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鵬
(黃河科技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在商業電影和消費文化泛濫的今天,藝術情懷成為電影難能可貴的品格。在市場經濟面前是否仍然能將藝術理想進行到底,并兼具大眾文化的審美特征,是擺在電影人和學者面前的嚴峻課題。導演管虎早期拍攝的電影反響平平,直到他拍攝了反腐題材電視劇《黑洞》才被廣大觀眾所熟知。在創作多部熱播電視劇以后,管虎回歸電影拍攝,近年來連續創作多部優秀影片,并確立了他的黑色電影風格。電影《老炮兒》真正確立了管虎在當今國內電影導演圈的地位,這部兼具商業文化和懷舊情懷的電影引發了人們廣泛的討論,甚至被當作研究的范本,及至電影下線后依然受到人們的關注和討論。縱觀導演管虎的一系列電影作品,不難發現其中有著深刻的悲劇意識,這種悲劇意識既是一種對現實社會的無奈,更是一種對人性深處黑暗和腐朽的痛恨。在電影《老炮兒》里同樣如此,悲劇意識是貫穿故事情節的根本,也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主要思想,更是解讀這部影片的切入點。
在管虎等同時代導演的思想中,經濟體制改革對社會環境和人們生活的影響十分深刻,是不容忽視的社會現實,因而同時期的導演都會將電影創作的方向停留在時代社會對人性本質的影響上。在他們的意識當中,舊時代對人們精神上的撫慰與溫存尚未完全褪去,新時代的種種光怪陸離就已經主動來侵蝕人們的精神和思想,應接不暇的新文化與新思想顛覆著人們的生活。
如果將電影《老炮兒》看作是一部關于頑主六爺落寞晚年的悲情寫照,倒不如將這部電影看作是導演管虎對一個時代匆匆離去后的悲哀與落寞。片中出現的這些曾經叱咤風云的京城“痞子”如今都到了垂暮之年,“廉頗老矣”,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經顛覆成了何等模樣,他們生活在胡同巷子深處,堅守著自己相信的東西。因而,影片中出現了大量關于胡同深處的景象,攝像機跟隨著六爺的背影在四合院、胡同口的一扇又一扇大門穿梭,寧靜的胡同深處抑或是喧鬧的胡同外沿,都展現著老北京文化,即胡同文化最本質的煙火氣。六爺在胡同里穿梭的過程中,與周圍的街坊鄰居保持著適度的距離,又表現出關切和依賴,甚至在六爺與街坊鄰居斗嘴的過程中,觀眾也能品味出其中的市井生活的百般滋味。
在老炮兒六爺得知兒子曉波因為“睡了”“小爺”小飛的女人,又把對方的豪車刮花而被私自囚禁了,認定這件事只能按照“江湖規矩”私了,而不能報警。于是,六爺走出胡同,上門向原來的老哥們兒借錢。這時,鏡頭中的景象是高樓林立、立交橋貫通的新北京城市景觀,遠非六爺生活的胡同的古樸、僻靜,馬路上的嘈雜人群和車流,道路兩旁的高樓遮天蔽日的壓抑感,讓六爺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和脆弱。城市環境的變化映射著人物心境的變化,同時也喻示著文化的變遷與時代的變革。北京城早已不是當年六爺作為“京城頑主”威震一方的北京城,如今的“江湖是非”也絕對不是僅僅在野湖掐架打一通能夠解決的。因此,六爺與小飛談判時,小飛直截了當地張口要錢,而不是隨便找個地方打一架了事。金錢已經取代了從前道上的規矩和人情,證明了這事個物質時代,一個金錢至上的年代,錢能解決“一切糾紛”。六爺只剩下一身傲骨,過去的那一套已經不管用了。如此一來,老炮兒六爺找人借錢贖兒子成了順應時代發展和“江湖突變”的事情,其中不僅表現了六爺對兒子曉波的父愛,同時這件事還將六爺置身于新時代的新規矩當中,顯示出老規矩的失效與舊勢力的無力。
于是,老炮兒六爺辛辛苦苦借錢贖子,不僅僅是體現了沒錢帶來的困苦,更多的是新勢力、新頑主在私自押人這件事上,體現出的時代變遷、社會發展和文化蛻變給人們帶來的沖擊,因而六爺提倡“按規矩來”,而不是報警。他希望即便是時代變了、新勢力冒頭了,自己在退場的情況下依然能夠找到那么點兒存在感,其中顯示出深刻的悲愴感,讓人不能不為之動容。
在電影《老炮兒》里,導演管虎是將老炮兒六爺當成英雄人物在塑造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戰爭英雄、民族英雄,而是代表著老北京文化的胡同英雄。毫無疑問,管虎電影鏡頭里的六爺是個帶有悲情色彩的英雄。影片的片名“老炮兒”——北京俚語,意指提籠遛鳥的資格較老的混混,一個典型的帶有地方文化色彩的過氣詞語,就已經十分直白地告訴觀眾這部電影是關于一個過氣老混混的故事,影片的片名也為影片定下了平民的“接地氣”基調。
管虎在塑造六爺個人形象時,是用悲劇英雄的方式去塑造的,他在潛意識里已經認定這類人已經與時代脫節,思想停留在舊時代,而肉身卻生活在新時代,他們毫無疑問地被時代社會和新文化淘汰。雖然六爺是個從前經常進局子的老混混,但是人并不壞,也不是一個蠻不講理、舉止不端、不講規矩的流氓分子。他即便活在新時代,依舊按照老理兒、老規矩、老傳統生活、辦事兒,尊老愛幼、懲惡揚善、講求倫理規矩等。電影《老炮兒》在多個具有代表性的情節中,凸顯了六爺講規矩、重情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平民英雄形象。
六爺平日里以遛鳥、逗鳥為樂趣,一副典型的北京老炮兒形象。影片開始處的游客問路情節中,正在逗鳥的六爺被年輕男女問路:“我問一下新街口怎么走?”見六爺沒吭聲,嘴里塞著面包的小伙子又問了一遍,六爺遲疑了一下回答道:“你問我吶?”小伙子理所當然地回答:“當然嘍,這里除了你又沒有其他人。”六爺轉身回屋取鳥食,邊走邊說:“出門兒前,家大人沒教你怎么叫人吶?”“大爺對不起嘍,我怕我走不出去嘍?!绷鶢斢执鸬溃骸澳憧次蚁衲愦鬆斆??!边@時,籠子里的八哥應景地喊了兩聲“六哥”,六爺滿心歡喜地自言自語道:“對嘍,以后叫六哥。”就在這對兒青年男女以為遇上了怪老頭,準備自尋出路時,六爺沖著他們喊道:“頂著頭兒左拐,有牌子?!薄斑B路都不認識,騎著自行車出來瞎轉悠什么。”這段情節將老炮兒六爺的個人形象鮮活生動地塑造起來:首先,他講究輩分禮數,小伙子嘴里塞著吃的,沒有認真地打招呼就發問很顯然是沒有禮貌的,六爺心中自然不悅,不想理會。其次,六爺雖然已經到了遲暮之年,卻依然不服老,打心底里還認為自己是當年那個叱咤北京城的頑主六哥,所以才會借八哥的嘴糾正了問路青年對自己的稱呼。最后,六爺顯然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心地善良的人,表面上不愛理會問路青年,卻在二人即將離開的時刻為他們指出了明路,而后的帶有嘲諷的自言自語又鞏固了他的個性。很顯然,六爺依然希望自己是當年的六哥,逗著鳥,過著自己的小日子,他給愛鳥起的名字“波兒”透露出對于與自己疏遠的兒子的愛,兒子不常在身邊,只能靠著一遍一遍地對鳥叫著“波兒”疏解內心的苦悶。
在胡同里依然是那個頂天立地的“六哥”的六爺,一旦離開了胡同,就好像離開了避風港。當他走出胡同,徘徊在北京街頭向朋友四處借錢時,他依然高傲地仰起頭,不肯放低自己的身段,而是在你來我往的話語試探中,感受著彼此情感的分量。時代變了,物質社會中的人情似乎也變了味兒,在六爺借錢的過程中時時刻刻感受著情義與金錢彼此的重量,與此同時,又需要遵守新頑主們的游戲規則。
六爺與小飛的交易表面上看是為了救出自己的兒子曉波,深層次還存在著六爺想要與新一輩的頑主相抗衡的意味,如果能按照新勢力的游戲規則救出曉波,則證明自己仍然沒有被時代拋棄。六爺的這份不服輸的勁兒尤其體現在尋找兒子曉波下落的情節中。六爺謊稱自己是快遞員,誘騙小飛的朋友侯曉杰與自己碰面,并用拴車的鏈子在車上將其制伏,當侯曉杰向路人求救時,六爺坦然地說是自己在教訓兒子。六爺為了證明自己沒老,讓侯曉杰帶自己去找小飛,并坐在侯曉杰的車上參與他們的飆車活動。飆車結束,六爺扶著立交橋墩子嘔吐不止,當巡警上前詢問:“大爺,您都多大歲數了還跟他們飆車,您這是玩兒的哪出啊?”六爺竟挺起腰板稱自己是“三環十三少”,搞笑之余充分地表明了自己骨子里不服老、不服輸的意志,話語間的悲情意味淋漓盡致地傳遞給觀眾。
因此,影片結尾處的六爺不顧自己的心臟病,依然頂著清晨北京的霧霾去野湖赴約,當他拖著軍刀在冰凍的湖面上行走時,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他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顯得力不從心,直到最后在奔跑的過程中倒在了湖面上。倔強的六爺死于肉體的疾病,更是死于自己超負荷的精神追求下,由此影片也完成了老炮兒六爺的悲情英雄形象的塑造。
管虎通過電影《老炮兒》希望觀眾能夠銘記那些被時代拋棄的人,那些英雄式的人物,他們雖然并不優秀、并不杰出,卻代表著逝去的時代最難能可貴的精神和品格。因此,影片《老炮兒》一方面在講情懷,一方面也在講傳承,在探討這種被時代拋棄的精神和品格傳承的可能性有多少。
在老炮兒六爺的兒子曉波出場之前,導演管虎通過多個指向性明確的情節凸顯了六爺精神和品格中的可貴之處,同時也批判了當今社會年輕人的劣習和錯誤思想。如影片開始的游客問路,還有后海城管的“暴力執法”,六爺都嚴格而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尤其在自己的老哥們兒被后海城管“暴力執法”時,六爺在肯定了城管張隊執法行為的正確性以后,又從基本的道德禮數和人情面子上給城管張隊上了一課,他在這段情節中更像是民間“執法者”“審判者”,用傳統文化和傳統江湖道義去衡量人們思想和行為的正確與否。因此,六爺在維護了自己人利益的同時,也讓年輕人了解了“有規矩”和“懂規矩”的必要性。
再者,《老炮兒》的精神傳承意味透過老炮兒六爺和兒子曉波的情感關系得到了充分體現。痞氣十足的六爺是個陽剛、局氣的北京爺們兒,他對在新時代成長起來的兒子曉波身上的很多性格特征和外形特征都看不慣,心直口快的六爺難免嘮叨,父子間也就避免不了溝通障礙、關系不融洽的情況。六爺希望曉波能理解、能繼承自己的一套規矩和做法,而成長在新時代的曉波不理解父親口中的老北京和舊江湖,始終認為父親是在跟自己裝英雄。因而,影片希望通過六爺籌錢贖子的故事消除曉波對父親的誤解,如果六爺的故事和精神在自己兒子的心里都沒能得到認可,則會是莫大的悲哀。于是,再次經歷了曉波被打昏迷不醒,六爺決心以自己的方式將這樁爛事兒了結。
所以,六爺之死是他希望用有限的生命努力綻放最后的火花,希望得到自己兒子的認可和崇拜。他提著軍刀行走在野湖上時,心中涌動的是自己被時代拋棄的不甘心和對昏迷不醒的兒子的滿心愧疚。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已經到了極限,但仍然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去結束一切。因此,影片最后曉波醒了,在曾經六爺開小賣部的位置,開了一家酒吧,一家六爺口中構想過的酒吧。他也像自己的父親一樣養起了鸚鵡,一邊喂食一邊教鸚鵡叫“爸爸”。在影片開頭和結尾互文的表達中,表明曉波對六爺的精神實現了繼承,他最終承認了人們口中的那個曾經稱霸京城的頑主六哥,以及他生前口口聲聲的規矩和道義。于是,影片《老炮兒》經過批判,經過六爺之死,最終迎來了精神的繼承與延續式的書寫,升華了影片的悲劇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