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貼（組詩）

●古 陶

祖 父

起風了，灰蒙蒙一片

日光越來越淡，才下午四點半

王蘭寺朝圣的途中想起你了

祖父，昨夜你再次回到家中

回到明亮的夢境中

十一年了，仿佛是剎那間。春天還在

柳枝上的芽苞正暗暗積蓄力量

大地的糞堆日益清香

我還跟在犁鏵后面，將種子撒進田壟

相信我已沒有哀悼

祖父，相信我現在沒有悲傷

只剩下深沉的想念

你并沒離我而去

流水向東，鳥翼西飛

巖石和草木發生著緩慢變化

這一切是你嗎？祖父

我知道死亡是件莊嚴的真事情

你在無聲地教導嗎

要枯萎著進入真理。

山中人跡稀薄，暮色暗下來了

光芒正逐漸收斂

是啊，清明快到了

這是我們共同的節日，祖父

你是期盼這潮濕的節日嗎

致從未見過面的祖母

他抱著一捆柴枝穿過積雪

早晨無比明亮，他的淚滴因薄冰而崩塌

屋頂白茫茫一片，不斷彎曲

柴枝迫切尋找炕洞

這是我初次看見祖母

她雪一般小巧而粗糲，跟著菩薩哀悼遠方

幸福，初心，凜冽的煙

這些東西對我們來說都一樣

父親之一

母親依然是衰朽的樣子

在黑色鏡框中猶豫

周圍環繞著舊時代的相片

有一張身穿黃色連衣裙，頭上插著花朵

看起來有些夸張

有一張全家福，妹妹還是個小不點兒

遺像前陳列著蘋果，核桃，山楂卷

有時會添加一片牛肉，兩個餃子

父親不知從哪里找來了柏枝

籠罩在柏枝下的母親顯得肅穆

我會不由莊嚴起來

有時靜靜和母親坐著

直到房間暗下來

不是悲傷也不是懷念

我沒什么想說的

父親，此時我才稍稍懂你

以前和母親拌嘴，爭吵，相濡以沫的日子

全是明亮的日子

父親之二

那些我曾經厭煩的習性

比如嘮叨，他從早到晚不會停歇

剩飯舍不得倒掉

他近乎潔癖，地板總是鏡子般光亮

它們在我身上一一出現。

甚至我也愛上了西紅柿雞蛋面

年輕時看見就皺眉

這是父親最喜歡的面食

許多東西毫無道理傳遞

大地引導河流走向，諸神排列星星座次

父親關心國際政治

永遠分不清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關系

喜歡籃球比賽，卻搞不懂比賽規則

我不再從前一樣取笑他

現在，我回家看望他

餐桌上的燉肉夾餅冒著熱氣

蔥花和芫荽細碎地擠在盤子里

帶著土地的味道，我知道它們隱秘的渴望

期待我的嘴唇。

父親，我們的話依然很少

我們享受著無邊的沉默和滿足……

母親之一

先是突兀的霜

它們徹頭徹尾，收容了樹木落葉

和一片又一片莊稼地

這么多的霜

寬厚，明亮，和冬天如此親密

車子在舊日道路飛馳著

后來是霧，什么都看不見了

她并沒有離去

她從來就沒把死亡當回事兒

塬上永遠是原點，霧占據了空曠

母親小小的土屋子熱氣蒸騰

等待我們回家

母親之二

那一日多么荒涼

母親，在秋天的鋒刃上行走

還有哀樂，花朵

寥落的送行的人們

那一日我沒有思想

像一截朽木機械移動

你凝固的身體

給山川空出一個位置

母親，看看你身后的伶仃

你親手建造的房屋已經傾頹

就連哭泣，三十年的忍耐

也被風聲收走了

現在透徹的陽光覆滿溝壑

熱烈無比

母親，你享受著繁華

和眾多的生命融合在一起

母親之三

這嚴峻的時刻——

車站，人們越聚越多

一個一個漩渦陽光中漂浮

落葉點燃黃金，像陣陣細語環繞

加入它們的合唱！

你重新睜開眼睛

那些失明的日子已成過去

你呼吸著透亮的光線

嬰兒般誕生

母親，我們肅穆的腳趾釘在大地兩端

母親之四

細雨沒有盡頭，縫合起天地

夜半丑時的高速路上

雨刮器徒然搖擺著

母親，你在天地的縫隙中殘留著一口氣

我們回家

讓靈魂不要淋雨

讓我們堅持到你年輕時盤起的土炕上

我一遍又一遍撫摸你的

額頭，想捉住一絲心跳

母親，我充滿恐懼

夜晚被撕開一道口子

你俯視的眼光在頭頂注視著我們

母親之五

一切都在重生

此刻荒草淹沒門環

寺廟學堂里，小伙伴們各坐其位

爐子的濃煙環繞著課本

我分不清“光”和“剛”的發音

竹教鞭橫在我和同桌的脖子上

一寫作文就發愁啊

我看見他們滾鐵環，丟沙包，跳皮筋

但我沒看見美麗的菩薩

母親，你擔心這個孤僻的孩子

你把飯菜熱在爐子邊，等我回家

你在煤油燈陰影里做針線

作業本和鉛筆在明亮處

母親，現在才知道你是菩薩

庇護著這一切

而當時我多么茫然，覺得一切理所應當

母親，這并非追憶

三十年后，腐朽的學校是一段無言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