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喪失”后的“再生”

楚永娟 (煙臺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作為新生代導演之星，新海誠在日本乃至世界正冉冉升起，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在日本被譽為“宮崎駿的接班人”。由他執導的《你的名字。》，自2016年12月2日在中國大陸首映以來便成為話題之作，受到熱捧。《你的名字?！房芍^新海誠幾經歷練后的全新之作，從靜態畫面占優勢走向畫面與敘事的完美融合，賦予了傳統少男少女故事嶄新的生命力。

故事依然沿襲了少年男女的“戀愛”主題，但是卻置之于千年一度的彗星造訪地球這一宏大的背景之下，勾勒了高中生男女睡夢中異時空交換身體的新奇情節主線。彗星造訪日本的一個月之前，女高中生宮水三葉與外婆、妹妹四葉生活在群山環繞的糸守町。因為身為鎮長的父親參加選舉活動、家傳神社的風俗與繼承使命、小鎮的落后不便而煩悶度日，憧憬著大城市的生活。她終于在神社儀式的表演之后爆發，喊出“讓我來世變成東京生活的帥哥吧”的心聲，開始了變成在東京生活的男高中生瀧的奇異夢之旅。而瀧也做了自己變成鄉下女孩三葉而生活的夢。兩個擁有完全不同人生體驗的年輕人開始了“互換身體”的奇異旅程，通過夢境介入彼此的生活，從性別身份錯位帶來的尷尬到相互吸引……影片給觀眾帶來的審美與情感體驗可能因人而異，本文欲從作品中多次出現的“結”這一關鍵詞入手，分析相關聯的“喪失”與“再生”主題。

一、萬物都是“結”

“結”(結び)宛若這部影片的代名詞，三葉住的小鎮名字也叫“糸守町”，情節因緣都離不開“結”。提到“結”，不得不提在劇中扮演神秘而又有預言性的角色——三葉外婆。她關于“結”的言論，可以說涵蓋了影片的主旨。三葉(實際是瀧)與四葉、外婆去宮水神社供奉神靈的路上，外婆說：“你們知道むすび嗎？是一個土地的神，古語叫作產靈。這個詞蘊有深刻的含義。結繩是結，人與人間的羈絆是結，時間的流逝也是結。全都可以用這個詞。是神靈的名字、神靈的力量。我們制作的結繩，也是神的作品，是時間流動的顯現。聚在一起捻結成形，扭曲、纏繞，有時又還原、斷裂，然后又重新連在一起。這就是結繩，是時間，是結。”“結”的出現蘊含著神靈的傳承之力。

“結び”漢字可寫作“產霊、產巢日、產日、產魂”等，古語中指土地之神，意為促成天地萬物產生、發展與完成的靈力。所以“ムスヒ(むすび)”三個假名出現在日本許多擁有“結合”之力的神明姓名中，諸如タカミムスビ(高御產巢日神)、カミムスビ(神產巢日神)兩位神明，都曾讓別的神明復活歸來?，F在“結び”作為名詞，由動詞“結ぶ”衍生，常用字面之意為打結、繩結。影片中成為維系瀧和三葉感情與時間的重要紐帶的紅絲帶——組紐(くみひも)，便是“結び”字面意思的體現，締結著個體的命運。

影片中宮水一家一直繼承著結繩的工藝，日本傳統的結繩技藝，受神道教萬物有靈信仰的影響，在制作結繩的過程中將自身靈魂與神靈相融合，正如三葉外婆所說的：“纏線的過程中，人與線之間就會產生感情?！碧斓厝f物都由造物神主宰，繩結之處，有神靈封存，古人利用結繩咒術來祛除災難，向人或神表達心意、寄托心愿。如今結繩逐漸脫離原本的實用性而側重裝飾性、禮儀性，日本神社門口依然懸掛草繩結，稱為“注連縄”，以示神域。神社拜殿前的風鈴也是麻繩所系，乃神緣靈物，將祭拜者的心愿傳遞給神靈。因為“結”還可以引申到人與人間情感、緣分的維系與結合，日語中常見的“縁結び”(結緣)、“結びの神”(結緣之神)等詞即為“結緣”一意的體現。瀧和三葉以夢為媒介，在多次性別顛倒、交換身份的體驗中，兩人間的感情不斷加深，緣分的結也越系越緊。

除了“結び”，“むすび”還可寫作“掬び”，即為“掬水飲之”之意。在日本傳統信仰中，肉體只是載放靈魂之物，掬水之時把人的靈魂融入水中，再飲入體內，使靈魂與肉體結合。正如去供奉神體的路途中休息時，外婆看到三葉喝水說這也是“むすび”，接著說“水、米、酒進入人的身體，和靈魂相連，都是結”。宮水神社儀式中的口嚼酒是對神的供品，蘊含著三葉一半的身體——靈魂，瀧喝下三葉的口嚼酒意味著將已逝三葉的靈魂附到自己身上，與三葉的靈魂相“結”，才能借助靈驗之力成功交換到三年前的三葉身體，避免彗星帶來的災難。影片中，三葉與糸守町的村民便是通過三葉與瀧的“結”而再生的。

二、“喪失”的物哀

夢境、眼淚、對已逝之物的追尋、夢幻的景象，常在文學作品中用來表達無常與哀感，日本中央大學文學部國文學專業畢業的新海誠，自然會在影片中注入文學要素。新海誠作品中男女的戀情總會受到時間、空間、身份等某種障礙，距離感和孤獨感總是拂之不去，結尾的遺憾給人留下淡淡的物哀。新海誠的動畫電影擅長模擬真實，創作中先用照相機采風取景，再巧妙地運用色彩和光影進行高度還原，活用凋落的櫻花、啼鳴的秋蟬、雨后的水面上浮著的紅葉、轉瞬即逝的水波等無言的畫面，映襯著人物情緒，營造那種靜謐、無常的意境。人物臺詞上則喜用大量的獨白來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透視現代人的孤獨、焦慮與無奈?！赌愕拿帧！烽_始彗星隕落的宏大畫面，以及男女主人公的獨白，便渲染了一種喪失的哀感。隨后，早上醒來后不知為何而哭，總覺得“什么消失了”的男女登場。交替出現的男女主人公吐露心聲的內心獨白，也帶給觀眾一種莫名的哀感。

進入故事情節后，處處充滿了喪失感。新海誠作品一直關心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帶來的遺憾，而擺在《你的名字。》中男女主人公間的障礙尤其多。首先是地理位置上，主人公分別居住在東京大都市與奈良的小鎮，雖然新干線的存在弱化了問題的難度。其次是肉體互換的障礙，即使雙方互換身體，過著對方的生活，通過手機日記也能進行某些信息的溝通，卻不能直接對話，更重要的是不能走進他(她)的內心，心靈存在隔閡。還有時間軸的障礙，三葉第一次去東京見瀧，遺憾的是當時的瀧并不認識自己，只能留下頭上的絲帶作為信物；對瀧來說，三葉是三年前已逝的人，只要時間不倒流，死者便無法生還，兩人便無法再次交集。最具破壞性的則是記錄與記憶的喪失。相互進入對方身體的經驗，主人公都當其為夢。夢醒后的時間越長，記憶就越模糊，手機中的日記可以彌補記憶的減化，可是在瀧到達糸守町受災地后全部日記數據都消失了。兩人借助神靈之“結”黃昏之時在宮水神域內終于相見后，隨即喪失了關于對方的全部記憶。另外，因為兩百年前的火災，宮水神社喪失了關于神社及儀式的全部記載；因為彗星的隕落，糸守町居民喪失了性命與家園，包括三葉在內；三葉的母親因為生子而喪失了生命，父親與自己不和……

三、“再生”的希望

但是正如影片開始的《夢燈籠》歌詞所言，“云消雨散的那一瞬間，便是彩虹生命的始終。生命的盡頭一定有些什么，總是這樣堅信?！毙潞Ｕ\依然用唯美的畫面抒情，但是不同于以往作品人物被動、結局的遺憾，而是給人以前進的希望。宮水神社的儀式即使記錄消失，也要作為對神的敬重沿襲并持續；關于對方的記憶與記錄消失了，卻被一種強烈的意念所支撐，一定要找到對方。影片中才能出現改變歷史的時間變形，瀧喝下口嚼酒才能與三葉相“結”，并拯救了糸守町的居民。外界的障礙與內在的主動，促使喪失與再生成為這部電影的主題。

瀧在突然失去了三葉的聯系后，物語開始了大的轉折，他決定憑借模糊的記憶去尋找三葉。但是看過糸守町災害現場后，瀧喪失了有關三葉的一切記憶，開始焦躁。為了弄清真相，他到了供有宮水神社神體的洞穴，并喝下三葉的口嚼酒，借用三葉的身體醒了。為了拯救三葉和糸守町的住民，瀧(身體是三葉)唆使好友克彥、早耶香制作假的避難計劃，但是說服鎮長失敗后，覺得需要真正的三葉的幫助，于是騎著自行車奔往宮水神社的神體，整個畫面充滿躍動感，不同于以往的寧謐、緩慢。

在宮水神社周邊的火山口附近，移入三葉身體的瀧與移入瀧身體的三葉，依循著相互的聲音在火山口附近相互找尋著，在聲音重合的地方兩人試圖接近，可是看不見對方，雙手只能無助地抓住空氣。當觀眾為這種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而悲傷、焦急時，音樂突然停止，黃昏之時，瀧與三葉各自回歸了自己的身體，兩人真正地初次相見了。關于黃昏之時，影片中三葉的古典文學課上曾由國語老師講解過，說黃昏(たそがれ)一詞是從“誰そ彼”(たそかれ)轉變而來的，古人在黃昏之時看不清對方的臉，便問“你是誰？”也與片名《你的名字。》相符。黃昏之時介于晝與夜間，是夢與現實交錯的時間，世界的輪廓變模糊，人與靈可能交集。只有在這樣的時間點兩人才能相見，而且瀧與三葉站的空間也是宮水神社的神域境界線，是神界與俗界的交叉處。電影敘事必須考慮如何用一維的時空來安排多維的、錯綜的時空。影片中瀧手臂上的紅絲帶、照片上的隕石湖、國文老師課堂上的黃昏和歌的講解、外婆關于神域·結等的講解、神社儀式上的口嚼酒等多處細節都蘊藏著故事，與后面的情節呼應。

相見后瀧將三年前三葉給的絲帶還給了她，約定在對方的手心寫下自己的名字。三葉正要寫自己的名字時，突然落到地面消失了，短暫的黃昏之時結束。瀧喪失了關于三葉的全部記憶，只有自己正在尋找誰的冥冥之念。另一方面，真正的三葉為了拯救糸守町而飛奔山下，奔走著勸說眾人，她同樣因為忘記了有關瀧的全部而哭了，當她跌倒想看手心里瀧的名字時，只有“すきだ”(喜歡你)三個字。她最終以堅決的態度勸服了鎮長父親，拯救了糸守町，改寫了未來。

電影進入最后一部分，舞臺轉到彗星降落8年后的東京。再次插入瀧開篇的獨白:“我不清楚自己正在尋找著什么、尋找著誰?！蹦橙赵跂|京飄雪的步行橋上，瀧偶遇扎著紅頭繩的女孩，卻還是悵然離開。又在東京櫻花綻放的春季電車中，瀧透過窗戶看到了平行而過的電車中的她，雙方驚奇地對視。到站后馬上下車的瀧，在附近找尋著，兩人不久在樓梯處再次相見。在樓梯上面的三葉與下面的瀧相互對視，意識到對方是自己正在尋找的人，卻又悻然擦肩而過。到這里電影如果結束，便是新海誠一貫的風格，將凄美的結局留給觀眾無言地哀惜。但是兩人又突然同時止步回視，瀧鼓足勇氣說：“一直在找你……”“我也是”，并不約而同地問道：“你的名字？”故事至此才結束。

再會的場面給人以安心感，沒有沿襲令人遺憾的悲觀結尾，給人以再生的希望。即使關于某個人的名字、記憶消失了，但是超越記憶的感情不會忘，在某種契機下意識會蘇醒，或許因此引起了觀眾的共鳴與感動。2011年日本發生大地震后人們有種危機感，認為世事無常，新海誠將這種現實變形到彗星隕落致鄉村隕滅的故事中，不懈的努力又可以改變命運，喪失變為再生，因此這部作品透著溫暖，給人帶來希望，帶來“治愈感”。

《你的名字。》可謂新海誠元素的集大成之作，將時空扭曲、名字符號、宇宙異界這些商業因素與自身慣用的細膩唯美的畫風、美幻琉璃的光彩、人物之間的距離感、喪失的物哀感等元素重構、糅合，是新海誠過去作品的全部之“結”,達到了全新的高度。將不同時空的男女間的個體情感，融入自然災害、地方與都市、宇宙等社會大主題中，關注大時空下的主體情緒，開辟了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