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曉菁
城市“隔代撫育”
——制度安排與獨生子女一代年輕父母的角色、情感限制
文/唐曉菁
在當代中國家庭研究中,現(xiàn)代化理論是一個重要視角。在該理論路徑下,近些年來的不少研究表明,中國家庭朝著核心化、平等化以及情感中心化等現(xiàn)代家庭模式發(fā)展。然而,追溯西方歷史上現(xiàn)代家庭的誕生,“主婦育兒”是一個重要特征。較之于前現(xiàn)代社會中母親與子女疏離、淡漠的關系,現(xiàn)代社會母親普遍對孩子懷有強烈的情感。母親親自照料幼兒,而非由他人代勞,成為跨階層的育兒現(xiàn)象。可以說,母親與孩子之間緊密的情感紐帶,是繼“羅曼司愛情”之后現(xiàn)代家庭最為突出的特點。
反觀當今中國城市家庭,根據(jù)近些年來的統(tǒng)計,絕大多數(shù)的城市夫婦需要自己的父母幫助照料幼兒(三歲以下),而將近三分之一至半數(shù)的家庭由祖父母作為幼兒的主要照顧者。在城市社區(qū)中,隨處可見推著嬰兒車,抱著、領著,甚至用時尚育嬰背帶背著嬰幼兒的老年人。照料、撫育孫輩,儼然已成為中國老年人主流的晚年生活方式。一些社會調查發(fā)現(xiàn),由祖輩承擔起幼兒哺乳(奶瓶)、喂食、日間與夜間照料等直接的生理照料職責;而年輕母親扮演“嚴母”的社會性教化角色,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家庭內部分工。除了共同居住或者“一碗湯”距離式的居住模式,還有不少年輕夫婦扮演著“周末父母”(僅周末去父母家探望孩子,或者接孩子共度周末),或者“假期父母”(將孩子交付父母帶至外地撫育,假期探望)的角色。那么,這一育兒安排對家庭的現(xiàn)代化討論有何意義?如何看待這一“中國式”兒童撫育模式的特殊性?其形成的原因與對家庭生活的影響是什么?
兒童撫育模式不只是個體選擇,更是一套制度性安排。追溯家庭現(xiàn)代化的學者認為,國家對社會、對家庭的干預是現(xiàn)代化的一個普遍機制:現(xiàn)代國家遵循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或目標,通過制定相關的政策、發(fā)動相關的社會運動,對家庭實施改造,這是許多不同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體制的國家都經歷過的“家庭現(xiàn)代化”“個人成長”過程。
在西方歷史上,現(xiàn)代式的“核心家庭”,即涂爾干意義上以責任主體為主要內涵的“個人主義人格”的現(xiàn)代西方家庭,之所以脫離傳統(tǒng)的家族、集團而得以自立,與國家的干預密不可分。涂爾干在其開設的“婚姻家庭”課程中提出,“夫妻家庭”作為一種更新、更獨特的家庭之誕生,其特點即是國家對家庭內部生活越來越多的干預。其中,孩子的利益是國家干預家庭生活的重要目的。
武川正吾則進一步構建了現(xiàn)代國家如何在制度層面上建構現(xiàn)代家庭的分析框架。他認為,西方國家通過“再分配”與“社會規(guī)制”兩方面的制度構建了現(xiàn)代家庭生活的基本形態(tài)。具體而言,“再分配”意味著國家這一第三方把某一共同體中部分主體擁有的資源轉移支付給其他主體,如支付家庭津貼/牛奶金、減稅等。而“社會規(guī)制”則是國家出于防止勞動力損耗以及保障勞動力再生產而出臺的一系列政策,包括勞動力市場的規(guī)制(勞動時間、最低工資的設定等;如在工業(yè)化早期,“家庭工資”的思維占了主流)、住房市場的規(guī)制(房租的管制、租地租房權利的保護等)。社會規(guī)制的目的是保護個人的尊嚴和自主性,限制市場對勞動者健康與生活權利的侵占。這里的“個人”,在第一次現(xiàn)代化過程中,便是以“男性養(yǎng)家模型”(由工薪階層丈夫、家庭主婦的妻子以及兩三個孩子組成的“核心家庭”)為特點的“核心家庭”。在該模式中,男性在獨立承擔經濟責任的同時也獲得家長權威,而母親則成為幼兒在生理、情感層面成長的撫育主體。“小家庭”在社會制度的支持下成為獨立自主的生活單位。
在西方二次現(xiàn)代化過程中,這一“標準化”的家庭分工模式受到女權主義運動的質疑與批判。在此背景下,當代西方國家將對個人尊嚴的承認對象從核心家庭轉向個人。在這一新的模式中,養(yǎng)育兒童的照護勞動從私人領域中的無償勞動轉變?yōu)椤坝袃攧趧印保缥鳉W福利國家中托育設施的大規(guī)模興建,育嬰假、帶薪產假的設定,等等,育兒勞動的社會價值獲得承認。同時,“社會規(guī)制”的相關政策禁止對孕期女性、重返職場的年輕母親的企業(yè)內部歧視,以推進兩性平等的職業(yè)機會。在這些改革的基礎上,一些國家的年輕母親擁有多元的育兒選擇。同時,生育、撫育與職業(yè)生活的沖突問題部分地得以解決。母親的經濟解放、人格解放有所實現(xiàn)。同時,近些年來,一些國家為男性設立“育兒假”,這使得父親與母親的角色已呈現(xiàn)趨同的趨勢。
上述可見,在現(xiàn)代以來的西方諸社會中,出于核心家庭自立生活、家庭中兩性關系的平等、女性的自立等目標,國家從制度層面上在“再分配”與“社會規(guī)制”兩方面各制定了一系列的相關政策、法規(guī),從而型構了家庭中父親、母親的角色空間。正如涂爾干所強調的,國家的本質功能是解放個人的人格。在二次現(xiàn)代化的家庭中,男性與女性的親職角色趨于多元化,個體的人格得到進一步的解放。在二次現(xiàn)代化的家庭中,男性與女性的親職角色趨于多元化,個體的人格得到解放。那么,在中國這樣一個既具有家庭主義傳統(tǒng),又經歷過社會主義改造與市場化改革的國家,有哪些制度在形塑家庭生活形態(tài)?具體到與撫育幼兒有關的家庭生活方面,這些制度對父母角色扮演起到何種規(guī)定性作用?
在傳統(tǒng)中國,母親是女性生命歷程中的核心角色。一般而言,由母親負責幼兒的“生理性撫育”,并形成相對緊密的情感紐帶。父親則負責社會化教化的工作,與兒童保持一定的情感距離,此即所謂“嚴父慈母”的育兒模式。社會主義革命之后,育兒觀與育兒形式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兒童被視為中國的未來,育兒組織也實行了一系列集體化的嘗試。但更為實際的問題是,在經濟急速增長期期,女性成為經濟建設重要的勞動力儲備大軍。因此,集體化育兒亦是出于大量調動女性參與經濟勞動之目的。然而,正如不少研究者所指出的,家庭仍然承擔大量的育兒勞動。事實上,雖然國家在單位、里弄里大規(guī)模興辦托兒所。但由于匆忙辦托,許多托兒所條件差、人員配備不足。同時,不少里弄托兒所還需要收取一定的費用。在生產任務繁重的經濟熱膨脹時期,加班勞動普遍存在。而當時的政治學習也占用了大量八小時之外的業(yè)余時間。這導致許多婦女難以兼顧生產任務與家務勞動,一些女性休息時間嚴重不足,家務與育兒勞動必須依賴,或者移交給以上一代父母為主的親屬。
對國家而言,較之于兒童撫育或者女性解放,生產與經濟發(fā)展是更為重要的問題。因此,一些留在家中照料幼兒的婦女被批評為“思想落后”。除非在經濟衰退期(20世紀60年代初),參與經濟勞動才是女性的正確選擇。根據(jù)檔案記錄,在20世紀50年代動員婦女參與經濟勞動的期間,出現(xiàn)大量由于工作與家務沖突所引發(fā)的家庭矛盾。為了最大程度地使用女性勞動力,積極地調動家屬成員(老年人)以無酬的形式承擔幼兒撫育與家務勞動,成為當時基層單位的一種工作策略。
可以認為,這是一種在“生產中心”倫理下,國家再分配與社會規(guī)制不足的前提下調動傳統(tǒng)的代際家庭紐帶以實現(xiàn)兒童撫育功能的制度。當然,在當時社會主義多子女的家庭結構下,老人參與撫育兒童難以大規(guī)模實踐。但是,為了國家、集體主義的生產/工作可以犧牲作為“小我”的家庭生活需求,以及家庭事務需要服從工作需要,這樣一種價值形態(tài)被確立下來。
在改革開放之后,一方面在社會主義時期已經設立的以單位制為特點的社會保障制度失效,育兒事務私人化、市場化,兒童撫育重歸家庭內部責任。另一方面,國家未有效規(guī)制過度的市場化/商品化,集體主義的價值規(guī)范轉變?yōu)椤俺晒χ髁x”的資本邏輯。這兩方面的變化導致個體與家庭的生活空間被淹沒,核心家庭的育兒功能不足深化。與此同時,在獨生子女的家庭形態(tài)下,代際捆綁式解決育兒與家務勞動的歷史“慣習”延續(xù)下來。
近些年來,幼兒撫育的相關經濟支出成為小家庭幾乎無法獨自承受的壓力。王寧指出,當今的城市居民處于一種勞動力再生產成本的飆升與城市居民收入水平的脫節(jié)的處境中。自20世紀90年代后期,國家削減了為維持居民的勞動力再生產所必須的、理應由再分配體制來承擔的必要成本。同時,不僅公共托育設施已基本撤銷,而且也缺乏其他以減稅、家庭補貼等形式提供的公共資助。在公共保育制度失效背景下,母親/父親的育嬰假缺失(我國目前僅規(guī)定3個月的產假),這決定了年輕母親無法兼顧職業(yè)與兒童撫育。同時,企業(yè)中性別歧視,以及男性化的工作節(jié)奏、強度與競爭標準,對年輕母親的復職造成極大壓力。由于生育而被企業(yè)轉崗,甚至辭退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一旦停職幾年專職照料幼兒,再恢復職業(yè)生活的機會則極為有限。這也是為何當今中國專職母親更多出現(xiàn)在高階層女性與勞動女性群體中的原因。
綜上所述,年輕夫婦在經濟成本、時間、精力上均難以自立育兒。年輕母親面臨著多重壓力。既需要與丈夫共同承擔家庭經濟責任(缺乏公共支付情況下,丈夫一人工作不足以養(yǎng)家),也要應對自于職場、自身發(fā)展方面的壓力(必須與男性“平等”競爭),同時又受現(xiàn)代式撫育觀念(母乳喂養(yǎng)、科學喂養(yǎng))與消費主義(“辣媽”)對母親角色的規(guī)定。
在年輕父母難以獨立撫育幼兒的前提下,“隔代撫育”這一有著歷史文化與心理基礎的兒童撫育模式在生活中被廣泛接受。然而,具體至第一代獨生子女的社會成長情境,隔代撫育還有著不同于傳統(tǒng)家族主義、家庭主義的特殊心理機制。
在調查中,我們發(fā)現(xiàn)許多“隔代撫育”的老年父母之所以承擔起幼兒撫育的重任,除了“不得不幫”的制度性壓力以及在獨生子女家庭結構下具備顧及子女生活的現(xiàn)實條件(財力、物力、時間精力)之外,還往往是出于一種源自于父母與子女一體化的 “慣習”。祖輩在付出的同時,也不斷地從成年子女的事業(yè)成就中獲得情感補償與滿足。一些受訪者往往會提及子女令他們驕傲的職業(yè)能力,“工作繁忙,顧不上家”成為成功的重要象征。對一些老年人而言,為子女購房、安排婚禮、撫育孫輩,甚至也成了他們晚年積極投入的一項“事業(yè)”。
可以說,上一代父母依然維持著家庭中的付出、犧牲型“父母角色”,而年輕一代父母則仍然是從以“學業(yè)成功”到以“事業(yè)成功”為主要生活目標的“孩子”。根據(jù)陳映芳對當代青年的研究,20世紀末以來的年輕人處于一種被“好孩子”角色過度整合的境遇中。這一角色的核心內涵集中于“成才”、“向上流動”的功利主義目標,其建構力量包括國家教育目標設定(“人才戰(zhàn)略”)、教育體制、城市體制的安排以及家庭向上流動需求。親子間出現(xiàn)以價值實現(xiàn)的連帶性和情緒互賴為特點的一體化。長期的“過度角色化”、角色窄化使得年輕人成為生活的“低能兒”。在“買不起房”“養(yǎng)不起孩”的制度背景下,親子雙方的“過度角色化”被無限延長。兩代人進入一種延長的情感一體化與身份轉換的困境。上一代父母對子女 “愛”與“情感”的注入在這一制度下被不斷地調動與強化。從為子女的教育而犧牲自我的職業(yè)、為子女結婚而犧牲自身的住房,到為子女的事業(yè)犧牲晚年生活,在此過程中上一代父母早已難以分清是一種“犧牲”還是一種自我的“需求”。
在上述角色心理結構下,較為隱蔽的問題是年輕父母,尤其是年輕母親難以成為撫育子女的情緒主體。她們與幼兒之間的親密情感受到壓抑,更多地扮演一種屬于其角色內涵的以“向上流動”或者“社會適應”為導向的功能性角色,即成為所謂的“辣媽”與“嚴母”。然而,親子之間的親密關系已經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中的基本情感需求。近些年來,隨著西方育兒觀的引入,親密母職在教育上的必要性也為許多中產階級年輕母親所接受。不少女性因此內心出現(xiàn)母親情感與成功主義角色、經濟角色之間的張力。尤其是隨著孩子日益長大,當母親與孩子之間出現(xiàn)關系隔閡時,親密母親的主體性情感需求會更為突出,兩代人之間的由于情感競爭而產生的矛盾加深。
本文將家庭生活、幼兒撫育與個體情感置于社會結構中研究,意在突破僅從家庭內部分析家庭關系、家庭政治的研究路徑。與傳統(tǒng)家庭不同的是,情感要素在當代家庭關系中占據(jù)重要的地位。當親子關系之間的親密紐帶已經成為一種日趨凸顯的社會情感時,社會制度卻未賦予年輕父母育兒之主體性以正當性與支持,而以調動家庭代際關聯(lián)以解決撫育幼兒的社會問題。本文認為,這是當今隔代育兒中的種種關系困境的癥結所在。在此意義上,有必要充分認識制度化因素對家庭生活以及年輕父母成長為自立個體、責任擔當者所帶來的限制與負面效應,以及對代際關系帶來的失范與諸多情感、角色困境。
事實上,將隔代撫育解釋為中國傳統(tǒng)家庭主義的互助精神,或者年輕一代的道德問題,以及權力、資源之向下流動的路徑,遮掩了家庭內部的核心問題,即個體成長的困境以及兩代人所可能陷入的情感、倫理困局。本文認為,隔代撫育所體現(xiàn)的核心問題仍然是家庭中個體的自立,以及親密而平等的現(xiàn)代關系并未建立起來。這一家庭關系模式既不同于西方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個體化家庭,亦不同于傳統(tǒng)的家庭主義家庭。在一定程度上,從諸多的家庭紛爭可見,這一隔代撫育的模式對家庭內部的人際關系亦有瓦解的效應。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對兒童撫育與家庭生活的制度性承認一直是一個未得到真正解決的問題。這與以“婦女解放”為名,而行功利主義之實的制度設定不無關系。因此,本文意在強調的另一個觀點則是,市場化并沒有構成一種制度的“斷裂”,而是一個制度邏輯延伸、變化與加深的過程。在思考今天女性解放的問題時,有必要納入對個體自立問題的制度性思考。本文試圖指出,由上一代父母承擔撫育責任的育兒解決方案,既是對老人利他精神的持續(xù)調動與榨取,同時也進一步強化了代際關系一體化的情感,不利于年輕父母的個人成長以及作為父、母情緒主體的建立。對年輕母親而言,這與其說是一種解放,不如說是一種家庭生活權利的消解與被侵蝕。為此,有必要重構國家與家庭的關系。對現(xiàn)代親密情感、以及平等關系的訴求是當代社會的基本趨勢,國家應當在制度層面上納入家庭生活權利,以及工作與家庭相協(xié)調的當代價值。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社會學系;摘自《河北學刊》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