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 李權
[摘要]跨中緬兩國國境線而居的德昂族在傳統社會框架下為了本民族生存和發展建構了早期共同歷史記憶。近代以來,中緬德昂族早期共同歷史記憶出現了差異,究其原因,主要與現代國家確認、現代國際社會框架和自我建構相關。因此,早期歷史記憶研究應該關注傳統社會框架和自我建構的互動;歷史記憶的當代重構應該關注現代國家、現代國際社會框架和自我建構三者的關系。國家認同差異并不妨礙中緬德昂族民心相通,德昂族將對“一帶一路”發揮積極作用。
[關鍵詞]中緬跨境民族;德昂族;歷史記憶
中圖分類號:C9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7)05-0047-08
現代民族國家的出現打破了傳統社會族群生存的外在環境,重塑了生活于其下的族群的歷史記憶和國家認同。近代以來,中緬現代國家逐漸成型,原本遠離政治中心而自覺自為生存的德昂族隨著中緬邊境線的劃定成為生活在不同國家的跨境民族①,促使中緬德昂族分別以居住國的民族國家歷史為坐標來建構本民族歷史記憶,進而呈現了中緬德昂族相異的歷史記憶和國家情感,其背后可能反映的是不同國籍德昂族的國家認同感。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提出“一帶一路”倡議,緬甸政府積極響應并參與了2017年5月14日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旨在實現兩國間的政策溝通,而民心相通是“一帶一路”倡議基礎,中緬德昂族作為兩國民間往來的重要紐帶可以在民心相通中發揮作用。近年來,有學者已經注意到中緬德昂族問題研究,主要集中在德昂族對金齒國的歷史敘述、中緬德昂族歷史敘述的差異性和德昂族傳統歷史記憶等方面。已有研究成果表明,中緬兩國德昂族歷史記憶的當代建構與現代國家認同相關。而中緬兩國德昂族國家認同相異性是當下如何實現“一帶一路”民心所要解決的問題。本文試圖從中緬德昂族的歷史記憶入手,系統考察中緬德昂族歷史記憶變遷全過程:一方面,試圖展現中緬德昂族歷史記憶全貌,以期對深入研究中緬德昂族歷史有所幫助;另一方面,對跨境民族在“一帶一路”中的民心相通問題研究提供思路。
一、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
學術界一般認為,中緬德昂族是有著相同族源、相似文化和共同歷史的跨境民族。從研究文獻來看,德昂族早在先秦時期就生活在滇西、滇南,是滇西南及中緬交界地區的土著居民。“佤族、布朗族、德昂族和克木人同屬于南亞語系孟高棉語族,他們共同來源于古代云南境內的百濮族群。”[1](P.41)因此,德昂族是發源于中國西南地區的古老族群。隨著歷史發展,德昂族在不斷遷徙中逐漸成為跨境而居的民族,據不完全統計,中國境內的德昂族約17000人左右(2000年人口普查)②,緬甸境內德昂族約為70萬③左右。對中國而言,德昂族“是典型的人口主體在外的跨界民族”[2](P.68)。直至今天,緬甸德昂族仍認為他們同中國德昂族為同一民族,且是從中國遷徙到緬甸的。“緬甸人認為,德昂(崩龍)族是從中國遷入的,至于時間則不可詳知。根據孟高棉人進入東南亞的時間來估計,德昂(崩龍)族先民也許在公元前已進入緬甸北部。”[1](P.44)因此,中緬德昂族是發源于中國境內的跨境民族。既然德昂族作為同一族源的跨境民族,其傳統歷史記憶和敘述應該有著共同點,“中國德昂族作為一個跨境而居的少數民族,能夠與緬甸的德昂族進行密切的跨境溝通和交流,主要原因除地理位置比較接近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們有著許多共通的意義空間。”[3](P.42)因此,以共通意義空間為紐帶,中緬德昂族能夠相互交流交往,實現民心相通,而共同歷史記憶是共通意義空間的重要組成。據國內學者關于緬甸德昂族的田野調查可知,緬甸德昂族至今還流傳著同中國德昂族相似的古老傳說。李茂琳等在《德昂族跨境調查隨筆》中講述,他們于2008年底到2009年初參加了在貴概城舉行的會議,會議期間他們同緬甸德昂族學者和商人接觸。他們了解到,巒弄山④是緬甸德昂人傳說中的精神家園,德昂人是巒弄山的子民,緬甸德昂族認為茶葉是德昂人的命脈,他們是茶文化的忠實傳播者和繼承人。據此,“中國和緬甸的德昂族是有著相同歷史淵源的跨國民族”。[4](P.118)作為同一民族跨境而居的中緬德昂族是有著相似的早期歷史記憶的,這種相似的歷史記憶主要集中在關于宇宙起源、萬物來源、祖先來源、祖籍地和遷徙歷史等方面。
第一,中緬德昂族關于宇宙起源、物種起源和祖先來源的共同歷史記憶和敘述。據目前文獻資料顯示,無論是在緬甸德昂族中還是中國德昂族中都流傳著關于宇宙起源、萬物來源和祖先來源的共同傳說。他們共同認為,原初的宇宙是水、泥土不分的混沌世界,茶葉是萬物之祖,并強調自己是茶葉后代。《先祖的傳說——達古達楞格萊標》開篇就唱到“很古很古的時候,大地一片渾濁。水和泥巴攪在一起,土和石頭分不清楚。沒有魚蟲蝦蟹,沒有豹子馬鹿,沒有紅花黃果,沒有綠草青樹,沒有人的影子,只有雷吼風呼……天上美麗無比,到處是茂盛的茶樹,翡翠一樣的茶葉,成雙成對把枝干抱住。茶葉是茶樹的生命,茶葉是萬物的阿祖。天上的日月星辰,都是茶葉的精靈化出。”[5](P.48)在該古歌中,中緬德昂族對本民族來源問題還進行了思索,“茶葉是崩龍命脈,有崩龍的地方就有茶山。神奇的傳說流到現在,崩龍人的身上還飄著茶葉的芳香。”[5](P.49)這種共同的早期傳說對今天的現實生活依舊產生著巨大的影響,今天無論在緬甸還是中國,德昂族生活的地方都種茶葉,他們都視茶葉為德昂人的生命。“創世史詩說:茶葉是德昂人的祖先,德昂人的始祖達楞和亞楞就是天界一株茶樹飄落的兩片葉子演化而成的。”[6](P.14)中緬德昂族普遍認為他們是茶葉的后代,茶葉是德昂族共同祖先。也有學者認為“在德昂族遠古創世神話中流傳最廣、最有影響力的神話是《祖先創世紀》,它以散體的形式在德昂族民間口頭流傳;另有篇名叫《達古達楞格萊標》的神話,其內容與《祖先創世紀》大致相似,以說唱歌詞的形式在民間藝人中口口相傳至今。”[7](P.33)可見,以茶為祖先的歷史記憶在中緬德昂族中是廣泛流傳和普遍認可。中緬德昂族關于宇宙起源、萬物起源、奉茶葉為祖先傳說構成了他們早期的共同歷史記憶,需要強調的是,關于這一時期的共同歷史記憶并未因為他們所處國籍的不同而出現差異性敘述,這種歷史記憶的相同和相似性不斷的維系著德昂族共同的民族共同體意識。endprint
第二,中緬德昂族關于祖籍地、遷徙歷史和緣由的共同歷史記憶與敘述。中緬德昂族至今都流傳著共同的祖籍地、遷徙歷史和緣由的歷史傳說,集中表現在《雷弄山的兒女》故事傳說中。有學者實地調研后認為“德昂族早期的歷史在《祖先創世紀》、《人類的起源》等神話中有一些折射性的反映,而流傳于臨滄、思茅地區和緬甸德昂族中的《雷弄山的兒女》可能是元明以后德昂族由盛到衰過程中產生的作品,當中則將德昂族的歷史敘述得更為明確些。”[7](P.75)此研究成果表明兩層含義:一是《雷弄山的兒女》形成時間;二是表明《雷弄山的兒女》在中緬兩國德昂族民間的廣泛流傳和認同。因此,以《雷弄山的兒女》為依據分析中緬德昂族歷史記憶相對可靠。在《雷弄山的兒女》中詳細記憶了中緬德昂族祖籍地和遷徙過程,“我們德昂人常說:‘來自雷弄山,回歸雷弄山。其實,這話不完全,傳說人都是葫蘆里長,從葫蘆里出。從葫蘆里出來之后,不只是住在雷弄山,首先居住在‘司崗里。所以我們的第一個男始祖叫‘德昂,‘德昂就是‘司崗里,‘司崗里就是‘德昂。我們不能忘記‘德昂,所以我們自稱為‘德昂的子孫。阿祖離開了司崗,去住在興威和安佤。老大住興威,老二住安佤。離開了安佤、興威才遷到雷弄,從雷弄山來,居住在勐卯。”[7](P.75)在這里,德昂族詳細記憶了本民族遷徙過程,明晰地表明了德昂族祖先從葫蘆里出來后,居住在司崗里,然后才是雷弄山,可能由于雷弄山之前的地域不太好記憶和識別,因此,德昂族在祖籍地記憶中選擇了雷弄山,進而后人在歷史記憶中普遍認為德昂族來自雷弄山。緬甸德昂族也普遍認為自己來自雷弄山,有學者的研究證實緬甸德昂族普遍認可雷弄山是自己的祖籍地,“緬甸崩龍族傳說,他們與佤族、克木人起源于瑞麗江流域,后來逐漸向土地肥沃的地方遷移。”[8](P.413)因此,中緬德昂族關于祖籍地雷弄山⑤是有著共同記憶和敘述的。另外,在《雷弄山的兒女》中還記憶了德昂族關于遷徙的緣由,中緬德昂族認為德昂族從雷弄山遷徙到其它地方是因為戰敗,因此,只能逃離原來居住的地方。黃光成教授總結到“德昂族人從葫蘆里出來,隨著彝王去打仗,住在孟卯壩建設了自己的家園,并發明了種水稻,后來撣人與漢人聯合起來打敗了德昂族,他們只好逃離了自己的家鄉。這樣敘述盡管有牽強附會的地方,但也不乏幾分歷史的真實寫照。”[7](P.82)
共同的祖先——茶葉、共同的家園——雷弄山、共同的遷徙原因和遷徙路線,中緬德昂族關于早期記憶的這種“共同性”不僅彰顯著共同的民族共同體意識,也闡述著今天中緬德昂族相似生活方式的深層次成因。
二、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建構
中緬兩國德昂族在長期生活中關于早期歷史記憶有著共同性,進而塑造了民族共同體和民族意識。他們在古代社會中以共同歷史記憶為紐帶,相互往來、締結婚姻,創造了中緬德昂族燦爛歷史和文化;也在蜀身毒道、茶馬古道、孟中印經濟走廊等古代文化交流和經濟社會交往中發揮著積極作用。中緬德昂族早期共同歷史記憶是他們的生存基礎。近代以來,尤其是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來,中緬德昂族關于德昂族早期共同歷史記憶有了差異性描述⑥,其背后可能深受現代國家和國際社會框架影響。“緬甸崩龍族對其歷史的梳理與構建始于20世紀70—80年代……經過收集和梳理,基本形成了緬甸崩龍族歷史的脈絡和框架。”[9](P.25)緬甸德昂族在建構本民族歷史中,他們試圖以緬甸歷史為取向建構本民族歷史記憶,目的是實現緬甸德昂族對緬甸歷史和國家的認同;而中國德昂族在建構本民族歷史過程中則傾向于以“金齒國”為支點,使本民族歷史置于整個中華民族的歷史坐標中。“‘金齒國歷史的表述,實際上是德昂族建構歷史認同的一個支點,德昂族希望通過這樣的建構來形成并放大本民族系于華夏坐標上的政治聯系與地緣關系,從而建立與西南民族共同的歷史認同。”[10](P.43)因而,從當代視角來看,德昂族原本的共同歷史記憶被今天的德昂族不同部分分別重塑,進而形成了中緬德昂族早期共同歷史記憶的當代分野。
(一)族源、祖籍地和遷徙歷史記憶的當代建構
中國學者和國內德昂族普遍認為德昂族是今天德宏一帶的土著居民,其族源源于古代百濮族群。緬甸德昂族在當代建構中認為,德昂族源于印度和西藏交界地方,“德昂族的先民源于印度和西藏交界的地方,曾遷徙到了蒙古高原,后從蒙古高原南下,遷入中國的西南。此后在緬族首領白虎王的帶領下,開始了在緬甸的遷徙。”[4](P.119)兩國德昂族關于族源⑦的記憶明顯的出現了差異,而緬甸德昂族關于遷徙的歷史記憶與中國德昂族起源于德宏地區、從雷弄山開始向南遷徙的歷史記憶也各自相異。緬甸德昂族關于遷徙路線的獨特記憶應該是富有深意的。李曉斌教授認為緬甸德昂族這一行為可能與他們試圖同緬族建立起歷史認同有關系。⑧緬甸德昂族遷徙歷史的當代建構與緬甸史學認可的歷史敘述也有差異。據緬甸史專家和緬甸正史描述:德昂族早于緬族進入緬甸。緬甸史專家波巴信認為,尼格黎多人是緬甸原始居民,大約在兩千多年到三千年前,息鑾、馬來人遷徙到緬甸,而后是孟、德昂、佤族的先民,約公元7世紀,緬族遷徙到緬甸。“根據研究所得,巳經知道的材料證明,緬甸族也起源于蒙古高原的邊緣,即中國西北甘肅省一帶。大約在三千多年以前,他們居住在甘肅省一帶,具有高度的文化。但是那個時期,由于中國皇帝的掠奴戰爭,他們為了自身的自由,就放棄了文化和一生的美好生活逐漸遷徙到南方居住。開始遷徙的時期,大概是在公元兩世紀。在這遷徙的過程中,他們因為與中國西藏及南詔撣族等各族人民相互發生戰爭,經過很長時期,有些失去了聯系就停留下來。約在公元七世紀,以后被稱為‘緬甸族的一群遷徙者,就越過了撣邦高原而往下遷徙,到達緬甸的叫棲地區。”[11](P.20)可見,緬甸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建構與緬族歷史接近,表明緬甸德昂族試圖聯系緬甸歷史,進而實現緬甸國家認同,反映了緬甸德昂族在當代社會框架下對本民族歷史的反思與認知。緬甸德昂族歷史記憶的當代建構中試圖遺忘德昂族早期共同歷史記憶行為,是導致中緬德昂族歷史記憶和敘述的當代差異重要原因。endprint
(二)中緬兩國德昂族重大歷史事件記憶分野
中緬德昂族關于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建構產生分野,不僅體現在族緣、遷徙歷史、遷徙緣由等的區別上,還表現在對重大歷史事件記憶的差異中。緬甸德昂族一直強調這些重大歷史事件:自己是在緬族王帶領下遷入緬甸的;德昂族參于孟人第二王朝的創建;對叫棲地區的做出過巨大貢獻;自身與東部孟高棉歷史發展具有共同性。而中國德昂族認為自己是中國本土居民,是隨彝王打仗失敗后再遷徙的。在遷入緬甸的歷史記憶中,緬甸德昂族強調本民族在遷入中國西南后曾經有過停留,但遷入緬甸是在緬族首領白虎王帶領下進行的;而中國德昂族認為,德昂族先民從葫蘆里出來后隨彝王打仗,并在勐卯居住,而后在撣人和漢人聯合打敗德昂族的情況下開始逃離家鄉,也即德昂族是當地土著居民,后因在戰爭中失敗,進而逃離原先的居住地。事實上,德昂族是早于緬族遷入緬甸的,緬甸德昂族不應該是在緬族首領帶領下遷入緬甸的,這早已被文獻和考古證明。緬甸德昂族對自己與緬族同一時刻遷入緬甸的強調,彰顯出了明顯的向緬甸主體民族歷史靠攏的愿望。這種愿望,應該是闡述中緬德昂族關于遷徙歷史出現差異性記憶和敘述的內在原因。中緬德昂族另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差異性敘述主要集中在對公元7世紀左右所出現的相關王朝國家的歷史記憶上。緬甸德昂族認為他們參于了孟人第二個王朝的創建。中國德昂族在記憶同一時期歷史事件時,重點建構了“金齒國”,他們認為“金齒國”建立的主體民族應該是德昂族、佤族和布朗族,《中國德昂族》、《德昂族簡史》等著作的觀點便是例證。中緬德昂族對于可能基于相同歷史事實的共同歷史的不同記憶和敘述,反映的是各自向自己所在國家歷史靠攏的強烈愿望和用意。
三、中緬德昂族歷史記憶與社會框架
歷史記憶應該是個連續性過程,作為同一民族共同體,中緬德昂族是有著共同的早期歷史記憶的,但是自近代以來,中緬德昂族內部開始出現不同的歷史記憶敘述,其背后的動機和緣由可能與中緬德昂族所處的社會框架相關。記憶研究鼻祖莫里斯·哈布瓦赫強調“集體記憶不是一個既定的概念,而是一個社會建構的過程。”[12](P.93)歷史記憶是基于一定社會框架而對過去歷史的當代形塑,社會歷史框架是歷史記憶建構的重要因素。因此,“依據莫里斯·哈布瓦赫觀點,可以認為,社會記憶是在一定社會框架下由現在所關注引起的對過去的一種形塑。”[13](P.40)當然,這種記憶也應該建立在一定的歷史事實基礎之上,不應該隨意的構建。德昂族作為跨中緬兩國國境線而居的同一民族,早期共同歷史記憶應該與當時所處的社會框架相關,而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分野可能是由于現代民族國家的介入改變了傳統社會框架所能提供的社會環境才導致的。
(一)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應該是傳統社會框架和自我建構二者相互作用的結果
回顧歷史,無論是緬甸還是中國的傳統社會均未形成明確的國境線,而德昂族自古以來就居住在中緬邊境的模糊地帶,因此,中緬德昂族為了本民族生存和發展建構了早期共同歷史記憶。在傳統社會里,國家治理的合法性主要來源于家族、族群的認同或者神的旨意。因此,在傳統社會表現更多的是家族意志、族群意志、或神的意志。家族間、族群間的斗爭性是當時社會的主要焦點,而在神的意志統治下,人們所能達到的地理邊界和認識邊界均是十分有限的,傳統社會里空間的有限性和邊界的模糊性,給予了每個族群以本民族為主體建構歷史的生存空間和想象空間。何明先生認為“前現代國家崇信‘君權神授……在‘君權神授予觀念主導之下……動輒武力相加,只要其他國家表示歸屬或臣服就心滿意足而放任自流,至多商定一條大致的各自軍事控制范圍,從而形成‘有邊無界的邊疆,使之處于戰火紛飛與無國家管理的兩極狀態。”[14](P.131)因此,在傳統社會國家治理方式主導下,無論是生活在中國的德昂族還是生活在緬甸的德昂族,都是以德昂族作為命運共同體而存在的。在傳統社會有邊無界的生存環境下,為了本民族的生存和發展而構建的早期共同歷史記憶中,國家觀念較為淡薄,還談不上是否認同中國或是緬甸也便不難理解了。另外,中緬德昂族早期共同歷史記憶建構還應該與當時所處社會框架的族際關系相關。隨著民族的發展和遷徙,與其他民族單元發生聯系便勢在必然。在傳統社會中,族際關系表現更多的是以我為中心的族際斗爭。因此,戰敗一方就被迫離開原來居住地,不得不去重新選擇適合自己居住的地方。在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中存在著關于德昂族先人隨彝王打仗,但戰敗導致他們離開雷弄山的敘述,無論這一歷史記憶是否真實,但至少可知,歷史上德昂族向今天的緬甸遷徙是因為戰敗,且戰敗的原因主要是由族際關系緊張導致的。因此,在以族際關系緊張為主要表征的傳統社會中,中緬德昂族選擇了構建共同歷史記憶,以利于本民族團結,不至于使本民族在族際關系緊張的社會框架下被壓縮生存空間和發展空間,進而形塑了本民族共同體意識。中緬德昂族之所以能夠擁有早期共同歷史記憶還可能與居住在緬甸的德昂族所處的社會框架相關。在緬甸的封建時代,緬族以松散的契約關系治理其統治下的各族群,進而滋長了地方民族主義,為生活在緬甸的德昂族以本民族為主體建構歷史記憶提供了社會框架空間,因而使緬甸德昂族在建構歷史記憶中得以保留傳統,進而呈現了中緬德昂族早期共同歷史記憶。中緬德昂族早期共同歷史記憶建構過程表明,跨境民族早期歷史記憶建構應該關注傳統社會框架,而不應該以今天的社會框架和歷史條件來理解這一過程,也不能以昨天的社會框架下建構的歷史記憶和理論邏輯來理解今天的生活和社會框架。
(二)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重構應該是現代國家確認與自我建構二者互動的結果
中緬德昂族在傳統社會框架下構建了早期共同歷史記憶,形塑了本民族歷史和認同。近代以來,隨著中緬國家邊界的確認和現代國家發展,中緬德昂族歷史記憶呈現出了分野,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分野應該與現代國家確認和自我建構相關。
近代以來,中國改變了傳統國家治理方式,傳統的中華帝國王朝國家逐漸完成了向現代國家共同體的過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邊疆民族治理已經摒棄了以傳統的族際主義取向為主的治理方式⑨,取而代之的是國家對各民族平等地位的認可,各民族在中華民族中的主體地位得到確認。同時,國家的這一行為也得到各民族的廣泛擁護。因此,當代中國,國家確認各民族主體地位且各民族間相互平等的社會框架就此形成,生活在中國的各民族的生存空間和發展空間得到巨大提升。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中國德昂族立足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以國家主人翁的態度重構其歷史記憶,進而呈現了取向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和中國認同的建構方向。中國德昂族歷史記憶是中國國家確認民族平等關系以及德昂族自我主體地位建構相互作用結果。雖然說“今日緬甸已成為世界上民族矛盾最為復雜的國家之一,”[15](P.66)緬甸德昂族也有著很強的民族自我意識,但“1988年以來,緬甸主要少數民族武裝的民族政治目標出現了巨大變化,大都放棄了為之長期奮斗的民族自決、獨立建國的目標,轉而尋求在聯邦國家內部的高度自治。”[16](P.27)因此,隨著緬甸國家對國內民族政策的調適,緬甸各民族作為緬甸國家主人翁的地位得到國家確認,這極大的改善了包括緬甸德昂族在內的各族群的生存空間和發展空間。緬甸國家對各族群主體地位的確認的舉措反過來也得到緬甸各民族認可,因此,緬甸德昂族又建構了以緬甸國家歷史為坐標的歷史記憶。2016年3月,緬甸正式成立了專門負責處理民族事務的緬甸聯邦共和國民族事務部,目的是保護緬甸少數民族文化、發展少數民族經濟、維護各民族平等、尊重各民族風俗習慣。正是在緬甸國家確認和自我需求變化的背景下,緬甸德昂族聲明自我是緬甸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一部分,只是要求高度的民族自治。因此,中緬德昂族早期共同歷史記憶的當代建構應該與現代國家確認和自我建構相關,是現代國家確認和自我建構二者互動的結果。跨境民族歷史記憶和國家認同的建構中,應該特別關注現代國家的介入方式。endprint
(三)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建構應該與現代國際社會框架相關
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建構除了與本國國家確認相關外,還與現代國際社會框架密切聯系。在傳統社會,國家間關系和國際社會框架并未明確國家間的邊界,國家邊界變遷與國家力量變化相關。國家間邊界的模糊性所產生的彈性地帶,為像德昂族這樣的在各自國家均非主體民族的民族單元的發展提供了一定空間。所以,傳統社會里其可以依照自己民族傳統來塑造自我歷史記憶。始于歐洲17世紀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意味著現代國家誕生,隨著現代國家的發展、國際社會框架的逐漸建立,國家間的邊界從模糊變得清晰,從彈性變得具體,這讓生活于其下的各民族開始在現代國際社會框架下建構本民族歷史記憶。
中國和東南亞國家在西方現代國家影響下逐漸確立了現代國家體系,進而使得中國同東南亞相關國家邊境線得到確認。國家邊境線的確認意味著原來生活在該地域的各民族有了明確的國家概念和國家認同意識。生活于不同國家的同一族群,開始向各自所在國的國家主流文化靠攏。同一族群的不同國家的部分之間由于國際社會框架的變化而漸行漸遠,國家利益在與民族利益的博弈中,優勢越來越明顯。中緬德昂族歷史上就居住在中緬兩國,可以說在中緬邊境線劃定之前就具有跨境屬性,分屬不同國家,只是傳統社會框架下由于邊境的不確定性和國家治理方式以及族際關系等的影響,使得他們可以以本民族為中心來建構自我的歷史記憶。而在現代國際社會框架下,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建構又分別以所居住國的歷史和國家為取向了。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分野背后,彰顯的是國際社會框架變遷的事實。跨境民族歷史記憶的形塑離不開國際社會框架,中緬德昂族早期歷史記憶的當代分野是現代國際社會框架和自我建構二者相互作用結果。對跨境民族歷史記憶與國家認同的考察需要關注現代國際社會框架及其介入方式。
四、余論
中緬德昂族歷史記憶與當時所處社會框架相關。中緬德昂族在傳統社會框架中為了本民族生存和發展建構了早期共同歷史記憶,然而,隨著現代國家發展,中緬德昂族早期的共同歷史記憶出現了分野,究其原因,主要與現代國家確認、現代國際社會框架和自我建構相關。因此,早期歷史記憶研究應該關注傳統社會框架和自我建構關系;歷史記憶的當代重構應該關注現代國家、現代國際社會框架和自我建構三者關系;能否實現跨境民族國家認同與自我建構和國家介入方式以及國際社會框架相關。既然歷史記憶與社會框架相關,那么隨著“一帶一路”共商、共建、共享原則對當前國際規則的補充完善,中緬德昂族生存的外在環境已經改變,因此,中緬德昂族將在新規則條件下審視其歷史和歷史記憶。近代以來,中緬德昂族逐漸成為與所居住國命運與共的共同體,但由于中緬德昂族共通意義空間的存在,民間往來依然頻繁,國家認同差異性并不妨礙中緬德昂族民心相通,因為中緬德昂族是有著歷史淵源、族群感情、文化相近的族群共同體。當前,“一帶一路”在中緬國家層面的政策溝通和國際社會對“一帶一路”的高度肯定評價,奠定了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國家和國際社會框架基礎,跨境民族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迎來了新的發展空間,也可以在人類命運共同體建構中發揮積極作用。在此背景下,中緬德昂族歷史記憶重塑和建構可能將留下人類命運共同體建構的積極元素,“一帶一路”倡議將帶來人類新生活。
注釋:
①跨境民族主要是指跨越國界而定居的民族,而跨界民族一般指跨邊界居住的民族。本文所用的跨境民族就是跨越中緬兩國國境線而定居的同一民族。
②“在近代,德昂族是中、緬兩國的跨境民族,經2000年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我國德昂族現有人口約1.78萬人。”參見,桑耀華:《德昂族史略》,云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
③“最近筆者赴緬甸考察,據緬甸德昂族上層人士明確告知,現在緬甸被注冊的18歲以上取得公民身份證的德昂族人口接近50萬,加上18歲以下的人,估計其人口總數在70萬左右。”參見,黃光成:《跨境民族文化的異同與互動——以中國和緬甸的德昂族為例》,載《云南社會科學》,1999年第2期第62頁。
④巒弄山與后文出現的雷弄山其實為同一個地方,只是翻譯上有所差別。
⑤“雷弄山在哪里?過去曾聽人告知在緬甸。后經查證,元代的《讀書方輿紀要》記載,古雷弄在現在的盈江縣城西的太平街附近。這里原為德昂族人的住地,至今還經常挖出德昂人陶制生活用具等遺物……最近,經筆者實地考察,在云南瑞麗市的戶育鄉附近也有一座現在還叫做雷弄的大山。大山下現叫做雷弄村的地方,主要為景頗族居住,已經沒有德昂族了,但是離該村不遠處目前還有兩個寨子雜居著德昂族。當地人經常挖到早先德昂族人用具物品,如碗、陶罐之類;據說在雷弄寨腳附近的山箐中還藏著不少德昂族人的佛像;當地人都承認很早以前德昂族人是這里的主要居民,說是附近的一些茶樹和大青樹都是德昂族人過去栽種的。后來由于戰爭失利,德昂族人大多數遷到了緬甸,現在緬甸的南桑大山是德昂族的一個重要聚居地,德昂族人也把那里叫做雷弄。看來,雷弄的山名和地名是隨著德昂人的遷徒從中國帶到緬甸去的。”參見,黃光成:《德昂族文學簡史》,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77頁。
⑥中緬德昂族差異性記憶描述主要參考李曉斌,段麗波,周燦《中緬德昂族歷史敘述差異比較分析》的研究成果,該文載于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特此感謝和說明。
⑦古代百濮族群主要居于中國西南,與緬甸德昂族源于印度和西藏交界地方的敘述有所不同。參見,鐘智翔:《緬甸民族源流及其與中國的關系初探》,載《東南亞》,1998年第3期,第49-50頁。
⑧“強調他們是和緬族一起遷入緬甸的。從而建構起與緬族悠久的歷史聯系。”參見,李曉斌,段麗波,周燦:《中緬德昂族歷史敘述差異比較分析》,載《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第119頁。endprint
⑨傳統中國社會治理民族問題的方式參考“中國是世界上最早重視邊疆治理的國家,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歷代中央王朝形成了一整套傳統的治邊理念與治邊方略,主要有以處理族際關系為主的中國古代族際主義取向治理模式、以處理邊疆區域性問題為主的近代區域主義取向治理模式。”參見,劉稚:《“一帶一路”視角下的跨界民族與邊疆治理問題研究》,載《中國民族報》,2015年11月20日第008 版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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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7-06-14 責任編輯:許瑤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