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民族·國家

金欣

[摘要]郁達夫的短篇小說《沉淪》可以作為思想史文本來解讀。小說的主人公“我”在空虛孤獨中，發(fā)現(xiàn)了自然的身體，進而激發(fā)了欲望的身體，當欲望的身體得不到滿足，“我”把原因歸咎于欲望對象與自己不是一個民族，而自己民族所屬的國家是弱國，因而得不到欲望對象的青睞。此時“我”的政治身體凸顯，進而希望祖國富強，自己的身體欲望才能得到滿足?！拔摇痹谏眢w的煎熬中，以切身感受的方式，產(chǎn)生了強烈的民族和國家觀念。在近代中國，個人身體始終被工具化的看待，身體（個人）必須服從于國家的富強和發(fā)展。對個體來說，民族國家觀念可以通過“知識-權(quán)力”之下身體的自我規(guī)訓的感受中產(chǎn)生。

[關(guān)鍵詞]身體；民族；國家；郁達夫；身體政治；認同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7）05-0055-08

身體是一種偉大的理性，是具有一種意義的一個復合體，是一場戰(zhàn)爭與一次和平，是一個畜群和一位牧人。

——尼采①

一、引言

?？潞茉缇驼J識到現(xiàn)代政治（權(quán)力）對個人身體的規(guī)訓作用。[1]相比于傳統(tǒng)政治，現(xiàn)代政治更注重對作為群體的人民和個體公民的規(guī)訓，個人不再會像在傳統(tǒng)社會中一樣，可能獨立于政治之外。在現(xiàn)代社會里，一般來說，無論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國家，任何角落，一個人一生下了就是民族國家的公民——一個具有政治屬性的身份。公民作為權(quán)利個體的同時，也是一個義務的個體，而這兩者都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政治對個人身體的規(guī)訓（discipline）。

作為現(xiàn)代世界政治單元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也是一種規(guī)訓的形式，民族（nation）作為它的基礎(chǔ)，有其天然政治性的一面?，F(xiàn)代民族是一種統(tǒng)合的單位，在民族主義的倡導下把作為一個群體的人民統(tǒng)合到國家基礎(chǔ)的民族里，而產(chǎn)生了民族國家。所以霍布斯鮑姆說：“不是民族創(chuàng)造了民族主義，而是民族主義創(chuàng)造了民族”。[2]（P.10）在現(xiàn)代政治中，身體首先被納入歷史、文化、情感等的共同體——民族，然后再被納入因之而產(chǎn)生的政治共同體的國家——民族國家之中。

近代中國政治變遷的過程，伴隨著對民族國家這一現(xiàn)代政治范式的追求，中國從一個傳統(tǒng)的王朝帝國，轉(zhuǎn)變?yōu)橐粋€現(xiàn)代的民族國家。而在這個大轉(zhuǎn)型中，經(jīng)歷了一個民族構(gòu)建和國家構(gòu)建的過程。以往的研究，注重對近代民族國家的整體建構(gòu)對身體的影響研究。比如在對身體（body）的研究方面，②黃金麟討論了近代以來國家對身體的改造，以及身體的國家化和法權(quán)化。③但是對個人的身體是如何感受到民族和國家存在的意義，從而促使個人形成民族和國家觀念，相關(guān)研究較為缺乏。本文將在這一方面進行初步嘗試。

在人的身體上，性是一種具有隱喻和符號意義的重大行為，現(xiàn)代國家的權(quán)力必然要通過社會對它進行治理。因此?？抡J為：“在所有的社會中，性都受到了嚴重的制約，因此是一個測試權(quán)力機制運作的很好領(lǐng)域?！盵4]（P.27）本文從對郁達夫的小說《沉淪》中主人公性的苦悶和心境的分析入手，結(jié)合郁達夫本人在日本的感受和經(jīng)歷，闡釋在近代中國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中，在知識-權(quán)力的作用下，民族和國家觀念是如何在個人身體上形成與體現(xiàn)的。③

《沉淪》是郁達夫?qū)懹?921年的一篇是半自傳性小說，描寫一個民國初期留日學生的生活與心理。郁達夫的小說極具個人色彩。日本學者小田岳夫談到《沉淪》時認為郁達夫的小說屬于“私小說”，因為郁達夫在“作品中描寫的即使并非全部的事實，然而作品的主人公是他的化身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5]（P.9），許子東則認為郁達夫小說中的“‘他就是郁達夫自己的文學形象（但不等于生活中郁達夫）”。[6]（P.5）郁達夫自己也說：“我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真的?！盵7]（P.312）他同時“相信暴露個人的生活，也就是代表暴露這社會中的某一階級的生活”，[8]（P.187）他也對采訪的他的記者表露了他的小說或者他自己狀態(tài)的政治性：“我的消沉也是對國家、對社會的?，F(xiàn)在世上的國家是什么？社會是什么？尤其是我們中國？”[9]（P.79）這都能看出這篇小說和價值，以及把它與郁達夫個體經(jīng)歷結(jié)合起來分析的可能性。此外，詹明信在一篇題為《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文學》的文章中認為，第三世界的知識分子對自己的民族國家特別鐘情，因而，第三世界所有的文本都可以被看作民族寓言（nationalallegories）來閱讀，尤其是當這些作家的文本形式是從西方的表述方式（比如小說）中發(fā)展出來的時候，這一點更為明顯。[10]（P.65-88）從這個角度看來，郁達夫《沉淪》這篇小說在有意無意中都有民族寓言的文本意義。

以文學作品作為資料來研究歷史和社會問題，由來已久，陳寅恪先生的研究很有代表性。他在著作中廣泛的使用了“詩文證史”的方法，[11]（P.162-193）他非常重視詩歌和小說的史料價值，他認為：“一篇小說之存在，原來并非孤立，‘而實綴結(jié)于網(wǎng)狀社會之一綱目矣。”[11]（P.184）他又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談到《鶯鶯傳》時說：“此傳亦是貞元朝之良史，不僅為唐代小說之杰作已也。”[12]（P.120）他的使用小說作為史料的方法又被稱為“小說證史”。所以依照陳寅恪先生的方法，詩歌小說這樣的文學作品一樣可以作為研究歷史和思想史的材料。

因此，在本文看來，《沉淪》也許不是史實，但確是對當時留日學生心理和生活狀態(tài)非常細致入微的記錄之一，而且與其作者郁達夫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是一種情景化的歷史和真實。郁達夫此后回憶寫《沉淪》時的狀態(tài)時說自己：“眼看到故國的陸沉，深受到異鄉(xiāng)的屈辱”，才在失望中發(fā)憤寫出了《沉淪》。[7]（P.499）李歐梵在分析郁達夫在日本的經(jīng)歷時認為郁達夫：“正如他的小說所描述的一樣：性、種族主義、愛國主義在他的心底里全部糾結(jié)在一起。”[13]（P.38）故本文以小說《沉淪》和郁達夫自己在日本的遭遇和感受互證，來分析民族、國家觀念在個體上的形成。endprint

二、身體的自覺

中國人留學日本起源于清政府在甲午戰(zhàn)爭中失敗之后，當時清廷希望派遣留學生“師夷長技以制夷”，推動中國的富強。日本離中國較近，同時留學日本的費用相應的比留學歐美低廉，許多人也像梁啟超一樣認為日文易于學習。[14]（P.15-17）此外，在廢除科舉之后，讀書人失去了謀取功名的傳統(tǒng)階梯，而留學則是一種替代科舉的方式，他們留學回國后可以通過甄選，獲得類似科舉的功名。但是民國初年去日本的留學生并沒有這么幸運，他們雖然可以考入一定的學校而獲得國家獎學金資助，但是留學回來已經(jīng)不能獲得功名進入政府，因此他們是個人化的留學，為了自己非政治化的前程。

《沉淪》就是寫一位民國初年留日學生的生活。小說的主人公“他”是一個孤僻、敏感、自卑的青年人，他喜歡日本自然的田園風光，熱愛文學，喜歡讀愛默生、梭羅和華茲華斯描寫自然與孤獨、謳歌自然和田園的詩文。④他喜歡讀詩，也喜歡寫詩、譯詩。因為孤獨，他羞于與人交往，再加上厭倦學校里的課程，他喜歡走到大自然中去，他覺得那里是他的“避難所”：

天氣清朗的時候，他每捧了一本愛讀的文學書，跑到人跡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萬籟俱寂的瞬間，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蟲魚，看看白云碧落，便覺得自家是一個孤高傲世的賢人，一個超然獨立的隱者。[15]（P.43-44）

在這種環(huán)境下，“他”把自己當做查拉圖斯特拉（Zaratustra），因此在心底里對遇到的農(nóng)夫講查拉圖斯特拉講的話。查拉圖斯特拉是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創(chuàng)始人，尼采在《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里借扎拉圖斯特拉之口表達自己的思想，在書的第一卷查拉圖斯特拉就宣布“上帝已死”，“隨著上帝的死亡人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荒漠中”，人開始墮落，也為人創(chuàng)造了新的機會。因而尼采在這本書里宣揚“權(quán)力意志”和“超人學說”。權(quán)力意志是“克服、統(tǒng)治一切的意志”，“是一切實在的基本特征”，生命本身就是權(quán)力意志，權(quán)力意志可以解釋人的一切活動。我（ego）之下的自我（self），即身體，“是我的基礎(chǔ)，是權(quán)力意志之所在，是一切可能的意義之源泉”。[16]（P.840-841）而超人是尼采設計的未來人，超人是詩人、哲學家和圣人的結(jié)合體，又高于三者。[16]（P.844-845）尼采也沒忘記在這本書里延續(xù)他一直以來痛罵女性的習慣。[17]（P.316）魯迅在日本學習德文時就接觸到了這本書。[18]（P.27-28）郁達夫在日本學習醫(yī)學，亦學習德文，當是從這本書中知道“Zaratustra所說的話”的。在大自然中，在尼采的權(quán)力意志和超人哲學中，說出扎拉圖斯特拉的話，“他”身心沉淪、放縱，內(nèi)心激烈的沖突，自卑又膨脹，“他”的身體自覺了。這種自我的發(fā)現(xiàn)是自然身體的自覺。因此，在課堂上，“看看他的同學們，一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的在那里聽先生的講義，只有他一個人身體雖然坐在講堂里頭，心思卻同飛云逝電一般，在那里作無邊無際的空想?！盵15]（P.44）他對這種自覺又充滿懷疑，因而“我”的“狂妄自大”（Megalomania）和“郁郁癥”（Hypochondria）一起增長。

“他”是一個有“憂郁癥”的人，在學校里他很孤獨，他不善于與同學交往，總覺得他們在取笑他。在身體自覺中，他怨恨他們，他心里想：“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盵15]（P.44）“他”意識到他們的不同，但無能為力，只能怨恨，并在心底里告訴自己將來是要“復仇”的。

他最痛苦的是遇到女同學時，當女同學向和他一起走的同學打招呼，他膽怯的沒有與她們講話，但是事后又非常懊悔。但他又給自己找理由——女同學是不會給他送“秋波”的，因為他是“支那人”。這時主人公背負了一個落后民族和國家包袱，他覺得自己是日本不同的種族-民族，自己不是一個強大國家的國民，才受不到日本女同學公平的看待。

郁達夫在回憶錄里說：“獨自一個在東京住定以后，于旅舍寒燈的底下，或街頭漫步的時候，最惱亂我的心靈的，是男女兩性間的種種牽引，以及國際地位落后的大悲哀。”[19]（P.306）在《沉淪》里，“他”在日記中寫道：“故鄉(xiāng)豈不有明媚的山河，故鄉(xiāng)豈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這東海的島國里來！”原因自然是因為中國沒有富強，國際地位落后。所以“他”在日記中呼喊：“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15]（P.46）個體的屈辱，對女性同學的敏感，來自于他的性壓抑和苦悶，但是他覺得自己缺乏愛，這是饑渴的身體自覺后的體認。因此，小說中的“他”在日記里寫到：

我所求的就是愛情！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可肯。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愛我，我也愿意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15]（P.47）

這時候他的身體自覺提升了一個層次，進入了欲望的身體。思念家鄉(xiāng)，孤獨寂寞，性壓抑，他經(jīng)常手淫，他因此充滿著懊悔和罪惡感。他覺得那是“被窩里的罪惡”，他也知道“身體發(fā)膚不敢毀傷”，這是來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訓誡，但是他身體的欲望讓他一次一次的“犯罪”，女人赤裸裸的身體總在他的思想里引誘他再一次“犯罪”。他去查資料，知道果戈理也有手淫的習慣，才稍稍寬慰。但是他內(nèi)心還是恐懼和自責的，他覺得自己記憶力衰退，身體也消瘦起來。這種罪惡感中，他的身體覺醒了。正如有學者的分析：“看上去郁達夫的主人公獲得是身體性的覺醒和感性的塑造，其實這個身體已經(jīng)和民族國家的統(tǒng)治與質(zhì)詢結(jié)合在一起，同時主人公的壓抑也同樣是一種‘內(nèi)化壓抑，至少內(nèi)化了弱小民族體驗以及性道德，而不是感官層面的性壓抑。”⑤正因為“內(nèi)化了弱小民族體驗以及性道德”，“他”對自己的手淫更有極強的罪惡感。

在20世紀初期，西方醫(yī)學界對手淫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轉(zhuǎn)變，并不像傳統(tǒng)上認為它是需要治療的疾病，但東方國家則大不相同?！八敝杂羞@種負罪感和罪惡感，一方面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另一方應該是因為當時日本的宣傳，因為日本工業(yè)化開始的明治時代，手淫是疾病的觀念通過西醫(yī)引入日本，手淫要受到控制，因為要保證人口質(zhì)量，在日本這樣“發(fā)展科學以增強國力的國家里，手淫成為公共政策的一個重要問題?！盵20]（P.258，43）這也是福柯所說的在資本主義時代，“性問題變成了權(quán)力的對象和工具?！盵21-22]所以可以想象小說中的“他”接受到這樣的宣傳，知道手淫不利于國民和國家的強盛，但是他來自弱國，而且進行著這種行為，所以會有極大的痛苦。因此他“非常愛惜身體”，所以每天總要洗澡，總要吃幾個雞蛋和牛奶。[15]（P.47）endprint

另外，在“他”所處的中國，也就是郁達夫留學階段的后期，中國正在進行著一場中國的啟蒙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手淫是一種身體自我愉悅的方式，這在西方啟蒙運動中的思想家看來是與自然相違背而不道德的。人是必須有其社會性的，正當?shù)男詰摶谏鐣橐龅钠跫s和生殖的目的，而手淫囿于自我的快樂之中，是不適當?shù)摹？档赂J為手淫“是與欲望的真實目的想違背的”，是對“種族生存規(guī)律的嘲弄”。⑥?？伦⒁獾?，“到了18世紀，性成了治安的事情”，“性治安不再是嚴格意義上的禁忌，而是通過各種有用的公共話語進行必要的調(diào)節(jié)”。[22]（P.16）這時候出現(xiàn)了人口問題，人們認為一個國家要富強，就必須有人口，而這時“性就處于人口這一政治、經(jīng)濟問題的中心?！币驗槿丝谂c國家富強有關(guān)，國家必須對性進行調(diào)節(jié)，性的方式與社會國家的命運第一次有了關(guān)聯(lián)。[22]（P.16-17）這時手淫這種非生殖的性行為，自然成了禁忌，而且是象征著對國家社會的不利的行為。

1916年郁達夫在日本留學時，中國的啟蒙運動還未展開，但就在這一年，以后在中國的啟蒙運動中起重要作用的《新青年》雜志刊登了一篇題為“青年與性欲”的文章，該文對手淫進行了激烈的抨擊，

作者引西人觀點認為手淫的危害在于其多在人身體未發(fā)育健全時進行，是不自然無節(jié)制的行為，接著作者主要從生理方面來論述手淫的危害：“自慰者之身體狀態(tài)，不但神經(jīng)衰弱也，且誘起其他諸無名癥，如：勢力缺乏、全身弛緩、怯懦逡巡、記憶力減少、機能不調(diào)、諸事違意、頭痛、耳鳴、眩暈、視力縮短、言語不清、夢魔漏精、生殖不能，莫不因之而起。”⑦而這篇文章的作者是有著科學身份的“日本醫(yī)學士”，一個掌握著“性科學”的人。在?？驴磥恚t(yī)生們的性科學“是一門本質(zhì)上服從道德律令的科學，它是以醫(yī)學規(guī)范的形式重復了”一些舊的道德律令。而19世紀發(fā)展起來的性科學，則把“有關(guān)詳盡的強制懺悔的獨特儀式作為自己的核心”，這種方式類似于基督教，[22]（P.35，45）形成了知識-權(quán)力對人的規(guī)訓。而中國晚清和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認為生育與國家強盛緊密相關(guān)，而且醫(yī)生可以介入個人的性生活，“把性生活變成了一個醫(yī)學問題，使之與退化、病毒和傳染等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23]（P.214）因此這樣的“性科學”觀念不能不影響到郁達夫，讓他對自己的行為懊悔，讓他不敢正視自己欲望的身體，這種欲望是對國家不利的。這也是郁達夫和小說中的“他”痛苦的思想和國家根源之一。

從東京搬入另一個小城市，“他”住進日本人家里。房東的女兒再次撩撥著他欲望的身體，“她進他房里來的時候，他的呼吸意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里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15]（P.58）他還是無法面對自己欲望的身體。偶然的一次，他看到了房東女兒沐浴時的裸體。他自責自己不該看，但是沉重的身體和強烈的欲望讓“他競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能動了。”[15]（P.59）他覺得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十分恐懼，最后他決定搬到一個山野的院子里居住。但是沉重的身體和強烈的欲望，讓他還是不能逃脫性的誘惑與痛苦，他看到一對男女偷情的時候，聽到“嬌滴滴的女子的聲音之后，好像是被電氣貫穿了的樣子”，“他想跑開去，但是他的兩只腳，總是不聽他的話。”[15]（P.65-66）他的身體受到欲望的支配而無法自拔。

他渾渾噩噩的生活，一日出去閑逛撞入一家酒館。侍女們的肉體讓他沉醉、激動，這是他欲望的身體可以得到發(fā)泄的時機。當侍女和他攀談，問他是哪里人的時候，他含含糊糊的不想回答，他覺得自己“又站在斷頭臺上了”。他知道：

原來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他們罵人的“賤賊”還難聽，如今在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前頭，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了。

“中國啊中國，你怎么不強大起來！”[15]（P.59）

他全身發(fā)抖，眼淚也落了下來。這侍女本來在他的眼里也許只是欲望的客體，因為她吸引他的是她的肉體，她之所以吸引他是因為他身體的壓抑和欲望。但是此時他卻不能面對她，因為他們屬于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國家，他是一個弱國的子民。而他欲望的客體卻是另一個民族——另一個強大的國家的國民。他強烈的認識到自己的民族身份，感到了自己民族的國家之重要，希望它強大起來，她才能以平等的民族和國民身份面對日本女人。他懊悔的說：“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作情人罷?！盵15]（P.71）這一刻當身體的欲望無法通過異族的女人實現(xiàn)，他把欲望的客體轉(zhuǎn)移到了民族和國家，希望國家強大。從郁達夫在回憶錄里對他在日本的留學生活的記述里可以到得到佐證，他在回憶錄里寫道：“所謂種族，所謂革命，所謂國家等等的概念，到這時候，才隱約的在我腦里生了一點兒根。”[19]（P.273）

在離開酒館的時候，因為給侍女的小費太少，“他”感到異常的窘迫?！八毕氲搅俗约汗录诺奶幘?，想到了自己與兄弟斷絕關(guān)系，這讓他十分痛苦。他悲傷的覺得：“我所求的愛情，大約是求不到的了。……這干燥的生涯，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排擠我到這世界外去。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里呢！”[15]（P.74）他想：

“那一顆搖搖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國。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顆星的底下，也曾送過十八個秋冬，我的鄉(xiāng)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見你的面了。”

……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15]（P.75）

有學者認為，之所以有這樣的吶喊是因為，晚清以來知識界構(gòu)建了國民觀的“美麗新世界”，個人在國民理想的感召下，切斷了與舊制度的一切聯(lián)系，而將自己的生存意義完全交給國家后而產(chǎn)生的困頓。[24]（P.333）但是問題在于即就是在清末民初國民觀念尚未通行之時，⑧個人也會感受到作為弱小民族的恥辱。所以問題不在于個人把自己交給國家而無力，而在于國家本身的積弱，民族的危亡。所以從“他”的經(jīng)歷可以看出，只有在身體的困頓中，才讓身體強烈感受到民族和國家的重要性，雖然民族是他的身體的歸宿，但是民族不能保護他，給他強大的后盾，這時候只能依靠國家，因此才希望把身體交給國家。個人身體與精神的摧殘，讓身體從個人的欲望與現(xiàn)實遭遇的困頓，上升了到了民族國家程度。日本人是外族，日本是外國。而“他”這個中國人要在這樣的國家里受到歧視。但是日本先進所以他來留學，是不得已的事情。因此身體才有這樣深刻的感受。endprint

郁達夫本人對此很有感觸，他說：“若要教他領(lǐng)悟一下國家的觀念的，最好是叫他到中國領(lǐng)土以外的無論哪一國去住上兩三年?！盵19]（P.304-305）他還說：

有智識的中上流日本國民，對中國留學生，原也在十分的籠絡；但笑里藏刀，深感著“不及錯覺”的我們這些神經(jīng)過敏的青年，胸懷哪里能夠坦白到像現(xiàn)在當局的那些政治家一樣；至于無智識的中下流——這一流當然是國民中的最大多數(shù)——大和民種，則老實不客氣，在態(tài)度上言語上舉動上處處都直叫出來在說：“你們這些劣等民族，亡國賤種，到我們這管理你們的大日本帝國來做什么？”簡直是最有成績的使中國人了解國家觀念的高等教師了。

是在日本，我開始看清了我們中國在世界競爭場里所處的地位；是在日本，我開始明白了近代科學——不問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偉大與湛深；是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后中國的運命，與夫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不得不受煉獄的歷程。而國際地位不平等的反應，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與欺凌，感覺得最深切而亦最難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兩性，正中了愛神毒箭的一剎那。[19]（P.305）

情愛這種身體自發(fā)的天然情感和欲望，因民族和國家的身份而受到阻礙和歧視，而用身體的自我愉悅——手淫來排解身體的欲望，產(chǎn)生痛恨和怨恨。這些身體情欲的折磨和社會歧視等遭遇，讓“他”從身體上深切地感受到了到自己民族的身份，也產(chǎn)了國家的觀念，因為在“他”看來，只有強大的國家作為后盾才能讓他成了一個和日本民族平起平坐的國民，才可能讓他的身體自由地發(fā)揮它的欲望，而不是壓抑。這時候，個人的身體和民族與國家聯(lián)系起來了，個人身體通過社會的沖擊和形塑，而使身體政治化，民族國家化。這個過程也是民族國家觀念在個人的身體上產(chǎn)生和體現(xiàn)的過程，民族國家之下的身體也就在這樣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

三、個人、身體與民族國家

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中，一部分人認為中國人散漫放縱，如一盤散沙，人民無國家意識，而使中國無法富強，進而主張中國人應該強健身體，同時需要強大的國家來塑造人民的國家意識；另一部分知識分子則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里沒有個人，中國人個人不能獨立，進而需要自由主義的獨立個人作為國家“尋求富強”的手段。⑨

這兩種觀點雖然對個人和國家的看法大相徑庭，但有一個共同點：個體（個人）本身自主的價值被忽略，個體始終只是手段，那么作為個人生物載體的身體要強健或獨立起來不過是為了使國家富強。因此晚清至民國時期，有許多知識分子提倡優(yōu)生學，他們“堅持生育與國家強盛息息相關(guān)”，[23]（P.214）優(yōu)生學家們站在民族（種族）或國家強盛的基礎(chǔ)上，都反對個人主義。潘光旦在一篇文章中直接表明自己是以“種族競爭”的新標準發(fā)言，因此他多次批評了個人主義，認為個人主義會導致人對“社會及種族之責任心薄弱”，并言，從嚴格的生物學觀點來說：“以種族之競存為前提，個人之自由幸福，在勢不能不退避一隅，或竟須完全犧牲……?！盵25]（P.28，20）另一位優(yōu)生學家劉雄的論述則以“國家致勝利”和“種族發(fā)達”為前提，他認為：“個人自由當以不妨他人，不害種族發(fā)達為限度。”[26]（P.73）由此看來，救亡和富強的任務壓倒了讓國民產(chǎn)生真正的個人主義的機會。

所以，這樣境況下的國民，他們身體感受不到民族和國家。而只有在外國侵略使國家民族處于危難之中，或者處于域外，當個人的身體的欲望無能施展或安危需要國家保全，或者說國家可能保全的時候，個人身體上的體驗結(jié)合他們所獲取的知識，促使了“知識-權(quán)力”下的自我規(guī)訓，個體感受到了民族、國家的存在，產(chǎn)生了強烈的民族、國家觀念。

而在《沉淪》中“他”的處境和遭遇下，既展現(xiàn)了民族和國家觀念在“他”的身體上形成的過程，也體現(xiàn)了從身體強則國家強轉(zhuǎn)變?yōu)闆]有強大的民族國家身體也無法強大，這一觀念轉(zhuǎn)變。個人的身體已經(jīng)不再是國家的對立面，個人的權(quán)益要通過民族國家來得到維護。從個人身體到民族和國家在身體上的體現(xiàn)的過程，讓此前風行的個人主義思潮，在民族國家面前黯然失色，因為個人需要國家。個人主義不應是原子式的個人主義，而應是民族國家之下的個人主義。這樣的身體危機感的塑造，從對身體強健的要求開始，進而轉(zhuǎn)向需要一個強大（富強）的民族國家，以此塑造身體，為身體提供強健的基礎(chǔ)。此時，身體必須服從民族國家。這也是民國時期國家主義為眾多知識人接受的原因之一。所以也就不難理解，即就是胡適這樣的美國式的自由主義者也認為“‘小我是會消滅的，‘大我是永遠不滅的”，進而主張“小我”要服從“大我”。[27]（P.529-530）

從郁達夫的所處的時代來看，他接受并表現(xiàn)在《沉淪》里的身體觀念（知識）可以分為兩部分，有來自中國傳統(tǒng)儒家的身體觀念，還有經(jīng)過當時知識分子所引進的西方的身體觀念。

在中國古代的身體觀里，一方面身體是國家的象征或“政治權(quán)力展現(xiàn)的場域”，比如董仲舒將國家政治系統(tǒng)的關(guān)系用人的身體來比喻，而在《公羊傳》里，則將國君的身體等同于國家，認為二者是一體；另一方面身體是社會規(guī)范和精神修養(yǎng)的展現(xiàn)場域，身體表現(xiàn)“威儀”，同時通過修身，來齊家治國平天下。[28-29]而這“修身”當中也包含著禁欲，而且自古手淫在中國是被禁止的，因為“會使元氣喪失”，對身體有害。[30]（P.54）而這兩種儒家的身體觀都隱含著一個重要的背景就是身體-國家的關(guān)系。身體不管是作為高層次的象征和隱喻，還是低層次的個人存在，其更高的對象都是至上的國家。在古代西方，身體與政治并無多大關(guān)聯(lián)，中世紀身體的意義需要宗教來賦予，到了近代國王的身體尤為重要，而法國大革命以后，普通大眾的身體成了公共領(lǐng)域的焦點，而成為現(xiàn)代國家規(guī)訓的對象。[31]（P.690-695）當時中國引進西方的身體觀念以梁啟超為代表，在他的視野里中國人的身體積弱，所以中國不能強大，所以中國要強大必須塑造新民，身體與思想都強大的國民，也就是接受國家的規(guī)訓。而梁啟超特別提到性的問題，他認為中國人結(jié)婚過早所以身體較弱。[3]（P.61-62）endprint

在被重述的西方的觀念里，身體也是和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甚至就是國家富強的工具。富強是中國自十九世紀末以來知識人祈求的國家發(fā)展目標，[32]在梁啟超及類似的論述里，個人的健康、強壯與這個目標息息相關(guān)。所以《沉淪》中的我會因為手淫而懊悔，這種當時被認為是對身體摧殘的行為，在“他”的意識里會危及國家的富強。而“他”欲望的另一個對象卻是異族、異國的日本女人，他認識到了自己作為弱小民族和國家的國民，在這種身體的煎熬與屈辱之中，其實是在被中國和西方的兩種帶有國家意志的身體觀念（知識）規(guī)訓的過程，在這種規(guī)訓的過程中經(jīng)由身體，深切感受到的民族和國家，產(chǎn)生了民族和國家觀念與認同。

“他”形成民族和國家觀念的過程中具有三重身體，B10自然的身體在欲望的作用下轉(zhuǎn)變?yōu)橛纳眢w，而欲望無法滿足，因為屈辱而使身體政治化，形成政治的身體。政治身體把自己和國家聯(lián)系起來，進而形成了民族和國家的觀念。這種民族和國家觀念形成與民族主義的宣傳和國家的規(guī)訓不同，而是經(jīng)由外國屈辱和身體的壓抑，而在“知識-權(quán)力”之下進行自我規(guī)訓的過程。這個過程中的主要因素是以社會觀念（知識-權(quán)力）為背景的身體感受。這可以看做是現(xiàn)代政治絲絲入微進入個人身體的過程，在現(xiàn)代政治中，個人的民族和國家之觀念的形成不僅通過作為“想象的共同體”[33]（P.6-7）成員的想象，還有更重要的方式是個人身體的感受。

現(xiàn)代國家不同于傳統(tǒng)國家，現(xiàn)代政治比傳統(tǒng)政治更有滲透力，現(xiàn)代國家的國民必須有政治身份，所以“現(xiàn)代政治不僅是行政體制運作的問題，而且也是每個‘個人的‘身體在日常生活中如何面臨被塑造的問題，包括政治對身體進行的規(guī)訓與懲罰”。[34]（P.28）在這種塑造、規(guī)訓與懲罰中，每個人的身體都不再像在傳統(tǒng)國家中那樣是“自然的身體”，而是變成了“政治的身體”。在這個過程中，現(xiàn)代民族國家需要的國民就會被塑造出來——他既具有民族身份，同時又有國家的身份。這就是《沉淪》中“他”通過身體形成民族和國家觀念的過程。

四、結(jié)語

研究西方現(xiàn)代民族國家形成的學者曾言：“一個國家本質(zhì)上是存在于它國民的內(nèi)心和思想中的；如果國民內(nèi)心不承認國家的存在，那么任何邏輯推導都不可能使國家存在”。[35]（P.2）

通過對郁達夫小說《沉淪》中身體政治的解讀，本文認為

現(xiàn)代人的民族和國家的觀念可以由民族主義的號召和國家的規(guī)訓形成，但經(jīng)過個人身體而到心理的感受，會更強烈地塑造一個人的民族和國家觀念。而且在現(xiàn)代民族和國家觀念形成的過程中，不僅有國家和民族自上而下的規(guī)訓，還有個人通過身體的感觸，而由“知識-權(quán)力”下進行的自我規(guī)訓，這是民族和國家觀念自下而上形成的過程。這個過程和民族主義、國家規(guī)訓一起相互作用，塑造了現(xiàn)代人的民族、國家之觀念。

（感謝桂梟、趙劉洋對本文初稿提出的修改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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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7-07-07 責任編輯：許瑤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