,我的心一直懸著,久久落不下來。我在琢磨尚格。我不知道豪門是怎樣的生活,我總覺得尚格沒完全融進豪門,他的身上殘留有過去的氣息。就像一個外國女人嫁了中國男人,即使她漢語說得再流利,如果她不是生在中國,不去惡補中國傳統,她和男人一家交流必然有障礙。尚格亦然,他需要摒棄貧窮陋習,惡補貴族文化。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骨子里的東西很難改變,除非偽裝。
我又想起尚格父母。含辛茹苦把兒子養大,結果給別人準備的,連根拔起了。這份心情,又豈是外人所懂?即使尚格,也難以完全明了。
春節后,剛過了元宵,還是春寒料峭的時候,西丹來了。
我去商丘接了西丹。到連云港的車票賣到三月份了,西丹不想等,便買到了商丘。我和西丹這是第二次握手,距第一次握手已有四年。我從沒想過還能再見西丹,彼此像放了線的風箏,都以為再見遙遙無期。可是,又有什么是絕對的呢。西丹這么說。中蘇關系曾經兄弟一般,后來還鬧翻臉了呢。美國在幾個戰場上吃過毛澤東的敗仗,現在中美還搞夫人外交呢。
我和西丹是網戀關系。網戀有很多種,有密不透風的,有一夜盡歡的,我和西丹介于二者之間,戀而不愛,親而不密。二人間自覺而高尚地留了六尺巷,彼此站成了兩堵墻。無論春秋冬匆匆而去,不管四季風穿堂而過,我們一直站在那兒。從最初相識,關系就這么定位了,可以激情燃燒,但最終要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相向而視,互不糾纏。這四年,巷口也的確有風經過有人路過,有西丹的人,有我的人。但他們都像一陣風,來了又走,巷口終是歸于平靜。
商丘南站在郊區,除了左側有高高的郵政大樓,便沒有高建筑物了。廣場上有草坪,草坪上長了叫不上名字的樹。再沒別的了。南站很空曠,有些冷。這是二月下旬,我穿了羽絨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佇立在風中不停地搓手搓臉。我怕一會西丹來了,凍了她的手和臉。
火車九點到站。這之前我在風中已站了五個小時。身體有些僵硬,腦子卻沒閑著,一直在設想四年之后的相見,將會發生什么。久別后的重逢,至少是甜蜜的,浪漫的。我想。
我在心里設計得差不多的時候,西丹來了。
瘦小的西丹還沒到出站口,我就把她從人群里揪了出來。等她出了站,我像支標槍出其不意地戳在她面前。四年的光陰,把西丹變成了一個很些風韻的女人,變漂亮了,變成熟了。尤其那雙睫毛長長的貓眼,秋波盈盈,含情脈脈。都說歲月催人老,西丹卻盛開了。西丹見到我,淡然一笑,雙手插在衣袋里,繼續前走。我設想的場景沒用上。我便像那些拉客的司機尾在她后面,問這問那。她答的少,聲音輕,晚風一吹就飄了。
西丹穿得很單薄,一件女式藍呢大衣,里面是蕾絲邊的襯衣,襯褲加彈力秋褲。僅此而已。這大概是她在北方時的裝束。可是,這是南方,室內是沒有暖氣的,室外的寒風像一把把刀子,緊緊地包圍了西丹。
本想先吃飯,讓西丹暖和一下。但西丹要先找個地方住下。等住下了,她又不肯出去了,說很累,就睡了。在我設計的場景中,賓館是重逢的高潮。但現在看來,重逢是沒有高潮了,連起碼的起伏都沒有。我未料到西丹會如此淡定。我挨著西丹躺下,她把身子往里挪了挪,兩人間空了條巷子。記得四年前我們在床上是不留巷子的。那次相見,共三天四夜,我們很瘋狂。現在看來,瘋狂被提前透支了,如今只剩清湯寡水。我試著把手伸過去,放在西丹胸前。西丹沒反應。西丹真的睡了。
商丘這個城市并沒給西丹留下好印象,甚至是很失望。西丹是第一次來南方,說南方不如她想像。她想像中的南方要么是小橋流水,要么是玉宇瓊樓,而絕不是眼前這副慘敗的樣子。南方人講話她也接受不了。所以西丹第二天便要回去。我勸她,你是來看我的,如果對我還滿意的話,就別在乎別的。西丹不說話了,也不知對我滿不滿意。我說你大老遠來一趟,至少也得看些景再回去吧,不然白跑了。她嘟噥,有啥好看的。情緒倒是安定了些,答應跟我去淮安,參觀周恩來紀念館。
這次來之前,西丹在電話里就和我說,她患了抑郁癥。我很是吃了一驚。我聽說過抑郁癥患者很痛苦,但從沒接觸過這個群體。所以西丹要來,且那么迫切,不惜取道商丘,我不能推辭。我還以為兩情相悅時,或能治愈她呢。我甚至想,如果她喜歡南方,我們就結成秦晉之好亦未嘗不可。
而依現在這個情形,我是無力妙手回春了。她不喜歡南方,她的抑郁壓倒了我。第二天早上,坐在開往淮安的車上,西丹不說話,要么玩手機游戲《逃離神廟》,要么和同事在語音微信,再或是嘆氣。我不便多話,怕惹她煩。我們完全是兩個陌生的乘客,偶然坐在了一起而已。我木然地望著窗外。窗外下著細雨,天色也抑郁,濕漉漉,灰濛濛,如傍晚時分。
到了淮安,參觀周恩來紀念館時,西丹才表現出興趣來,館內館外拍了不少照。但仍然緘默,自顧參觀著。我要拍她,她不讓。也不讓我走在她邊上。她喜歡一個人走,看,想。于是各看各的,各拍各的。她看得仔細,每幅圖,每件物,都認真端詳。到了西花廳,她拍了好幾張,還在一株櫻花前自拍。正月,櫻花尚未開放,才露點花骨朵兒。
下午回了連云港,西丹住如家賓館,囑我幫她買回程票。她拿如家當家了,哪兒也不去。我說看海,她說在大連看了。我說爬山,她說她家那兒有的是山。我說你來一趟連云港,總得帶點見聞回去吧。她淡淡地說,有啥好看的。我說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名片,你應當去感受。我想讓她接近自然,呆在賓館只會更加抑郁。西丹問,連云港的名片是啥?我說神奇浪漫,神奇有山,浪漫有海,孫悟空就生在這,毛主席都這么說了。她想了想,說山上有廟么?我說有,三元宮,又高又大,很多外地人都慕名而來。
本想坐BRT,西丹說BRT比地鐵好么?我搖搖頭,西丹說,打的吧。西丹說話很簡短,不愿浪費一個字。
花果山之行依然是沉默之旅。除了山車急速拐彎時西丹發出刺激快樂的尖叫聲外,其余的都是沉默。我買了包花生,給西丹逗猴子。猴子很可愛,搔首弄姿,上竄下跳搶花生,卻未能逗樂西丹。
水簾洞前,山水如瀑,嘩嘩地垂掛在洞口。游人紛紛拍照,西丹把手機給我,幫她拍了照,然后進山洞。山洞僻靜,燈火幽忽。西丹走前面,我在后面。她兩手插袋,一直沒有回頭。
出了山洞,西丹問,三元宮呢?
她只關注三元宮,別的景色都算不上風景了。
沿著臺階往下,不遠處,便是三元宮。粉墻紅瓦,翹檐如月,院內有粗碩的銀杏,存活了兩千多年。幾只猴子似乎懂得西丹的心思,在銀杏樹上竄跳嬉鬧,但未能逗樂西丹。
西丹淡淡地看了一眼猴子,沒作逗留,便徑直進了三元宮。
三元宮內煙火裊繞,香氣襲人。三座大佛,皆面闊耳方,圓目力睜,手捻佛珠,并肩而坐。西丹讓我呆在門外,然后自己走到后面,虔誠地跪在了蒲團上,雙手合一,彎腰作揖,深深地埋下頭。頭發隨之滑落,倒掛在她姣美的臉龐上。
我遠遠地站著,胸口莫名地痛。西丹二十七了,正是青春恣意快樂無憂的年齡,信佛竟是此等虔誠,畢恭畢敬,這是為什么呢?我揣摩著,卻找不到準確的答案,任胸口隱隱作痛。
西丹在佛前跪拜良久,和佛無聲地交談。我也無聲地祈禱,祈求佛祖能幫西丹盡快走出抑郁。
出了三元宮,我們沒再游玩,直接下山,然后打的回賓館。一路無語。
到賓館洗了臉,西丹自顧地玩電腦。我只能倚在床上,對著她的背影發呆。我莫名地有了想哭的沖動,愈來愈烈。心里塞滿了的愁悶,箭在弦上,到了不發不快幾近憋死的地步。我克制著,眼睛仍是濕了,繼而鼻塞。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就把西丹的目光吸引了過來。西丹怪怪地看我,說干嘛呢?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我說心里憋屈,流點淚不行么?我嘴巴像被人封了絞帶,憋著滿肚子委屈。西丹站起來,坐到床上,說不就是我不讓你說話嘛?好吧,想說什么你就說吧。
我說,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抑郁了的。
四年前相見,西丹愛說愛笑,浪漫纏綿。我們都經歷了一次失敗婚姻,受傷的手才千里相握。她那時在藥廠上班,蹲在地上撿藥丸,工作挺累,工資才一千多。西丹身邊帶著個兒子,暫且交給了母親。西丹的父親去世早,在她十四歲那年父親就車禍沒了。之后母親改嫁。失去父愛又缺少母愛,西丹二十歲那年就把自己匆匆嫁了,嫁了個村醫。以為醫生是有文化的人,嫁個文化人就會幸福。事實上,卻是無止境的爭吵。西丹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就離婚了。西丹心疼兒子,更怕兒子被村醫帶壞了,便帶走了兒子。現在,兒子是西丹的全部。
就在這時,我們相遇了。我們都被愛傷過,但我們仍相信愛情,渴求摯愛。我和西丹網上相遇后,互訴衷腸,漸生愛戀。當然,我們經歷了愛的挫折,不再那么地沖動。我在南方,她在北方,現實讓我們變得理智,最終我們選擇了相向而立,保持空隙,站成了不遠不近的兩堵墻。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后來,大約是半年后,別人給西丹介紹對象了。西丹說那人看上去挺斯文,搞工程的。她說她不太喜歡。我知道她還是想找個有文化的。可是文化不值錢,不能養家糊口,我很大度地建議她嫁了吧,搞工程的不代表沒文化沒素質,但能代表很有錢。她那時過得挺艱難,省吃儉用,租房要花錢,兒子入園要花錢。她的母親又無力幫她。她需要愛,更需要錢,不得已,她把自己又一次嫁了。
第二次婚姻曇花般地謝了。我以為快,而對于西丹卻很漫長。男人的斯文很快掃地,露出了工頭的真面目,一支接一支抽煙,一杯接一杯喝酒,爛醉后耍酒瘋,要和人動手。西丹和兒子天天泡在煙酒里,實在受不了。男人給西丹和兒子只提供吃住,并不給西丹錢。西丹也不在乎錢,在乎的是男人品質。她本想容忍下去,可她不能讓兒子在煙酒里長大。她再次動了離婚的念頭,又很糾結。畢竟是第二次婚姻,非同兒戲。她說那時她非常苦惱,格外壓抑,卻不能和任何人說,包括母親。她不忍讓母親悲苦。她也沒對我說。我離那么遠,遠水不解近渴。西丹郁躁,無助,就像鉆進了暗無邊際的隧道,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幾時能到盡頭,也不知道盡頭之后該如何支撐生活。唯有天天以淚洗面,長吁短嘆。看閨蜜個個被男友寵著,父母愛著,西丹心里特別地苦,動不動就哭。西丹說就是那段日子,讓她患上了抑郁癥,哭成了家常便飯。
我唏噓,為西丹痛惜。我說你如今離婚一年多了,也該走出抑郁了呀。西丹慨嘆,婚離了,苦日子沒脫離。兒子上小學,學校這費那費天天要。我是女人,還得照顧這張臉吧。可我那點工資夠干什么的,錢像水一樣淌干,我成了月光族,天天為錢發愁,天天就像走在鋼絲繩上,抑郁就這樣日漸加重了。
我安慰西丹,慢慢來,錢總會有的。西丹搖頭,說等到何時呢?我現在掙一分花一分,幾時能有點積蓄?這年頭沒點積蓄能行么?孩子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母親大把大把地吃藥,而我和兒子連個安身之處都沒有,我不能讓兒子永遠租房住吧。再說我都二十七八了,總得把自己嫁了吧,單親家庭孩子的心理不健全。前兩次婚姻失敗了,第三次無論如何都要慎重,我輸不起了。
是生存的困境,讓一個本應天真活潑的女孩一而再地陷入了抑郁。我理解西丹,我懂得西丹的處境。當生存陷入困境,于誰都是挑戰。破繭而出者畢竟少數,多數人只能順時應勢,何況西丹一單身女人。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好在我是男人,沒西丹這么辛苦。西丹一沒學歷,二沒關系,想要掙點錢的確不容易。西丹說她也不甘心命運安排,跳了幾次槽,藥店手機店珠寶店都干了,也沒能跳上高收入。她說累了,跳不動了。
我明白,西丹的抑郁不是我能治的。我沒那個經濟實力。西丹說我并不想這樣對你,這對你不公平。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對什么都索然無趣,我總不能裝吧。征錕,其實你是個暖男,要不然我也不會奔你來了。但你也窮,你都養不起我這張臉,更別說將來幫我兒子上大學娶媳婦了。
西丹這話等于是說,結秦晉之好是不可能了。西丹說得很婉轉,我聽了并不沮喪。我那點工資自己糊口還湊合,要想養活西丹娘倆,真是沒那個能力。
我問西丹她那邊房價多少?
西丹說去年縣里有二手房,十萬。我一下心就動了,心思全落在房上了。有了房子,我和兒子就有家了,我就不想嫁人了。可是,我去哪兒弄十萬呢?找了幾個平時要好的閨蜜,還有親戚,人家都說沒錢。后來我不借了,眼睜睜地看著房子跑了。想我孤兒寡母的,借了錢幾時能還了,誰敢借呀。
我說十萬塊真能買套房?太便宜了。連云港少說得三四十萬。
西丹喟嘆,說便宜咱都買不起啊。
我說不就十萬么,我幫你掙!
我脫口而出后才發現自己這牛吹大了,根本沒從大腦過。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西丹淡笑,說你還是掙錢娶媳婦吧。
我沒改口,男人一言九鼎。我說媳婦不急,我先單著,先把你養好,你帶著孩子不容易。我能兼職的,三年吧,給我三年時間,我準能賺十萬。我說得雄心勃勃,不容置疑,把西丹說傻了眼。西丹盯著我,說你是說真的么,你會為我去賺錢?我說,當然是真的,愛一個人,就要舍得為她犧牲一切。西丹說,可我們——是沒有結果的,因為我不喜歡你們這兒。我說,為愛奉獻是無私的,是沒有索取的。我這話說得有點假,其實我是希望我和西丹有結果的。姑且以假亂真吧,男人不都喜歡花言巧語甜言蜜語么。
撇開這點私心不說,我也的確想幫西丹。我是有愛心的人,解衣推食,救困扶危,做人就應該高尚點才是。如果我能給西丹掙了房子,能治好她的抑郁,讓西丹母子不再寄人籬下,居無定所,對我來說,這是件非常有意義且有價值的事。我真的愿意努力為之,愿意為愛付出這樣的代價。
西丹也認起真來,說你兼職能做什么呢?我說我會開車,會平面設計,會寫東西。我滔滔不絕地規劃著掙錢計劃,一點點把西丹激活了。西丹忽然抱著我,趴在我肩上嚶嚶抽泣,說征錕,這世上真正疼我的人只有你了。我來找你是找對了,我就知道你能安慰我,你能讓我走出抑郁,謝謝你。
西丹把熱唇遞了過來。
第二天西丹要回去,說想兒子了。她來了幾天,第一次說想兒子。我沒挽留她。她有了念想,說明她對生活有信心。我想,可能是我的承諾激活了她。我試探著說,我要是不能兌現諾言呢?西丹說,那我也相信生活,生活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我笑,強調說,放心吧西丹,三年后一定讓你和你兒子住新房。西丹用力嗯了一聲,溫柔地說,別總為我擔心,好好掙錢吧。你的話我記著呢,我會聽你的。等我有了房子,我就不嫁人了,帶著兒子過。我說那不行,單親家庭孩子心理不健全。西丹說,不是有你么?就不是單親家庭了。
西丹回北方了,憂郁的音容總陪伴著我,以致于我的所思所想都在了西丹身上。我的思緒像一根根琴弦,輕輕觸彈,滿滿的都是相思曲。西丹仿若一盞燈,白天黑夜亮在我的日子里。尤其是夜里,西丹更顯活躍,就像躺在我身邊,讓我無法入睡。待我入睡后,她又潛入我夢里。我陷進了對西丹無盡的牽掛和思念中。我設想著,如果我真的掙到錢了,我要去北方,在西丹的家鄉買房,然后和西丹結婚,日子一定會很和美。
我去人才市場了,想找份兼職。我又在大街小巷貼了幾十份兼職傳單,希望能收獲一份工作。可是,兩周過去了,連個電話都沒有。
我內心有些急,我怕我不能兌現自己的承諾。我怕我讓西丹失望。
我不知不覺地變了,變得沉默寡語。也陷入了對西丹的深度相思中。我在辦公室里一坐一天,什么話都不說,由著同事們嘰嘰喳喳。我知道他們在談我,說我得了相思病,或抑郁癥。我裝著沒聽見,要么做事,要么發呆,就是不想說話。
我發現我真的不對勁了,便去找了王院長,一個多年好友。我問他抑郁癥會傳染么?王院長是副主任醫師,他說抑郁癥不會傳染,但會受其影響。尤其在你有情感障礙情緒壓抑或焦慮煩惱的時候,往往表現為不能入眠,思想不集中,負疚或自責,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這就可能抑郁上了。
對照王院長的診斷,我分析自己好像是抑郁了。問王院長怎么治療,王院長說莫隨便服藥,最好的辦法是自我調節,轉移注意力,不去琢磨難以實現的事,不要苛求自己。王院長說世界上有三億多人患有抑郁癥,潛在發病人數達五億,很多人都因為生活有壓力。
我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也為自己的癥狀不安。我現在的確在琢磨難以實現的事,如何幫西丹,如何兼職。我的注意力也過于集中了,總是想著西丹。看來,我果真抑郁了。過去總以為抑郁癥很遙遠,不想來得如此輕便,如寒流潛入無痕。
然而,有些事是我無法回避的。幫西丹掙房,已成了我堅定的生活信念,撼不可動。只有幫了西丹,治愈她的抑郁,我才能不抑郁。否則,我會更加地抑郁。我問王院長,抑郁癥能轉移么?如果能,我寧愿抑郁從西丹身上轉移給我。王院長笑,說這個不會轉移,病又不是膏藥,能從她身上揭下貼在你身上。
而我卻固執地認為,抑郁癥是可以轉移的。我不懂醫,但我明白起碼的道理。我分析的依據是,如果我能背過西丹的壓力,就能減輕西丹的負擔。沒有了經濟上的負擔,西丹的抑郁肯定能有所好轉。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那天我給西丹打電話,西丹竟說了好多話,和她在連云港時大不相同。西丹講一口清脆悅耳的普通話,聽上去很動聽。西丹聊她兒子,聊她的工作,聊她的生活瑣事,如小橋流水,如細雨紛紛。時不時地,她還能笑起來。而她來連云港那幾天,從沒笑過,臉一直板著,就像我欠她多少錢似的。我頗以為怪,我說你好像不抑郁了?西丹說差不多好了。我說啥藥這么神奇?她說不知道,想了想又說,大概是你的話起了作用吧。我說我的話?是答應幫你掙房的話嗎?西丹說可能吧,反正從你那兒回來,心情就莫名地輕松了。我裝著輕松地說,這很好,我一定會幫你的。西丹說你也別太有壓力了,其實我也不能完全指望你,但至少有你和我風雨同擔,我一下沒那么重的精神壓力了,抑郁就漸漸好轉了。
我沒想到這個承諾如此奏效,更覺得天降大任了。穿上尚格的雅戈爾,我繼續馬不停蹄地找兼職,在網上找,托親朋找,去勞動力市場找。找了大半月,沒找著合適的。出租車要包整夜的,我白天要上班,只能包幾小時。在網上開了個設計鋪,接了幾單活,對方都不滿意,也給我打了差評。寫東西早不吃香了,寫錯別字才吃香呢,若能發明幾個“囧”這樣的字來,或許更吃香。
一個月后,西丹來電話,問我找到兼職了么?我說找到了,一月兩千五。我說得很自然,不像是在撒謊。事實上我在撒謊。我還是故作輕松,說三年準能掙夠九萬的。西丹啊了一聲,在電話里親了我一口,說親愛的,你真棒。我說你把帳號給我,我先匯一萬給你。西丹驚奇,說這么快就掙一萬了?我說,嗯。
西丹真是傻了,才兩個月,我能掙一萬么?其實這錢不是我掙的,是尚格給我的。尚格那次給了我兩萬,我花了一萬,剩一萬正好給西丹。可是,接下來該咋辦呢?還差九萬,兼職一直沒個著落。
我沒有放棄追求,但我挺焦慮。一焦慮就抑郁,和西丹一樣,見誰都不想說話。連個屁都不想放。
我憂郁著,在為兼職愁悶時,尚格忽然來了電話。尚格平時極少來電話,除非回連云港了。這當然不可能。他是富人,時間沒那么寬裕,行動也沒那么自由。
我驚訝于尚格的語氣,完全沒有了老板的語調,甚至有些頹喪,似乎是受了重創。他說心很亂,理不出頭緒來。我說是為工作的事么?他猶豫著,說不是。我問他到底怎么了,他說和老婆吵架了,說他很想解脫。我說一個男人要大度點,別為點婆婆媽媽的事就胡思亂想,把心思放在事業上吧。尚格說就是因為事業吵架了。我說事業有什么好吵的?尚格說我的事業在灶臺上,你信嗎?我說我聽不懂。尚格在電話里恨恨地說,我早就沒有事業了。
尚格怎能沒有事業呢?尚格是塊商界好料子,在入贅豪門前,便已嶄露頭角了。他不像我這個性,隨遇而安,混口飯吃。如果不是西丹,我依然會那么混著。而尚格不是。尚格一直有遠大志向的。他有抱負,想做成大事,想成為商界名流,所以他選擇了上海。我以為他進了豪門,會如虎添翼,如魚得水,會很快成為商界精英,在上海干出一番大事來。但沒想到的是,尚格泄氣了。尚格完全沒有了當初的豪情,連一點斗志都沒了,甚至不如我了。我至少是在奮斗,為自己也好,為西丹也好,起碼我是有生活信念的。
他說他的事業在灶臺上,我真的聽不懂。或許,他的工廠是生產灶具的?那么也好,我可以開個灶具店了。
尚格嘆息,一些話在他喉嚨里滾動,卻遲遲滾不出來。我說你就直說吧,莫要為難,我不會說出去的。尚格說,說來有些丟人啊。其實在稅家,岳父是老板,岳母是老板娘,老婆是常務副總,而我,什么都不是,沒任何職位。我像一只雄鷹被束了翅膀,關在籠子里,再飛不起來了。
這未免太糟蹋人了。我有些忿然。
尚格說在這個家庭里,他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便是鈔票,要多少都給,只要說出名堂來。尚格名下有了二三百萬存款,是他悄悄攢的。尚格說本來他是沒有私心的,是被稅家人逼的,逼得他想攢點私房錢,然后再去干自己的事業。可惜,前幾天被他老婆戳穿了。他老婆身為副總,精明,敏感,一針見血地指責尚格存有叛逆之心。尚格解釋說他只是想做自己的事業。他老婆說那就自己去掙,男人存私房錢,光彩么?岳母聽說了后也嚴詞指責尚格有二心。岳父評價說尚格過于自私,不像男人。
尚格幾乎瘋了。
我也認為尚格不應該,他完全沒必要攢私房錢。他老婆是獨生女,稅家財產將來不都是他尚格的么。
尚格說你不懂的,很多事不是你想像的。你以為我活得很滋潤么,其實我遠沒你灑脫。
我不以為然。我都抑郁死了,還灑脫呢。
尚格說你至少是自由的,而我沒有自由。我像個囚犯,被深鎖在富麗堂皇的豪宅里。尚格一點點向我鋪陳了他在豪門的日子。
最令尚格氣餒的是,他只在稅家做事,卻未能在稅家的公司里謀份差事。這對于胸懷大志的尚格來說,是一個沉重無比的打擊。他在稅家做的事,就是大管家,負責一日三餐之類的瑣事。我壓根沒想到稅家會這么對待有著遠大志向的尚格,太埋汰人了。這不是埋沒人才嗎?
尚格說人才有鳥用?中國人才被埋沒得多了。尚格比喻自己就是北京的亞運村,用完了就被晾到一邊了。我不解其意。尚格說他的使命是給稅家續后代,兒子出生了,他的使命完成了,被晾在一邊了,和亞運村的命運不是一樣的么?他說他也是后來才悟過來的。當初他老婆找對象的標準就是,出身不重要,但要高帥,更要有商業頭腦。尚格原以為,這是出于稅家產業的思量,要找個優秀的乘龍快婿來繼承大業。現在他明白了,他的想法太單純了。稅家是出于產業的思量,但并非想找個理想的乘龍快婿做繼承人,而是想誕生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尚格不幸入選了。
他不姓稅,無權介入稅家公司。這是稅家人的高明之處。稅家公司自然有很多員工都不姓稅,但他們沒有威脅。而尚格不姓稅是有威脅的。萬一他以金龜婿的名義策反了,稅家產業就有可能因此改朝換姓,改成姓尚了,稅家江山拱手相讓,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稅家公司的大權都握在了姓稅的手中。岳父姓稅,他是董事長。岳母姓王不姓稅,分管著財務,但稅家的江山大業是岳母跟著岳父一起打下來的。尚格的老婆姓稅,她是副總經理。尚格的兒子姓稅,他將是繼承稅家大業的不二人選。
尚格起初沒想到這些,還若干次和老婆提過,想去稅家公司上班。尚格說他不想當伙頭君了,太沒出息了。老婆自生了孩子后,和他纏綿就少了,漸漸恢復了她的副總經理的光輝形象。和他尚格說話時,儼然是尚格的領導。老婆說,你現在不就是在上班嗎?給全家人做伙食,這也是工作,很重要的工作。尚格生氣地說,我學的國際貿易,不是餐飲。老婆說,就你那學歷,淮工畢業,還好意思提啊?在上海,復旦交大畢業了,都有找不到工作的呢。
我不能不問起尚格的夫妻生活。我覺得和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壓力一定不輕。尚格說,那方面的事倒沒什么,畢竟都還年輕。不過在她工作不順心的時候,我是下不了手的。所以一般我都會選她開心的時候。
尚格自然不甘心淪為廚子,仍和老婆磨嘰。老婆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的。老婆說別小看了你的工作,你能把簡單的事做好,就是不簡單。何況你的工作一點也不簡單,你在為億萬富翁服務,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就這樣,尚格在商界折翅,沉沒在了稅家多少年。值得慰藉的是,尚格的廚藝有了很大進步,江浙滬的菜會做了不少。
我甚痛惜,卻強作安慰。我說當個全職老公也好,不操心,不費腦。尚格又說,你以為這廚師是好做的么,我是連云港人,我不是上海人,上海和連云港在口味上有很多差異。有時飯菜不對口味了,岳父不責備他,岳母和老婆會嘮叨,老婆更是在背地里罵他。
其實尚格的岳父母也不是上海人,是浙江鄉下的。八十年代闖進上海,漸漸上海化了,愛吃上海菜,愛說上海話,愛把自己當做上海人。尚格負責伙食后,稅家特地送尚格去烹飪學校,專學上海菜,學成后才能管廚師。飯菜是廚師做的,但不對味了挨罵的卻是尚格。
尚格是有眼色的,每次開飯前,都要將凳子擺好,筷子放好,紙巾備好,再安排廚師湯湯水水一碗碗端上桌,恭請各位領導入席。岳父還好,好孬都吃了。岳母和老婆很挑剔,沒一頓飯不嘮叨的,說上海味不正,菜弄咸了,肉絲沒切好,青菜燒死了。四口之家三個官,尚格被呼來喚去,成跑堂的了。岳父在家是九五至尊,尚格手腳伺候得慢了點,岳母變臉,老婆瞪眼,不留丁點兒情面,常常弄得尚格下不了臺。
尚格說這些事,你別和尚莊人說,也別和我父母說。在尚莊,我是風光的,別毀了我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別讓我的父母在尚莊丟臉。
這個道理我懂。鄉下人是現實的,他們喜歡往高處看,羨慕那些混出名堂來的,像我這樣混不出名堂的人,鄉下人背地里肯定是議論紛紛。
沉默良久,尚格忽然說,我現在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該往哪兒走了。我不知如何規勸,也無法指點迷津。彼此間,又是一陣沉默。尚格又說,他想離婚了,只有離婚了,他才能解脫。我勸他安于現狀吧,別走離婚這條道兒,畢竟有兒子了。尚格說我和老婆提過了,被老婆罵了個狗血噴頭。老婆罵他自私,說稅家在上海是名門望族,唯一的獨生女鬧了離婚,你姓尚的不是存心給稅家抹黑么。其實尚格自己也有顧慮,兒子咋辦,尚莊人咋看他,父母還會接納他么,還有,如何能實現他的事業夢呢?
尚格頭上被套了金箍咒,摘不下來了。
越說越煩,尚格于是換了話題,問我現在可好?我說不好,抑郁著呢。尚格說你抑郁個球,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知道嗎?我現在特別羨慕你,多自由啊。我說拉倒吧,你別羨慕我了,要錢沒錢,要房沒房,連女人都沒有。尚格怔了下,說你現在很缺錢么?我說當然啦,哥啊,我得掙錢買房娶媳婦。我沒提西丹的事,我沒法解釋我和西丹的事,而且未必有結果。尚格也不知道西丹的存在。尚格說你缺錢咋不跟我說,還拿我當兄弟嗎?我可是什么都和你說了。然后問,你缺多少?我不好意思說。尚格便一再追問,說不講就是不拿他當兄弟了。我只好說,九萬。尚格馬上反彈似地問我,啥時要?我吃了一驚,我從沒想過要借尚格的錢,盡管我知道他有錢。而現在,我更不能開這個口了。他也寄人籬下,想攢錢干大事呢。尚格說九萬不算個數目,在上海只夠塞牙縫的。再說,他現在也沒那雄心干事業了。他就像一把鋒利的尖刀,經歷了太長時光的擱置,現在已經銹跡斑斑,還談什么志向呢。我說別氣餒,擦一擦就亮了。尚格又是喟然長嘆,然后說,別說我了,說,你到底啥時要錢?我仍是不想說。我不想借尚格的錢。我現在還沒找到兼職,借了錢啥時還得上呢。尚格說,不用你還,我白送你的。
白送我更不能要了,我說我還是自己掙吧。尚格有些慍怒,說你別他媽的裝了,我的錢來得容易,我張口老婆就給。只要我不搶稅家產業,錢,她從來不在乎。
尚格像是被鈔票脹了肚子,急需找個地方發泄。我的羞澀,便撞在了他的槍口上。于是我羞答答地答應了,讓他過兩月給我。尚格一而再地說,這是皆大歡喜的事。把一個胖人的肉割下來,補給一個瘦人,如果割肉補肉都沒有痛感,胖人減肥,瘦人豐滿,何樂不為?割肉對于尚格來說,顯然是不痛的。何況那不是他的肉,是稅家的肉。而這點肉對于稅家來說,連個趾頭都不算,最多是個肉痣。
我頓時輕松了,似乎被尚格拽著飛了起來。回到辦公室,我有說有笑。女同事們都詫異,陌生地打量我,仿佛我坐了失聯的馬航,突然回來了。
我沒什么犯愁的了。我像西丹一樣,變得不那么抑郁了——哦,原來西丹的抑郁果真就是這么治好的。
我給西丹去電話,我沒提尚格送錢的事。只說找了份兼職的差事,月薪逾萬。西丹怎么也不信,說你們南方的錢真那么好賺么?兼職都能賺一萬?我說,我是腦力勞動,工資當然高了。西丹仍是不信,說你別因為我太苦了自己,那樣我會內疚。我說我就是為了你才這么拼命的。西丹說別這樣,我現在不抑郁了,對生活充滿了信心。我現在在做保健品,生意還不錯,你就別為我操心了。
我感到驚訝,又為西丹高興。想,生活總是有希望的,不是嗎?
輕松過了兩月,尚格沒來電,我也不好意思主動找他。等他來電吧。尚格卻一直沒來電,看來這個大管家做得太投入了,畢竟,伺候億萬富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等等吧。
又等了個把月,尚格還沒動靜。我懷疑出問題了,可能是尚格反悔了。想想也是,尚格憑什么平白無辜送我錢呢,割肉不痛,那也是肉呀,有價值的東西豈是隨便送人的?送災區送紅十字會還能圖個名領個證呢,送給我什么都撈不動。
我當然也不好意思打電話給尚格了。
我又開始找兼職做。我學會了寫小說。我開始沒日沒夜地寫,想賺點稿費幫西丹。稿費太低,但除了寫小說,我實在找不到賺錢的活了。
尚格竟然一直沒有消息,我忍不住了。我覺得尚格太反常了,怎么說我們也是發小,不能為這點事就失聯了吧?
我給尚格打電話。空號。再撥,仍是空號。
我合上手機,站在窗邊思量了許久。
我很少回尚莊的。混得不好的人,總不太好意思去見鄉友親朋。尚莊離市區很近,我半年才回去一次。沒混到錢,也沒混上媳婦,我只能蹩在市區。不過,尚莊總是要回去的,那是我的老家。
回尚莊那天,天氣很好。陽光像剛充足了電似的,暖烘烘的。我的心情也不錯,剛有一篇小說發表了,估計稿費能掙個百兒八十的。帶著那本雜志,我回到了尚莊。我把雜志給了幾個同學,他們只是翻了翻,又還給了我。也是,這年頭,文學就像秋末的黃葉,快凋零了。
回來的路上,我遇見了尚格的父親。數月不見,老人憔悴了許多。以往,我遇見尚格父親時,尚格父親是從來不提尚格的,仿佛是件說不出口的事。我也不提,怕惹老人不開心。而這次,尚格父親竟提了尚格。尚格父親說,他回來了。我大吃一驚,想尚格回來咋沒通知我呢?尚格不是和家里鬧掰了么,幾時又復好了呢?我激動地說伯父,他在哪?我去見他。
尚格父親領著我,往北走,過了一座橋,再往西拐。我感覺奇怪,尚格家在南邊,莫非尚格不在家?可是,再往西,就是一片墓地,先輩們都在這里安息。莫非,尚格心中有愧,來祭祖了?
尚格父親不說話,一直領著我,走到一座墓碑前。當我看到墓碑上的字時,頭皮突然發麻,全身血液奔涌。天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尚格父親的眼里有些潮濕,但沒有流淚。老人搖著頭說,吃虧人常在,討巧死得快,他就這結局了。老人嘴唇囁嚅著,胡須顫動起來。終于,一行濁淚緩緩而下。老人說,他在上海從二十七層陽臺上跳了下來。
我悚然,全身汗毛直豎起來,后背有冷汗沁出來。我想像著,尚格從二十七層凌空一躍,是何等地悲壯。他像一顆黯淡的流星,劃過上海的夜空。而上海的夜空,依然是那么地炫耀奪目。
我不相信尚格會死,他說他要干大事的,壯志未酬怎會身先死呢。就算不干大事業,過著豪華的生活,為什么會選擇絕路呢?
老人開始嗚咽,像尖厲的寒風在曠野上盤旋,枯裂的雙手不停抹著淚。老人嗑嗑巴巴的,說我對不起他,對不起列祖列宗啊,他那時就說過,就是死在外面也不回來了。我哪想到,他果真死在了外面。我和他媽去上海抱他回來的,他媽一路上哭啊哭,哭瘋了就來抓我,揪我,說是我害死了兒子。我也恨自己啊,怎么就那么狠心,為什么不讓他回來看看再走呢?老人猛揪頭發,一綹一綹地往下揪。
尚格父親回去了,躬著腰,駝著背,像個巨大的問號,走在鄉間的路上。
我跪在了尚格的墳前。坐在墳前,我說尚格,人生之路有千萬條,你怎么就走了不歸路呢?你過著人上人的日子,咋就不知足呢?我以為你是了不起的精英呢,你不配啊。你是懦夫,你比我懦弱,你比西丹都懦弱。誰是西丹,你知道嗎?
我說尚格啊,你終于回來了,回到了尚莊的懷抱。這個懷抱才是溫暖的,對吧?
四周寂靜無聲,唯有茂密的小草在風中搖晃。
何尤之,本名何正坤,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自由寫作者。2007年下半年開始小說創作,相繼在《山東文學》《福建文學》《安徽文學》《芳草》《創作與評論》《陽光》《中國鐵路文藝》《西北軍事文學》《讀者》《滇池》《雨花》《《特區文學》《廈門文學》《都市小說》《通俗小說報》等雜志上發表小說200余萬字。
責任編輯 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