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
從西方身體理論的發展看“特朗普現象”
張毅
作為毫無從政經驗且競選策略明顯區別于傳統政客的門外漢,地產大亨/電視名人唐納德·特朗普最近在美國政治版圖中的崛起迅速成為了各方討論的焦點。本文通過追溯近幾十年身體理論和身體研究在西方學界的發展變化,旨在梳理西方社會伴隨著新自由主義結構調整而發生的思想文化變遷,并以此為背景提供一個新的理論視角幫助讀者理解“特朗普現象”及其背后的成因。
“特朗普現象”身體理論新自由主義
2016年11月初,唐納德·特朗普在美國大選中勝出,并于2017年1月20日就任第45任總統。作為一個毫無從政經驗,且競選策略明顯有別于傳統政客的門外漢,他的當選立刻掀起了軒然大波。而特朗普和他所代表的非傳統勢力在西方民主政治體系的崛起代表了一種筆者稱之為“特朗普現象”的新趨勢。大眾媒體、學界精英乃至普羅大眾,紛紛試圖從各個角度來解讀這一趨勢,然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通過追溯近幾十年身體理論在學界的發展變化,旨在梳理西方社會伴隨著新自由主義結構調整而發生的思想文化變遷,并以此為背景提供一個新的角度幫助讀者理解“特朗普現象”及其背后的成因。
“特朗普和身體理論”,乍看之下這樣兩個話題似乎完全風馬牛不相及。但筆者認為,正是由于學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對于“身體”的特定理論取向和研究范式,為特朗普的崛起奠定了思想文化基礎。艾德·科恩(Ed Cohen)在其《值得維護的身體》(A BodyWorth Defending,2009)一書中指出,自18世紀起,啟蒙思想在西方社會的盛行引發了人們對“身體”的全新理解:“身體”從不斷與外界發生交流互動并相互影響的有機體,變成了以皮膚為邊界、需要不斷通過現代免疫技術進行保護以確保免受外界(如細菌和病毒)侵蝕攻擊的獨立個體,從而完成了對“身體”的現代性(modernist)重構。在科恩看來,正是這樣對身體新的理解方式奠定了人作為獨立個體成為各種政治權利的最終擁有者(ultimate rights-bearing subject)的理論基礎。而這種對身體的現代性解讀也鞏固了自由主義(liberalism)作為當今西方民主政治理論核心的地位。而另外一位身體研究的著名學者尼可拉斯·羅斯(Nicholas Rose)則認為,人文研究以及社會科學近年來與生命科學關于身體理論方面的互動,以及新興生物技術以及生物醫學上的突破,為身體研究的發展提供了新的土壤。在筆者看來,這些新的理論動向,尤其是情動理論(affect theory)的興起,為解讀“特朗普現象”提供了全新的理論工具。下面本文將以時間為線索,對身體理論在西方學界的發展和不同理論派別做一簡單梳理,輔以對各種理論產生、發展的社會歷史背景的介紹,以幫助讀者加深對身體理論的理解,以新的角度來理解所謂的“特朗普現象”。
如前文所述,現代性理論(modernism)長期主導著西方學界對于“身體”的理解,其主流地位一直持續到二戰之后。二戰期間,許多非裔美國人(African American)投入到戰爭中,與白人并肩作戰以保家國,而這種戰爭條件下形成的平等關系也使他們產生了強烈的國家主體意識。戰后自20世紀50年代起,這批非裔士兵在退役回歸故鄉之后,很快又重新感受各種歧視性的待遇,于是開始組織并投身到民權運動(civil rightsmovement)當中。在民權運動的感召下,各種聲討社會不公的民主運動相繼誕生,并很快席卷了整個美國。其中包括第二次女權主義運動(second-wave feminist movement),綠色環保運動(environmental justicemovement),性少數/酷兒運動(LGBTQmovement)等。而這一波民主政治浪潮隨著70代爆發的反越戰運動(anti-warmovement)達到了頂點。與此同時,由于社會主義思想在歐洲的傳播,各種左翼運動在西歐各國也開始興起壯大,以1968年爆發的學生運動為標志,獲得了廣泛的社會認同和聲援,其中也不乏如米歇爾·福柯、羅蘭·巴特這樣的知名學者。與更早期的以政治參與為主要訴求的社會運動不同,這一波的民主運動具有一個全新的特點:以社會身份(identity)為基礎批判挑戰各種不公正待遇,同時以追求社會對身份的認同(social recognition)為目標。比如女性主義認為,人的性別不是由生物屬性決定的,而是一種社會建構,這種建構是社會資源分配,權力運作的基本框架。要打破社會不公,必須首先承認社會性別(gender)造成了對女性的歧視性待遇,因而需要通過爭取性別平等來重建社會民主體系。從理論的角度來說,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學界興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針對身體/文化(body/culture)、自然/培養(nature/nurture)的論戰,通過將生物性別(sex)和社會性別(gender)相區別來打破生物/身體決定論(biologism/essentialism)的主導地位。這種批判進一步激發了對現代性思想的反思,許多學者開始以新的理論視野去重新思考宏大理論敘事(meta-narrative),如馬克思主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等。這種反思,也引發了對以現代性思想為認識論基礎的實證主義(positivism)和經驗主義(empiricism)的批判。例如,女性主義立場理論(feminist standpoint theory)認為,每個人的認知和價值觀都是受其身份(identity)的影響(包括性別、人種、性取向、階級等),因此不存在絕對的中立客觀。由于邊緣群體(如女性)長期受到其身份的壓制,他們對社會制度的漏洞有著更深刻的理解,因此要達成建立一個公正合理的社會體系的目標,更應該從他們的立場(standpoint)出發進行思考。如珊德拉·哈?。⊿andra Harding)曾提出學者們應該盡可能多地吸納各種邊緣立場和觀點,使其研究獲得“增強客觀性”(strong objectivity))。而以冬娜·哈娜維(Donna Haraway)為代表的另外一些學者則認為,各種知識都建立在一定情境之上(situated knowledge),所以,我們應該通過建立各種情境知識間的對話來不斷完善人類的知識體系,從而建立更公正合理的社會制度。
值得一提的是,與這些基于社會身份對現代性思想/實證主義/經驗主義的批判不同,另外一批學者則從文化/語言的角度進行反思。例如,羅蘭·巴特在其著名的《神話學》(Mythologies,1972)一書中指出,基于現實物質基礎的能指(the signifier)和所指(the signified)相結合形成一定的表征關系(the sign),這種表征關系可以進一步指代更廣義范圍內抽象的事物/社會關系。而巴特的這種對社會現實/物質世界的符號學解讀被一些學者進一步發展甚至是推向極端。如讓.鮑德里亞提出的擬像理論(simulacra)認為所有的表征關系都可以被看成是沒有本源的復制品(copy without the origin)。換言之,所有的物質關系都是由語言/符號系統所構建,是文化的、歷史的、情境的,也是相對的、個人的、碎片化的。這一論斷也構成了后結構/后現代理論的核心,由其所引發的語言學/文化轉向(linguistic/cultural turn)在20世紀90年代達到高峰,成為西方人文/社科研究的重要理論基礎,其影響力滲透至各個學科。在整個90年代,后結構主義/后現代主義甚至一度成為“理論”的代名詞。其中女性主義學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被認為是后結構主義的一位集大成者。在她看來,不僅是社會性別,生物性別同樣也依賴于語言/符號建構。在此基礎上,她提出了后來對學界產生了廣泛影響的“性別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概念,認為人的生理性別(anatomical sex)、社會性別(gender)以及日常操演的性別屬性(gender of performance),在異性戀霸權所預設二元對立關系下彼此統一,從而構成了我們現有的性別體系。根據巴特勒的理論,性別是一個沒有本源的復制品,以身體為操演場所日益被我們重復復制,形成對人的宰治和社會的壓迫。簡而言之,在后結構主義理論中,生物屬性的身體完全屈從于話語/符號體系,偏離了分析中心,成為被動、消極的性別話語體系進行運作的場域。如尼可拉斯.羅斯所言,由于后結構主義的盛行,以致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很多人文社科學者視物質身體為洪水猛獸,避而不談,唯恐被貼上“反動”“保守”的“本質主義”標簽。同時以巴特勒的“性別操演”概念為例,我們也可以看在后結構主義的影響下,學術光譜開始從物質身體偏向話語身體,進而影響到學界對物質世界以及科學的理解。1996年發生的“索科爾事件”(Sokal affair)是一個最佳的例證。任教于紐約大學的物理學家阿蘭·索科爾(Alan Sokal)依照后結構/后現代敘事方式和術語炮制出了一篇批判自然科學的文章,投到了當時后結構主義研究的重鎮《社會文本》(Social Text)雜志上。時任主編在沒有對文章進行外部盲審的情況下就在該雜志發表了此文,在索科爾披露自己以此文戲虐該雜志的初衷后,該事件迅速發酵成為了學界的一大爭議性話題。
在筆者看來,后結構主義理論長期在人文社科領域占據主導地位也為特朗普的崛起提供了文化土壤。大選期間,特朗普及其團隊將他的主要理念稱之為“讓美國變得重新偉大”。其中主流媒體被描述為充滿謊言的“虛假新聞媒體”(fake news),被斥為美國在過去幾十年中“走向衰敗”的主要推手之一。自其1月20日就職以來,特朗普不僅繼續其“炮轟主流媒體”的策略,而且編造了各種謊言來支持自己的論斷。針對公眾的質疑,特朗普的代言人凱莉恩·康維(Kellyanne Conway)甚至創造出了一個新詞匯——“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s)來為特朗普及其團隊(包括她自己)進行辯解。按照康維的說法,客觀事實根據個人的不同解讀而不同,可以是多種多樣甚至是相互矛盾的。簡而言之,事實可以脫離客觀世界僅存于人的解讀之中。康維的這一新詞匯很快成為被媒體及普通大眾廣泛批判的新笑柄。但是撇開康維荒謬的言論不談,從這些事件中我們可以看到后結構主義對美國社會文化影響之深遠,已經從學術象牙塔中延伸并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在特朗普就任總統以來,他和他的團隊不斷散播各種毫無事實依據,有些甚至是荒誕可笑的言論,同時其競選承諾也大多數未能實現。即便如此,許多支持者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其所謂的“另類事實”深信不疑。
巴特勒的“性別操演”是建立在異性戀霸權(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這一概念基礎之上的,而這一概念的提出者正是對當今西方學術界產生了重大影響的法國學者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和同時期很多左派學者一樣,??聦Α昂甏髷⑹隆背稚羁虘岩傻膽B度。和許多主流歷史研究不同,??路磳⒔y一的模式來解釋和預見歷史,相反他更強調以譜系學(genealogy)為主要方法來研究歷史現象,主張從個體事件(singular events)入手去追尋事件背后的權力關系和運作機制,從而厘清特定歷史背景下的社會關系結構。而“異性戀霸權”正是其譜系學研究的成果之一。在其經典的《性史·第一卷》中,??抡J為異性戀霸權誕生于資本主義上升時期,即18世紀至19世紀的歐洲。由于生產模式逐漸過渡到機械化大生產,資本運作需要大量勞動力,因此但凡不符合人口生產需要的性行為模式,包括同性戀,青少年性行為(如手淫)等,都被打上“非正?!钡臉撕?,從而使得異性性行為成為唯一的社會標準。另外他還指出,資本主義背景下的異性戀模式也是具有階級性的,而婚外性行為作為不符合資產階級生活模式的行為,不利于以核心家庭為單位培養高素質勞動力的行為,也被標注為“非正?!?。換言之,??碌漠愋詰侔詸喔拍钍菐в刑囟v史色彩的,是植根于特定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的。而巴特勒不管是出于有意還是無意,在使用這一概念的時候抹去了這種歷史社會背景,將其演化為一種放之四海皆準的模式。她的這種對??卵芯糠椒袄碚摰恼`讀,在筆者看來,不僅從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身體研究長時間在理論上的束縛,同時因為巴特勒自身巨大的影響力,她對??碌恼`讀使得學界對??碌慕庾x很長一段時間內局限于其對“話語”(discourse)“知識”(knowledge)和“權力”(power)的分析上,從而忽略了??聝蓚€非常重要的分析框架“生物權力”(biopower)和“身體政治”(biopolitics)。直到最近這種狀況才開始逐漸得到改變。
在福柯的學術體系中,對性行為模式的操控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生物權力”和“身體政治”運作的手段。前者作用于個體概念的身體,通過生產性權力(productive power)將個人塑造成特定社會運行模式下所需的行為主體:如資本主義萌芽及上升時期循規蹈矩、遵從異性戀家庭關系、傾盡一切資源努力生育培養符合資本主義生產需要的下一代的男男女女。后者作用于群體概念的身體,即人口,通過學校、科學系統、司法體制、文化體系等各種社會組織來管理調節人口結構和組成,從而使社會政治經濟效益最大化。在福柯看來,話語(discourse)是生產性權力發揮作用以達到影響個體和群體效果的主要渠道。一言蔽之,??虏粌H關注真實的、生物屬性的身體,而且也關注其和符號/文化系統在特定歷史語境下的辯證互動關系,通過對這種辯證關系的分析來探尋社會運作的規律和機制。這一理論方向和研究方法不僅與后結構主義將分析重點放在語言/符號上的取向有本質區別,同時也與馬克思主義通過結構分析以建立廣泛適用模式的方法大相徑庭。
正如南?!じダ诐桑∟ancy Fraser)和王愛華(Aihwa Ong)所指出那樣,西方學界長期以來對于作為文化符號體系一部分的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和近年來全球在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主導下進行的經濟結構調整之間的辯證關系缺乏有力的分析框架和分析方法。而這種理論和方法論上的空白,在筆者看來,也是當今西方知識界對“特朗普現象”分析乏力的主要原因之一。以筆者對于亞裔美國人的研究為例,在過去幾十年間,美國社會對其種族刻板印象從缺乏教育和特定技能、只能從事低技術含量工作(如洗衣房,快餐店)的“苦力”,發展為如今所謂的受過良好教育、廣泛從事高新技術產業、重視家庭的高收入“模范少數群體”(Model Minority)。這種種族印象(racial profile)的巨大反差為理解“生物權力”和“身體政治”如何在當今美國社會運作提供了一個極佳的范例。一方面,二戰后由于民權運動的推動,美國政府于1965年進行了移民改革,取消了1924年以來對亞裔移民的數量限制。此后亞州和拉丁美洲迅速取代西歐成為美國最大的新移民來源地。另一方面,美國政府為了促進高新技術產業的發展,強化其在國際分工體系中所占據的高端位置,制定了很多政策吸引來自亞洲的新移民,特別是優秀理工類學生以及受過良好職業訓練的技術人員。亞裔新刻板印象其實是“身體政治”的一部分,以實現人口的宏觀管控來發展和強化美國的優勢行業。但是也應注意到,所謂的“模范少數民族”背后,其潛臺詞是亞裔為其他少數族裔,如非裔和拉丁裔的“模范”,而非白種人的“模范”,以警示其他少數族裔如果不像亞裔一樣勤奮努力、追求上進,那么被社會所淘汰便是其咎由自取。這個概念不僅美化了由美國政府所主導的新自由主義結構調整,將結構調整所帶來的階級差距加大和種族矛盾沖突加劇歸結為這些族裔自身的問題,同時還掩蓋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在所有族裔中,所謂“非法移民”(undocumented immigrants)在亞裔新移民當中增長速度其實是最快的。根據《紐約時報》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在總共約1100萬“非移”中,出生地來自中國、印度和韓國的分別為大約268000、267000和198000人,人數排在墨西哥、危地馬拉、薩爾瓦多、洪都拉斯之后分列5、6、7位。從2000到2013年,來自亞洲的“非移”增長了202%,為所有族裔中最高的。其中來自中國、印度和韓國的“非移”增長率分別為306%、249%和148%。和大多數合法進入美國的移民一樣,這些所謂“非移”遵紀守法,辛勤勞作,依法完稅,安靜生活。但在特朗普團隊的競選口號中,他們被簡單固化為通過非法手段進入美國并大量搶占美國合法公民(往往是白人公民)就業機會的拉丁裔,正是他們使得美國一步步“走向衰落”。通過煽動對“非移”的仇恨,特朗普不僅獲得了大量來自底層白人的支持,也獲得了很多以“模范少數民族”自居的新一代亞裔移民、特別是中國新移民的支持。例如在這次大選期間,在政治上一貫低調的美籍華人一反常態,公開發聲支持特朗普,甚至以自行出資租用飛機來幫助進行宣傳的方式來力挺特朗普。而這些華人特朗普支持者絕大多數是第一代新移民,其政治態度不僅明顯區別于在美國本土出生長大的華裔(其中也包括他們自己的子女),也和美國亞裔整體對希拉里超過65%的支持率有很大不同。這種巨大反差清晰地折射出了亞裔種族新刻板印象作為“身體政治”運作的工具和亞裔總體現實生存狀況之間的差異。
從更大范圍來看,自1980年里根總統上臺之后,美國和(由撒切爾夫人掌控的)英國開始以新自由主義為主導開始進行大幅度經濟結構調整,試圖減少政府對市場的干預來擴大自由經濟的范圍,并減少政府對福利的投入以保持財政平衡。這種結構調整也構成了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基礎:一方面降低政府對市場的管控,使得資本可以自由穿梭于不同國家之間來攫取由于生活成本/工資差異所帶來的新紅利。這使得很多西方國家的大企業得以通過將工作外包(outsource)給第三世界國家和在這些國家建立離岸公司(offshore)的方式使其利潤最大化。這直接造成了美國國內就業機會流失,損害了大量個人、特別是白人的經濟利益。另一方面,美國也通過引入新移民的方式來為資本提供新的勞動力以適應其不同需要。除了大量亞裔云集的高新技術行業以外,很多技術含量低、收入低的服務性行業(如快餐、保潔、家政等)以及農業招收了大量來自墨西哥和拉丁美洲的移民。這些新移民由于缺乏社會關系網絡,同時受教育程度偏低,因此淪為了可供企業隨意剝削的新的廉價勞動力。根據特朗普的競選綱領,這些拉美裔移民成為了主要的攻擊對象:他們不僅搶走了美國人的工作,而且制造了大量的犯罪造成美國社會的不穩定,因此必須通過“建墻”的方式將他們擋在美國國門之外。這也構成了特朗普競選理念“讓美國變得重新偉大”最核心的部分之一。而連接這兩種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的,正是“生物權力”和“身體政治”。大公司降低勞動力成本的主要方法是通過國籍、種族以及性別上的差異來對第三世界的弱勢群體進行壓榨剝削。因此不難理解為什么許多歐美外包工廠的主要雇傭對象是第三世界的非白人女性。但吊詭的是,在西方發達國家,非白人移民雖然極大地幫助了資本實現利益最大化,卻被描繪成了資本全球化的替罪羊,成為特朗普主要的宣傳工具來幫助煽動資本全球化的受害者(下層和中產白人)通過投票給他的方式來加深鞏固他們目前所面臨的困境。自特朗普上臺以后,他不僅大量吸納大資本家進入其政府團隊,而且制定了一系列新政策來推進新自由主義結構調整??梢韵胍?,這些政策必將會對美國社會造成深遠的影響,不僅使白人至上主義、新納粹主義重新抬頭,而且會加劇種族沖突,階級對立,使財富進一步向極少數巨富群體集中。
由于后結構主義的盛行導致學術界長時間將分析重點放在話語身體/符號—文化體系上,產生了大量討論/批判社會身份(identity)的學術文章,而對社會身份的學術探討又引發了整個社會對“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的空前關注。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學術和公共討論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社會身份同經濟結構調整的辯證互動關系,即??滤鶑娬{的“生物權力”和“身體政治”運作,這使得特朗普及其團隊輕而易舉地將美國民眾對于由新自由主義結構調整所引發的階級矛盾的怒火引向“政治正確”。這樣一來,特朗普團隊將經濟問題和身份政治重新“打包”并提出許多“非左非右”“既左且右”的競選口號來向美國大眾兜售,強調其通過反“政治正確”來使美國走出(經濟)困境從而重新走向偉大的理念,吸引了大量對現實不滿的美國選民。
針對后結構主義長期占據主導的狀況,西方學界最近也開始反思,并引發了所謂的“情動轉向”(affective turn),開始重新思考“身體如何感受外部世界”以及“身體到底能夠做什么”這類看似簡單卻長期被忽略的問題。從目前來看,情動轉向主要沿兩種既互相區別、又常常相互交融的理論路徑展開:一是以德勒茲-斯賓諾莎(Deleuze-Spinoza)為理論基礎的外生框架(outside-in),一是以現象學為基礎的內生模式(inside-out)。
加拿大哲學家布萊恩·馬蘇米(Brian Massumi)在其1995年發表的題為“情動的獨立性”(The Autonomy of Affect)一文中,根據吉爾·德勒茲(Giles Deleuze)和巴魯赫·斯賓諾莎(Baruch Spinoza)等人的理論,提出情動(affect)能夠增加身體被外界所影響和影響外界的能力(increase bodily capacities to be affected and affect)。在他看來,情動為我們的身體劃分出了“有限的可能性”,建立了一個充滿有限可能性的聚合體(assemblage of virtualities)。受情動的限定,我們的身體好比一個不斷發展變化的過程,一邊將部分有限的可能性轉化成現實(actualization),一邊又通過這種轉化延伸發展出一個新的充滿有限可能性的聚合體。沿用這一理論路線,文藝理論家勞倫·勃朗(Lauren Berlant)于2011年出版的《殘酷的樂觀主義》(Cruel Optimism)一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經典的情動研究案例。在勃朗看來,在過去幾十年時間里,在美歐國家里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幻想(fantasy of a good life)——包括不斷向上的社會流動性,中產階級式的核心家庭,任人唯才的社會機制等——已經成了一種桎梏人思考和行動能力的殘酷的樂觀主義。具體而言,樂觀主義被她定義為一種情動關系(affective attachment)驅動著人們去追尋這種美好生活:人們期待接近任何可能為他們帶來美好生活的事物(這個物體可以是人,是具體實物,也可以是一種假想的東西),而這種期待已經成為了他們的一種生存方式,不管是下意識還是無意識的,引導著他們的日常行為和思考。同時這樣對美好生活的期待是“將來時”的——通過接近這個事物,他/她/它作為回報,將會為你帶來美好的生活——即使這個承諾暫時未能實現,也不意味著失敗,而是被暫時推遲,繼而使得人們繼續在樂觀中期盼等待。這樣這種樂觀的等待周而復始,即使最后帶給他們的往往是痛苦的結果。換言之,人們與這個他們寄之以美好生活的事物之間形成了強烈的情動關系,即使現實生活不盡如人意——由于新自由主義結構調整所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導致所謂的“美好生活”在美歐國家里幾乎無法實現——人們還是很難掙脫這種情動關系來改變其生活模式和思維方式。通過“讓美國變得重新偉大”的競選口號,特朗普直指那些對現狀不滿的美國下層/中產,承諾自己若勝選將帶領美國人民重回美好生活,成功將自己包裝成了一個深陷苦難中的美國人民的大救星。而目前來看,不論現實多么殘酷,這種建立在“特朗普—重獲美好生活”之間的情動關系依舊牢不可破——很多支持者在眾多相反事實依據面前紛紛選擇回避、抗拒甚至是攻擊的態度,依舊視特朗普為救世主,甚至常常為其感動得熱淚盈眶、不能自已。這種吊詭的現象在眾多媒體和學者看來似乎是無法理喻的,但是從情動理論的角度來分析卻又是非常合乎情理的。
與馬蘇米文章同一年出版的還有由伊夫·塞奇威克(Eve Sedgwick)和亞當·弗蘭克(Adam Frank)合作編寫的《羞愧及其姐妹們:席爾萬·湯姆金斯讀本》(Shame and Its Sisters:A Reader of Silvan Tomkins,1995)一書。自出版發行后,該合集很快成為情動研究的另一經典文本。在序言中,塞奇威克和弗蘭克提出情動是一種內生的、前語言的動力,它驅動著我們各種情感變化、日常感受和行為感知。這種簡單但生動的論述奠定了另外一條情動研究的路徑。以英國學者多諾萬·席弗最近出版的《情動宗教學:動物性,進化論和權力》(Religious Affects:Animality,Evolution and Power,2015)一書為例,作者認為人和動物在進化的過程中發展積累出了一些相似的情動動力(affective forces)作為其日常行為和感知外界的內生驅動力。在席弗看來,劃分和保護邊界是其中一種重要的、人和動物共同具有的情動取向。特朗普及其競選團隊,通過各種帶有強烈種族歧視色彩的競選宣傳,成功激發了人們劃分和保護邊界的情動取向。而這種由情動取向帶來的內生驅動力所催生出的種族主義(racism)往往與具體利益無關,跟理性選擇無關,其根源在于通過滿足人劃分/保護邊界的情動取向而帶來的愉悅感和滿足感。在就職演講中,特朗普提出其新一屆政府“美國優先”的原則。在特朗普的激勵下,美國各地爆發了大量的“愛國主義行動”。與追求美好生活的另外一種情動關系不同,這種“愛國主義行動”往往伴隨著白人至上/新納粹主義,反移民暴力和宗教仇恨,其能量來自這些所謂“愛國者”身上被特朗普所激發出的劃分/保護邊界的情動取向。
通過對西方學界“身體研究”各種理論的簡單梳理,本文希望能為讀者理解當今西方社會中產生的“特朗普現象”提供新的視角。當然,本文對這種現象的各種解讀和闡釋都是建設性而非結論性的。以此為基礎,筆者一方面希望能將西方最新的身體研究的學術成果介紹給國內的讀者,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夠引發更多、更深入的對“特朗普現象”的學術討論。
(張毅,肯塔基大學社會性別與女性研究系助理教授)
Trum p Phenomenon Viewed From the Development of the Western Body Theory
Zhang Yi
Donald Trump,a real estate tycoon and well-known TV personality,has become the discussion focus in the American politics since he is politically non-experienced,a layman different from those traditional politicians in presidential running strategies.This paper traces the development of body theory and research in the western academic circles,analyzes the ideological changes with the structural readjustment of neo-liberalism in the western world,and provides a new theoretical angel to help readers understand Trump phenomenon and the reasons behind.
Trump Phenomenon;Body Theory;Neo-liber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