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鑼
生活就是銅在起伏。
銅吐出它的心跳,
把一個人的苦膽運走。
又一代小人兒換上了新衣。
衰老的銅要使勁敲,
才能防止它睡去。
要使勁敲,遙遠年代的黑暗中,
才會有人起身點燈,
并用那燈照亮一臺大戲。
大路隱忍,馬蹄急促,
有時,敲鑼人會突然
用手捂一下鑼心,
在高潮間楔入急剎般的靜寂。
鏘然一聲,眾人安靜。
生活就是銅賣個關子,
在路口站定,等一等
身后的腳步,和萬千傳說里
跌宕起伏的頭顱。
影 子
——沉默而平靜。間或,
用猛烈的搖晃
表達不屬于它的焦灼。
當你沉思,它謙遜地
陪著你沉思。
有時,則拉長又拉長,像你留在
生活中的把柄。
但從沒有誰能抓住它。
當你起身,它也立即
從復雜的現場抽身離去。
隨時變形,并用變形
保留一種很難被理解的真實。
追逐光對你的
每一種敘述;觸摸世界以其
萬物難以覺察的手。
不被注意,但從未離開,只是你
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偶爾,會用突然的站立在墻壁上
迎面出現,
嚇你一跳。而當你朝它問詢或吼叫,
它卻認為:
有聲音的事物都是荒謬的。
夢
總有人在我夢里出現,
一些熟悉或從未謀面的人。
總在夢里陌生的地方,目睹陌生的
城市、原野、怪物和深淵。
夢見的祖父是個農夫,我記不起
他舊軍人的身份。
夢里的祖母如此年輕,她是從
一張舊照片上走下來的,彼時,
我還沒有出生。
我夢見一群警察,他們來自熒屏,又像
來自某個古老的體系。他們
是怎樣長途跋涉并準確地
找到了我的夢?
我夢見的老虎熱愛魚類,
一塊草坪像個罪人。
美夢中沒有神,噩夢里必有鬼,
我夢見過我會飛,卻從未因此
長出翅膀。而那在我夢里相逢的人
據說是假人,因為
他們死去多年,總想借助我的夢
重回已經不存在的光陰。
夢,是否也是種確鑿的經歷?
——它一直在篡改我的人生,甚至,
想把我從我的生活中帶走。
從前的女友也曾來過,我是否該相信
我會再次被愛?
——當她離去,醒來的我
已近暮年,仍有與年輕時同樣的傷悲。
墻
一堵墻出現,帶著
黯淡的雨痕。幾乎沒有暖意。
它知道,它已在多數人視線之外。
讓我記起,一個老家的人
也曾來這城里找我,到處打聽我的住址。
(他年輕時的模樣依稀浮現)
而在遙遠的地方,一堵墻
已不再被需要。拆了。必須
借助描述才能重新出現。
……扁豆架繁密的觸絲晃動,陰影下
墻伸展著,像一段冥想。
——它有了某種意識,提前
預感到了那回憶它的人
將會賦予它的風聲和悲傷。
——終于摒棄了聲音,它佇立在
對虛無世界的傾聽中。
冬天的菜市場
天已大亮,水箱里
才剛剛露出魚肚白。
“沒結冰,魚也許比人暖和。”對此,
賣魚人不同意,他剖開魚肉,給人看
正在利刃下滑動的大雪。
但若說今時冷于往日,火雞
不同意。烈焰般的夏天在它體內焚燒,連尾巴上
的毛
也燒掉了。
與所有露肉的狂士一樣,在冬天,
它拒絕更衣。
烏龜是裹著心跳的靈柩,
斑鳩,是歌謠留下的紀念品……
但在菜市場,古老的曲譜不管用,這里,
管用的是刀子、砧板、秤砣……
賣魚人說,如果天持續冷下去,魚
還要漲價。我抬頭看天,看見的云片
像魚鱗,仿佛,
天空也剛剛被利刃刮過。
雞公繼續在籠子里踱步,
網兜里的蛇繼續睡眠。
長案上,青菜綠,蘿卜白,
不解痛苦的豆腐軟軟的,是方的。
觀 楚 舞 記
一個男子如果有一套戲服,
就會有拯救歷史的欲望。
而一個女孩兒如果有兩只舞鞋,
就能出現在遙遠的國度。
美是直覺,力量是幻覺。有人
在激舞中突然
凝身不動,想給
正塑造的精神一個形體。
有人扶穩鼓架:鼓槌對所有
加快的心跳都感興趣。
旋轉的風,以它攜裹的眩暈為生。
——漸漸,我已分不清
誰是屈原,誰是劉邦、項羽,只是
更喜歡這些女孩兒:她們
切近又遙遠,因沒有名字
而身姿輕盈,
穿過朝代卻不留下腳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