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偉
手機鈴聲急促地響起,他的小腿像條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繼而從迷糊而混沌的狀態中醒來。頭腦還有點發沉,但他身子一挺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心里清楚不能跟平時一樣磨蹭,或者關掉鈴聲再倒頭瞇一會兒,上班就算晚去半小時也不打緊的。而今天兩點半鐘要在右岸路社區簽到,他午休的時候將手機鈴聲定在兩點十分,暗自寄望于路上不會堵車。
胡亂擦洗了一把臉,又用剃須刀“嚓嚓”刮了幾下胡子,平時他很少在中午刮胡須的。但今天不同。他不僅鬢角有白發,甚至連胡須也白了一簇。他不想讓小陌看見自己連胡須都白了。雖然她有時也頑皮地喊他大叔,但胡須都白了的事實顯然比大叔的稱呼還令人難堪。
他往茶杯里放了一撮茶葉,準備到社區辦公室再泡。一腳跨出門外時,忽然想起忘記了一樣東西,上午已經想好的。他躡手躡腳返回臥室,妻子仍然在側身酣睡。拉開衣柜,他從最上面的方格里取出一個,裝進褲子的后兜里,又轉身瞄了妻子一眼,如同做賊。
外面下起了雨。右岸路上一撥路政工人正在澆筑混凝土,像煎攤餅似的修補破損的路面。搞笑的是,竟然還有一臺灑水車在慢騰騰地朝路面噴水,一副我行我素的任性姿態,似乎對正在下雨的事實完全熟視無睹。他在路邊的柳樹下尋個車位停好車子,握著茶杯走進右岸路社區。辦公室里的四個女孩,他已認識其中的三個,唯獨不知道最漂亮的那個女孩的名字。上次他看到簽到本有一個名字叫蘇佳媛,字體也娟秀清麗,就裝作隨口一問蘇佳媛是誰,他以為會是最漂亮的那個,沒想到卻是一個侏儒。四個社區女職員里有一個侏儒,身高不足1.4米,但行為動作還算機敏,與常人無異。每次他要泡茶時,她總是讓他將茶杯放在臺案上,示意他扶著茶杯的手松開,微微顫抖地高舉著茶瓶,令他心生感動。
“你怎么還來?他們都撤了!”最漂亮的那個女孩莞爾一笑,露出八顆整齊的白牙。
他一怔,正欲簽字的手遲疑了一下,皺眉看著她。她今天戴了個黑框眼鏡,顯得臉上的皮膚比平時更加白皙。
“復檢組行程有變化,原計劃是明天來,延期到下個星期。”旁邊的蘇佳媛插嘴解釋道。
“噢。”他隱隱覺得尷尬,作為區直機關的干部,下到社區里搞創建執勤,他竟然不如社區職員的消息靈通,不免有點丟臉,“消息準確嗎?”
女孩眼睛盯著電腦,微笑著說:“微信工作群里說的。”
他看了看表,在簽到本上注明簽到時間是兩點二十五分,然后用手機拍照,通過微信發給單位的一把手胡主任,意在告訴他,自己已準時到崗。他往茶杯里沖入開水,又看了那個最漂亮的女孩一眼,轉身離開。
在車內坐定,前擋玻璃一會兒就霧蒙蒙一片,他撥動雨刷器刮動幾下,稍顯清晰一點兒,仍然蒙著一層薄霧。他又掏出側門儲物格里的毛巾,從里面將玻璃擦了擦。然后他仔細地調整左右兩側車窗開啟的縫隙。一個人坐在車內,窗戶不能關死。但如果開太大,雨水又會飄進來。收拾停當,他將椅靠放倒,打算閉目休息,或者看會兒書,反正是要將晚上九點鐘之前的這段時間慢慢耗完。這時手機“嘀”的一聲,他拿起來一看,是胡主任在微信里回復了一個“好”字。這說明胡主任已進入工作狀態,他立即撥打他的手機號,同時扶正椅靠,將身子坐直,故作精氣神十足地說:“聽社區的人說國家復檢組延期抵達,你接到通知了嗎?”胡主任“哦哦”兩聲,很快語氣沉穩起來:“我沒接到通知,從其他渠道得到的消息一律不算數……不要管別人怎么說,以創建辦的口徑為準,沒得到準確通知之前,你仍然要值班到晚上九點……如果我們私自離崗,被區督導組巡查到就麻煩了……”他有點后悔打這個電話,其實胡主任的這套詞兒,他完全想得到的。
這是谷雨季節,柳樹上去年冬天遺存的葉子此刻才在風雨中飄落而下。他像是強迫癥發作似的,每隔一會兒就撥動一下雨刷器,既刮去雨水,也刮去玻璃上的落葉。試著擺弄手機,搜索路邊可用的無線網絡信號,然而一無所獲。反倒是看到某微信公眾號新推送的一篇文章,題目叫《不是說你的工作干得不好,而是說你的工作沒有價值》。很多微信文章只看題目就可以了,他手指一劃將其關閉,那句話像是準確刺中了他的軟肋。此時此刻,他應該下去走走看看,路邊的雜貨店有沒有店外經營,馬路牙子上停放的汽車有沒有壓住盲道,或者沿街的電動車是否擺放整齊。然而復檢組延期抵達的消息令他泄氣。就算沒有從胡主任那兒得到確認,他也知道這條消息絕不是空穴來風,何況那個漂亮女孩說是來自創建工作微信群。區創建辦的人簡直是一群王八蛋,通知各區直單位下到社區路段執勤時,甚至要求各單位全員上路,活脫脫一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嘴臉。當復檢組延期抵達時,卻只通知各個辦事處了事,將區直單位統統拋至腦后。
副駕駛座位上有本書,一個以色列歷史學家寫的《人類簡史》,他拿起來翻了幾頁,歷史、宗教、資本等詞匯撲面而來,前兩天讀著欲罷不能的書,此刻卻覺得神思游離,無法定神。
昨天傍晚小陌發了一條微信:“突然很想很想去河邊看夜景,現在就想去!”他似乎被觸動了,一沖動在下面評論道:“明晚唄,我明晚在右岸路值班。”小陌又確認似的問道:“明晚約不?”他回復:“嗯嗯,好啊。”看到小陌的微信,他突然想起已經有一年時間沒有見到她了。自從她結婚以后,兩人像是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偶爾在微信上互動,卻再沒有見過面。而昨天小陌的微信換了新頭像,照片上的她看上去明眸皓齒,光彩照人。她大約是跪在席夢思床墊上,笑容可掬地扶著一面梳妝鏡,像是在她工作的家具店里抓拍的。他懷疑她可能戴了美瞳,或者照片后期制作采用了磨皮、瘦臉等美顏技術,但無論怎樣,看了她的照片使他生出一種想見她的欲念。
小陌的老公是個廚師,在省城大酒店當頭灶師傅,長得胖墩墩的,臉上的肉膘比許多女人還白嫩。用小陌的話說,天天聞油煙,喝水也長肉。“我也搞不懂他為什么那么胖?”小陌曾去過他在省會的酒店工作間,“后廚里沒有空調,進去跟蒸桑拿似的,他一邊掌勺炒菜,一邊喝冰鎮啤酒降溫,每天都喝十多瓶,能不胖嗎?”她問他覺得廚師怎么樣。婚房已經買好,他們倆準備結婚了,她卻總覺得差一口氣,決心難下。他笑而不語,敷衍般地打哈哈。他心里有分寸,知道這種事情是不可以胡亂插嘴的。他當然希望她最好不要結婚,那樣更方便跟他廝混,去黑龍潭看瀑布,去南灣湖看蘆葦,去雞公山住老別墅,看夜晚升起的白霧在月亮下一點點漫到床上來。但她的歸宿將成為一個越拖越沉重的隱患,成為某種潛在的威脅。他覺得自己有時候貌似心胸曠達,其實骨子里膽小如鼠。endprint
婚期終于確定下來,她幾次邀請他作為玩伴參加她的婚禮,他卻一直推托,說不太方便。她問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又答不上來。問得急了,他說心里不爽,那么漂亮的美嬌娘,卻被別人抱回了家。她嗔怪他幾句,卻也不再勉強。他送給她一只精致小巧的保溫杯,粉紅色,老虎牌的。想跟她說一只茶杯代表一輩子的情分,又覺得太肉麻,沒有說出口。婚后在她發的微信自拍照里,他好幾次看到過那只放在床頭柜上的保溫杯。
外面的雨細密如織,然而久坐在車內,漸漸地渾身僵硬。他從車上下來,看到旁邊有家琴島快捷酒店,頓覺尿意被喚醒。他用手搭在眼鏡上方疾步走進酒店大堂。找到衛生間尿罷,他朝總臺瞄了一眼,沒有看到價格牌,就問女服務員:“標準間多少錢一間?”女服務員穿一身藍色西服,身材挺拔,微笑著回答:“一百三十八元。”他又低聲追問一句:“鐘點房呢?”女服務員似乎覺得他的話里暗含著不懷好意,臉色瞬間冷下來:“八十。”他有點掃興,像是干了件見不得人的齷齪事。但是男人到了四十歲的年紀,臉皮越來越厚,尤其是在機關待過的人,丟臉僅僅像是一瞬間的錯覺,很快就釋然了。
酒店大堂的掛鐘指向四點一刻,他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給小陌發微信:“我在右岸路,什么時候過來?”她很快回復:“正在路上,右岸路哪兒?”他索性大大咧咧地回一條:“琴島快捷酒店。”心里暗想,看她如何反應。他走出酒店,緊跑幾步回到車上,剛擦干凈擋風玻璃上重新蒙上的霧氣,車門忽然被從外面拉開,小陌一邊收起雨傘一邊側身坐進車里。她臉上笑意盈盈,未及說話,一股濃艷的香水味兒已彌漫于車內。他不由揉了揉鼻子,猜想那大概是某種廉價的香水——香水越廉價,香味總是越猛烈。
“哦,好像瘦了耶!”她笑嘻嘻地說。
他將椅靠放倒,身子往后一仰,不由得摸了摸略微突起的肚腩,自我解嘲道:“真會說啊,知道我愛聽什么。”
“哈哈。”她一甩頭上的雨水,“你坐在車里干什么?干嗎不去砸路邊的水果攤呢?我想看熱鬧。”
他搖頭說:“那是社區外勤人員的事,再說水果攤早都轟走完了。”
“你在這兒是干什么呢?”她眼神里充滿了好奇。
“干什么并不重要……”他身子往后一仰,沖她眨著眼睛說,“區里的督導組來巡查的時候,我在這條馬路上就行。”
“哼!”她鄙夷地說,“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差不多吧。”他嘆了口氣,手里擺弄著手機,忽然故作驚嘆地說,“你的微信頭像好漂亮啊!”
“哈哈。”她捂嘴大笑,“我們老板專門請藝術攝影學會的人拍的。”
“老板對你們咋這么好?”他狐疑地問。
她嘴角一撇,輕嘆一聲說:“怕我們的微信頭像太丑,客戶看了沒好感,不容易加他們的微信。”
“哼!”他學著她剛才鄙夷的表情。
“連瑞。”她忽然幽幽地喊他的名字。他禁不住心里一緊,他害怕她喊他的名字,像是有什么大事情要說。他希望他們之間,永遠都是一些不正式的、上不得臺面的小事情。他不想參與她的任何大事情。
“什么?”他看了她一眼,她一身黑色連衣裙,給人一種冰肌玉骨的感覺。
“我準備辭職。”她語調低沉地說,“太累了,這個月,我就今天休息一天,上午和玩伴跑到郊外摘草莓。對了,你要草莓嗎?我摘了好多。”
他微微一笑,雖然已為人婦,她有時候仍然跟個小姑娘似的,說話胡亂跳躍,毫無節奏感。他輕聲說:“干什么工作都累的,比如我,在這里苦等上面來的復檢組,突然得知延期了,卻仍然不能撤離,心比身更累。”
“不一樣。”她搖了搖頭,似乎有著別人看不透的重重心思。
“我給你講件事情。”在他沉默的時候,她的情緒似乎一下子又活躍起來,“我們老板給了我一個賣沙子的人的手機號碼,讓我去找到他,并且務必加他的微信,你猜怎么著?”
“賣沙子?”他皺著眉頭說,“找賣沙子的干什么?你不是賣沙發嗎?”
“這你就不懂了。”她故作神秘地說,“如果一個人買沙子,意味著什么?什么人才買沙子?”
他不吭聲。她說話總是彎彎繞繞,令他琢磨不透。
“你真笨。買沙子一般用來粉墻、貼地板磚對不對?”她一臉得意,口吻里充滿了某種神氣,“那就說明他可能要裝修房子對不對?裝修房子是不是接著就要買家具?買家具是不是就要買沙發?我們的生意不就來了嘛!老板想讓賣沙子的人當我們的臥底,誰買了他的沙子,就把對方的手機、地址告訴我們。我們上門服務,推銷沙發去。”
他心里一震,沒有想到一個賣沙發的老板,都能將銷售策略做到如此極致。他嘆服道:“套路好深啊!”
“你以為呢?”她苦著臉說,“可是我找到賣沙子的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使的是幾十元的老人機,根本無法上網,更不會用微信,你說我怎么辦?”
“跟老板實話實說啊!”他覺得她總喜歡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
“呸。”她吃驚地瞪大眼睛,“不能跟老板講困難的!老板不要聽過程,只要結果。老板只以結果評判你的執行力。”
“那怎么辦?”他聳聳肩,兩手一攤。
“現在是我問你怎么辦。”她緊緊揪住這個問題,如同揪住了他的短處。
“我……”他停頓了一會兒,“給賣沙子的老頭買個新手機算了。”
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亂顫,手指戳著他的頭說:“我、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問題是老板手里可能有幾十個、上百個這樣的老頭,你全部都要給他們買新手機嗎?”
他真有點為難了。在政府機關工作,他一向自認為對社會各階層都有深入了解,并且有處理復雜局面的能力。但是面對這個小小的難題,他還真無計可施。
“你們每個銷售員都有指標嗎?完不成會怎么樣?”他試圖轉換話題。
“懲罰。”她沉吟道,“每次懲罰的路數都不一樣,上個季度倒數第三被逼著用黃瓜沾芥末吃,吃得眼淚橫流。倒數第二被主管從頭頂澆一瓶冰鎮啤酒,讓所有人站成一排圍觀。至于倒數第一的待遇,你想都想不到。”endprint
“肯定更加變態唄!”他鼻子哼了一聲。
“主管將啤酒倒進她的鞋子里,讓倒數第一的捧著鞋子當眾喝下……”奇怪的是,她的語氣似乎變得異常平靜。
他恨恨地罵道:“你們主管簡直是個人渣啊!”他不好問她的業績如何,是否曾有過倒數三名的情形。他只能假裝以為她的業績還過得去,避免面對她可能遭受過侮辱的事實。
對他的驚訝和憤恨,她反而有點不以為然,搖了搖頭:“主管也沒辦法,老板逼的。我們老板今年擴大了營業面積,新增一千多萬的投資,生意不好做,整個人都快要瘋了,每天看我們的樣子恨不得要殺人!”
她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瞬間抵消了他們沉浸在這個話題帶來的壓抑與難堪。她按下接通鍵,語調立刻變得有條不紊,和剛才判若兩人:“我跟玩伴在一起吃飯……嗯……知道,大約九點鐘回。”
待她掛斷電話,他低聲問:“你老公?”
“不是。”她睫毛一閃,“我婆婆,一個月就今天不用上班,她說我應該待在家里休息,在她的認知里休息就是睡大覺……”
“你老公呢?”他又問。
“在省城。”她情緒又變得有點低落,聲音很輕。
他一沖動差點脫口而出問她要不要去酒店洗個澡,卻又覺得氣氛不對,話到嘴邊又忍住了。看了看時間,快六點鐘,他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他想起前面有家名叫“魚味香”的餐館,幾道本地菜燒得不錯。以前他和胡主任一塊在路上執勤時,曾去品嘗過。
“嗯。”她柔聲說。
他發動汽車,慢悠悠地往前開。有一胖一瘦兩個交警,騎著摩托車巡邏。見到違章停放的汽車,就冒雨拍照貼罰單。“死交警。”他恨恨地咒罵了一句。他記起上次開迎檢工作培訓會議,在會議室里聽領導講了一上午職責、擔當和奉獻,出來就發現自己的車子被貼了罰單,心里頓時一萬個草泥馬在奔騰……
開出不到一百米就是“魚味香”餐館,沒想到卻關門了。他立刻醒悟,右岸路是復檢組必看的線路之一,為了杜絕任何可能扣分的危險,社區讓所有存在隱患的餐館都歇業一周。
“唉!”他用手砸了下方向盤,“這地兒關門了,我們去河那邊吧。”
“還往前開。”她的手朝車窗外戳戳點點,“我想找個彩色打印部,打印一個東西。”
他側回頭問:“打印什么?”
她將手機遞過來,屏幕上是一張市中心醫院的B超報告單。“懷孕診斷書。”她蹙著眉頭說,“我得拿著這個……去找我的老板……”
他覺得腦袋“嗡”地響了一下,臉上頓時有點僵。不過是一年沒有見到她,沒想到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忽然覺得今天所有的運籌與謀略都有點怪異,有點可恥。或許以前就根本不了解她,不論是以前的小陌,還是現在婚后一年的小陌。她身上或許承載著他永遠難以看透的東西。
看到一家打印部,他將車子停穩,她撐著傘走下車。他沒有跟過去,而且身體里膨脹的一股氣忽然就泄掉了,他連車子都懶得下。剛才在手機上瞄了一眼,看到診斷結論是“懷孕三周”。他對那一切都不感興趣。他覺得那是深淵。
原本想吃本地的特色菜,他忽然胃口全無,興致頓消。甚至小陌在前面走,他都不愿意和她在同一張雨傘之下。他倆年紀相差大,身高相差也大,看上去不太協調。更重要的是,他心里生出許多難堪和別扭。他讓她走在前面,自己不遠不近地落在后面,哪怕淋著雨絲。他倆乍一看上去,仿佛兩個不相干的路人。
河的左岸長期以來就以臟亂差著稱,實在沒有什么像樣的餐館。路過一家名叫“萱美特煲仔飯”的小店,他停下腳步問:“這兒行不行?”
她說:“行。”
店里沒有其他客人。他點了份土豆牛腩飯,問她要什么,她卻只要一份海鮮粥。“再來點什么吧,比薩餅,或者意大利面。”
她搖頭說:“我什么都不要了,夜晚不敢多吃,我肚子最近胖了一圈。”
他心里想,懷孕三周,能不胖一圈嘛!然而他也不想勸她。事實上他一點也不覺得餓,身材管理對他一直是件艱難的事情,一份土豆牛腩飯,如果全部吃完都有點超標。
店員倒了兩杯白開水,他倆百無聊賴地喝著。她忽然揶揄道:“你不是需要一直待在右岸路上嗎?這會兒跑開不會出岔子吧?”
他笑道:“人總是要吃飯的嘛,何況右岸路的餐館都被關停了。”
這時,店里走進來幾個女孩。待她們收起雨傘,他瞬間有點發蒙,竟是右岸路社區的四個女孩。蘇佳媛走在最前面,看到他,瞪大眼睛“咦”的一聲:“你也在這兒吃飯?”說著,眼睛不停地往小陌身上瞟。他有點尷尬,躬身站起來,然后又坐下,說:“右岸路沒地方吃飯嘛!”蘇佳媛連連點頭:“是的是的,我們也是被逼的,跑到河這邊來。”另外兩個女孩時不時偷偷看他倆幾眼,似乎很快就將他和小陌的關系看透,掩面哧哧地笑。唯有最漂亮的那個女孩,一臉冷漠,仿佛什么也沒有看見。
四個女孩坐在對角,故意與他倆保持距離。
小陌垂著長長的睫毛,慢騰騰地喝粥,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全然沒有了食欲,用勺子撥動著土豆、牛腩,似乎都不想吃,只吃了幾片洋蔥,一塊浸透著油的鍋巴。
那四個女孩像是在講什么笑話。他們之間還隔著一只柱子,他看不清她們的臉,但可以感覺到她們似乎一直在壓抑著笑聲。不知她們在談論什么,反正像是一件令她們無比興奮的事情,壓抑的笑聲里透著無限的歡樂。
他覺得她只喝一碗海鮮粥的確太簡陋、太寒酸了。他站起身,沖吧臺里女店員揮了下手,說:“來兩杯番茄汁。”
為了掩飾某種尷尬,他站起身去了趟衛生間。小店的衛生間擠在樓梯下面,只有一個男女共用的便池,墻上還寫著“禁止大便”。他并沒有尿意,進去解開褲子,很快又提上。他洗了洗手,對著鏡子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旁邊的便紙簍里有女士扔的帶著血跡的衛生巾,看上去非常刺眼。他想起什么似的,從褲子的后兜里掏出中午裝進去的那個東西,扔進了紙簍。endprint
從衛生間里出來,小陌已讓服務員將番茄汁封裝打包,裝在手提袋里。“走吧。”她說,“我們去河邊看夜景。”
他微微一笑,是啊,才想起今天他倆見面的起因,原本為看河岸的夜景而來。
“可惜今天下雨。”他喃喃地說。
車子沿著河岸緩緩前行,果然不出他所料,橫跨河兩岸的琴橋上的霓虹燈并未點亮。往日天氣好的時候會有五彩燈光秀表演的,然而今天一片黑暗。
“我想給琵琶橋拍照的,前幾天在朋友圈看到別人拍的照片,讓我想起了在上海打工的時候……”她有點幽怨地說。
“琴橋,不是琵琶橋,新市長已經將它改名了。”他糾正她說。
“噢,對,琴橋。”她一拍腦袋,笑嘻嘻地說,“你說,如果以后再換個市長,這座橋會不會又要改名字呀?”
他哈哈一笑,點頭說:“有可能。”
“市長真好玩。”她用吸管吸了幾口手里捧的番茄汁,偏頭看向河中央,“如果我說了算,我也將它改個名字,叫它陌橋,陌生的陌,酷吧?”
“那就陌橋嘍!”他看了看手機的時間,晚上八點半鐘,然后打趣道,“你現在說了就算,沒人管你是叫它琴橋還是陌橋。”
“哈哈,好主意,我樂意,停車。”她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從車上下來,沿著河岸快速向前奔跑,又張開雙臂旋轉,仿佛要擁抱整座城市,嘴里大聲說,“哪里有煙花?我想放煙花,沒有霓虹燈,但如果有煙花在夜空里炸開,無比璀璨,無比絢爛,想來也不錯啊!”
“城區有禁止燃放煙花規定,貯存、運輸、銷售煙花爆竹都要處以七日至十五日拘留。”他雙手插兜,語調不疾不緩地說。
“我愿意被拘留。”她嘆息道,“講真的,沒有被拘留算不算人生一大缺憾啊?”
他怪怪地說:“我將你拘留幾日如何?”
她瞪了他一眼,然后轉過身,將手里的塑料杯拋向河岸邊的樹林,嘻嘻哈哈地說:“你是個壞人,真的,不可救藥!”
她依在河岸的欄桿上靜靜地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似乎變得神思縹緲。他站在她身旁,瞬間覺得她嬌小可人,想伸手摟住她,卻終究沒將手從褲兜里掏出來。他想起在她結婚之前,他倆有許多個夜晚就這樣站在河邊看流水,有一次他甚至放蕩地從她背后抵住她。
“你知道這個季度倒數三名的將會被怎樣懲罰嗎?”她看著在黑暗中閃動波光的河面,情緒又低落起來。
他默默思索,然而他覺得她那主管扭曲的心思實在難以猜透。
“必須從這兒往河里跳下去……”她鼻子一酸,忽然啜泣道,“其他銷售員站成一排在旁邊觀看……”
“他們是一群瘋子、魔鬼!”他大聲說。當他昂起頭時,眼鏡很快被細密的雨點打濕了,使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奇怪。她摘下他的眼鏡,用黑裙子的一角擦了擦,又戴在他的鼻梁上。他有點發愣,而她卻像是從夢幻里清醒過來,低聲問:“幾點鐘了?”
“快九點了。”他說。
她快速走向停在河邊的汽車,頭也不回地說:“我自己打車,包還在車上呢!”
他緊跟過去,徑自發動車子,低聲說:“說的什么話。”
車子重新開上琴橋,返回河的左岸。她的家在新城區,他曾經開車送過她一次,依然記得路。市區里的夜晚顯得比河岸明亮、喧鬧許多,甚至被雨水淋濕的樹葉在路燈下都片片閃光。車子外面人聲鼎沸,他們卻忽然都沉默了。
“連瑞。”她忽然又喊他的名字。
“什么?”他故作平靜。
她從包里取出一張紙,說:“我憑這張懷孕診斷書向老板辭職,你說老板會不會批準?這是我托朋友偽造的,我要回家保胎生寶寶,這理由站得住腳吧?”
“你……”他忽然明白了一切,恨得牙齒癢癢。他覺得她的腦袋里一定裝著許多怪東西,一樣樣一件件都稀奇古怪,才會生出這樣莫名其妙的主意。
“辭職就辭職,有必要搞得這么麻煩嗎?”他撇嘴說。
“你不知道,我覺得老板對我太好了,公司規定底薪是兩千,他給我開的是三千,讓我不能跟別人說,所以咋好意思辭職嘛!”她嘆氣道。
他忍不住啞然失笑,然后一字一頓地說:“你怎么保證,老板不是對每個銷售員都這樣講的?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你說的!”
“噢。”她微微一愣。他感覺她在背后盯著自己的側影,盯了幾秒鐘,嘿嘿地笑了。
她一笑,他也笑了,兩個人好像同時卸下了一層累。
責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