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朋
學界泰斗顧頡剛和錢鍾書,1978年在北京三里河公寓成了鄰里。7月18日,兩家人在小區散步邂逅,當天顧的日記記載:“鐘書以洪邁‘不將精力做人情’語相勸,當勉勵行之。”
一向惜字如金、沉默寡言的錢鍾書,緣何贈顧“不將精力做人情”之語,豈非有些唐突?
當時剛度過十年浩劫的中國學界,亟須撥亂反正,百廢待興;顧、錢兩位,本是相交幾十年的老友。可當時顧頡剛年過古稀,又處于半退休狀態,但他忙得不可開交,被大量瑣碎雜務、人情纏住了身。除了出席重要會議必要的社會活動,他另有一堆雜事:
院、所來了賓客,他出面作陪;學界同行的研討會、成果發布,他要去捧場;門下弟子的學業、工作、生活,他又得關照、出面疏通;各路媒體的采訪,他要接待、交談;還有各種飯局,為人作序,推薦書稿,等等。
總而言之,他這個史學大家從早忙到黑,幾乎做了社會活動家、公關先生。他的時間、精力,大半都用在了非學術的人情、應酬上。
冷眼旁觀的錢鍾書忍不住開“金口”,規勸“不將精力做人情”,恰切中其軟肋,顧頡剛深受感動,以至震撼!他稱錢鍾書贈語為“箴言”,“鍾書勸予勿于(與)社會上無聊人往來,浪費垂盡的精力……良友之言敢不遵從”。
“不將精力做人情”,其實這是錢鍾書治學的經驗之談。他埋頭書齋,傾心治學,對社會上的應酬、人情之類,能推則推,能拒則拒,不隨波逐流。他幾乎不出席與自己學術無關的任何會議,更不交無聊之人,也從不接受報紙采訪,不上電視節目,不隨意題字、薦人,應酬飯局都不參加。“謝絕一切人事”的錢鍾書,年方花甲就出版了百萬字的煌煌巨著《管錐篇》,引起學界轟動。他排除一切干擾,專心致志著書立說,讓顧頡剛羨嘆不已。
人的時間、精力,是有限的。尤其對顧頡剛這樣年奔八秩的老學者而言,來日無多,因而其精力、生命就殊為寶貴。此時仍將精力做人情,不專注于學術,那就簡直是浪費生命、耽誤正業;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中國的文化名流,身負著振興學術、創新文化的歷史責任。如果不能專精于學術創造,把時間和精力耗費在雜事、人情上,那么就辜負了社會的期望,同時也失去了學者的價值。學者不治學,總去做人情,還能稱學者嗎?
錢鍾書的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頂。此后的顧頡剛,把“要無恨于此生”作座右銘,決意擺脫雜務,集中精力于學術。他訂下未來五年計劃,編好自己的筆記和論文集,共出十種書。1980年,病床上的顧頡剛仍在校閱舊作《孟姜女故事研究集》的重排版樣;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天,他還在病床邊的沙發上研讀《十三經注疏》。爭分奪秒地與時間賽跑,他要為后人留下自己的學術成果。
我佩服錢鍾書的睿智淡泊、孤傲高雅,我也贊賞顧頡剛善納良友箴言。“不將精力做人情”,不只當是學者的品格,你我這些普通人,又何嘗不要擺脫人情糾纏,用心干好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