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明華
中國現代學制文學教育中的杜甫形象
文/劉明華
所謂文學教育,即現代學制中的小學、中學和大學中的文學史和語文課的教育。從課程上看,主要包括中小學階段的語文課程與大學階段的中國文學史課程。二者均是中國文學教育的重要部分,且擁有共同的起點:癸卯學制。
從1904癸卯學制頒布到中華民國建國之前,此時期的中小學國文教材完全沒有杜甫作品。作為大學教材的中國文學史著作,也并未給杜甫留有太多空間。究其主要原因,在于當時對“文學”的理解與后來不盡相同。當時的文學教育,一重儒家經典,二重作文,故中小學國文教材中,完全不見杜甫的作品。
當時的中小學教育并非完全與詩歌絕緣。在初、高等小學堂章程《學科程度及編制章第二》、中學堂章程《學科程度章第二》中都有“中小學堂讀古詩歌法”一項,且內容完全相同。但此項并不在“教授科目”之“完全學科”中,連今天的“選修課”都談不上。推薦“讀古詩歌法”,只為“倦怠之時”的課間調劑。學生只需讀《古詩源》《古謠諺》《樂府詩集》及唐宋五七言絕句即可,且“萬不可讀律詩”。從癸卯學制的相關內容,可見當時“文學”觀念的陳舊,詩歌為當時的“文學教育”所冷落和歧視。
民國成立之后出版的中小學國文教科書,開始收入詩歌,杜詩也正式進入文學教育課堂。隨著文學觀念與文學史寫作的逐漸成熟,文學史中的杜甫書寫開始出現反映時代特色、具有獨立見解并產生深遠影響的論述。
(一)“非戰”精神與“人道”主義
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葉,中國內有列強侵略、軍閥割據,外有席卷全球的兩次世界大戰。中國人民遭遇了空前的災難。在此背景之下,西方逐漸興起的以“非戰小說”為代表的文學熱潮及“人道主義”的社會思潮,被洪深、周作人等“五四”時期的一批翻譯家,借由文學作品和理論著作的翻譯引入國內。如德國作家埃里希·馬里亞·雷馬克的小說《西線無戰事》,在中國曾掀起“搶譯”熱潮。 “非戰”與“人道”這一世界潮流,在中國文學界和思想界均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以至于國民政府官方編寫的首部教科書,也收入了許多“非戰”作品。
借助Olifant軟件檢索(圖2),細察well所在句的譯文對照語,在52個話語標記語中,處于話輪開始的有18個,處于話輪中間的有34個。其統計情況如文末表3中的N值所示。表3中的歸類標準是按其翻譯時需要首先考慮的主要因素來劃分的。限于篇幅,本文只對前五種類型結合實例進行討論,討論結構是:原文—譯文—分析。
第一次將杜詩選為語文課文的中小學教材是于1912年1月出版的《中華高等小學國文教科書》,而所選的《出塞》,即為著名的“非戰”詩。據筆者統計,民國時期入選中小學課文及讀本次數最多的杜詩為《石壕吏》。其他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兵車行》《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出塞》《羌村》《春望》等大量杜甫的“非戰”詩,入選民國時期中小學語文教材與讀本,與清末民國時期動蕩的社會歷史背景密切相關。以“三吏”“三別”為例,在基本告別戰爭、相對穩定的1949年后至今,除《石壕吏》外,其余5首詩幾乎在中小學語文教材中完全消失。其他一些之前入選頻率本來就不高的“非戰”詩,自然不再進入中小學課文。通過杜甫“非戰”詩在中小學課文入選的變化,能看到在當時社會境況下的中國政府、學者和民眾,在傳達怎樣的社會意愿和訴求及特定的時代審美風尚。
這股潮流同樣影響了當時中國文學史的書寫。在古代作家中,杜甫對于戰爭的堅定批判態度正好與主張“非戰”和“人道”的文學史家的心靈相契合,因此,大量的文學史著作都認定杜甫是具有“非戰”精神和“人道主義”的重要作家。
第一位在中國文學史書寫中以“非戰”評價杜甫的是胡云翼,其《唐代的戰爭文學》對杜甫在詩歌中所表現出的“非戰”精神進行了全面深入地闡述。杜甫所具有的“非戰”精神和與其緊密相關的“人道”主義是20世紀前期的重要學術“發現”,并通過文學教育為廣大的民眾所接受。
(二)“情圣”杜甫
為杜甫冠以“情圣”的徽號,始于梁啟超。促使“情圣”論提出的直接力量,顯然是當時活躍的社會文化思潮。
“情圣”杜甫論提出已近百年,其影響力相較于傳統的“詩圣”“詩史”,存在很大差距。其原因是論者目光只集中在文學研究論著而忽略了當時中國文學教育這一重要領域。筆者掌握的民國時期中小學教材中,就有3種選入了梁啟超的《情圣杜甫》一文,即姜亮夫編《初級中學北新文選》第六冊,趙景深編《初級中學混合國語教科書》第六冊,馬厚文編《標準國文選》第三卷。這幾種初中語文教材在當時都頗具影響力,“情圣”杜甫論的影響之大由此可見。
在文學史方面,梁啟超《情圣杜甫》的講稿于1922年正式出版,很快便在學界產生了影響。譚正璧在《中國文學史大綱》提出:“梁任公曾稱之曰‘情圣杜甫’,甚確甚確。”龍沐勛《中國韻文史》以梁啟超之“情圣”作為近代杜甫評價之代表,與古人“詩圣”之評價對舉,亦可見對“情圣”杜甫論之肯定與重視。
“情圣”杜甫論不但得到了當時學界的認可,還借由學者編著的教材,進入到中學、大學的文學教育中,為數以萬計的中學生、大學生所接受。這是“情圣”杜甫論在當時傳播與接受的歷史真相。
(三)杜甫的“人民性”
“人民性”這一源于蘇俄并與當時中國文藝思想契合的概念,是1949年以后至今,大陸學界評價文藝作家及其作品思想性的重要標準之一。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人民性”是對作家作品的最高評價標準。杜甫具有“人民性”的論斷被順理成章地寫入具有“指導意義”的《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下稱《大綱》)中:杜詩的意義在于其政治性和社會性,在于愛國與人道主義。
《大綱》對文學史編纂的影響很快顯現出來。在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門化1955級集體編著、出版于1958年的《中國文學史》中,就從上述三方面論述杜甫詩歌的人民性,充分反映了《大綱》對當時的大學文學研究與文學教育的雙重影響。出版于1963年、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對杜甫“人民性”的書寫有兩個主要特點:其一,編寫嚴格執行《大綱》要求;其二,對“人民性”的開拓。游著認為杜詩“在一些詠物、寫景的詩中,也都滲透著人民的思想感情”。這無疑拓寬和深化了“人民性”的闡釋。
(一)“平民”的“白話”
白話文運動是中國20世紀影響最為深廣的革新運動之一,其對中國語言、中國文學乃至中國文化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白話文運動的先鋒、主將,如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作為先進的思想者和學界的精英,對當時國家的文化教育政策方向都具有影響力。
在20世紀前期眾多的文學史著作中,以“白話”名世者,首推胡適《白話文學史》,其中對杜甫的書寫亦受到學界的關注。以寫作時間論,最早以“平民”的“白話”評價杜詩的文學史著作為胡適《國語文學史》;以出版時間而論,則為凌獨見《國語文學史綱》。胡適認為“打油詩”是“白話”詩的重要來源之一。胡適所強調的“打油詩”,是筆調輕松詼諧、頗具藝術價值的詩歌類別。胡適之所以對傳統評價甚低的“打油詩”青眼有加,抑或是對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經典樣式的律詩的大加撻伐,質言之皆本乎其文學革命與“平民”的“白話”的立場。在語言上,“打油詩”最合乎“平民”的“白話”詩之要求。在詩體上,“平民”文學的淺近特質,天然排斥嚴格要求平仄、對仗的律詩,而那些不拘平仄、短小簡潔的“非典型”絕句——“小詩”——成為文學革命家眼中的寵兒。杜詩的語言特質與各詩體創作之價值,在迥異于傳統的、全新的文學革命浪潮中,完成了時代重估。
白話文運動對中小學語文教育的實質性影響始于1922年。當年11月,北洋政府《學校系統改革令》發布,標志著“壬戌學制”的誕生。改革案所列“發揮平民教育精神”等標準,對1923年全國教育聯合會擬定發布的中小學課程標準起到了促進作用。新的課程標準中即有許多關于國語教育的規定。此時,音樂課正式開設,替代性的“歌詩”不再提倡,而詩歌一體,亦正式進入課文,律詩也“解禁”不再受限制。文學教育的進步也由此可見。
從其后的中小學教材中的杜詩入選篇目來看,“白話”杜詩入選篇數遠高于杜律。多次入選的“三吏”“三別”和《羌村三首》《前出塞》《后出塞》《贈衛八處士》等都是古體,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兵車行》《麗人行》等則為歌行,都是所謂“白話”詩體。相比之下,在1949年前中小學語文教材中入選次數最多的10首杜詩,只有《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與《秋興》兩首(組)律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雖是律詩,但其入選的原因很可能與其“非戰”主題相關。 同時,詩中簡單的句法,“能開口大笑,卻也能吞聲暗哭”的“平民”形象,也合乎“白話”精神。
當時的中小學教材偏愛這些“白話”杜詩,除了受時代文化潮流的影響外,也有對中小學校學情的考量。在近現代學制中,言語淺近、句法簡單,卻又不失杜詩精神的“白話”詩,成為通才教育的優先之選。總體而言,民國時期編寫的中小學教材中的杜詩選文,體現了在社會文化思潮的影響下的近現代學制對杜詩的基本取向。
(二)“寫實”的詩史
“現實主義”(realism)是整個20世紀影響最為廣泛的文學思潮。
在1915年出版的曾毅《中國文學史》中,就以“實際派”評價杜甫。20世紀20年代后,文學史對杜詩的“寫實主義”闡釋逐漸深入。胡適《白話文學史》云:“……八世紀中葉以后的社會是個亂離的社會;故這個時代的文學……內容是寫實的,意境是真實的。……這個時代的創始人與最偉大的代表是杜甫。”在胡適眼中,杜甫是中國文學史上“寫實主義”文學的最杰出代表,胡適此論得到了文學史家的廣泛認同。
杜甫為什么會導乎先路地走向“寫實主義”的道路?鄭振鐸認為這是時代的選擇,是“時勢造英雄”。在鄭氏眼中,作為外在社會歷史因素的安史變亂是杜甫內在儒家思想升華的催化劑。蘇雪林《唐詩概論》進一步揭示了杜甫扛起了“寫實主義”的旗幟的原因:“他之成為中國第一個寫實詩人,環境固有關系,天才更有關系。”他從人性與藝術創作慣性的角度,合理地解釋了這一現象,無疑是一種深刻的進步。
“詩史”是對杜詩的經典評價。歷代對杜詩“詩史”說的闡釋,主流意見認為“詩史”指杜詩對時事的真實記錄,而這正與20世紀前期“寫實主義”文學思潮契合,因此許多文學史家認為“詩史”與“寫實主義”的本質精神是相通一致的。劉麟生《中國文學ABC》、容肇祖《中國文學史大綱》、陳子展《唐代文學史》從“寫實”的深度與廣度,給予杜詩“詩史”充分肯定,進一步強化了二者深層內涵的聯系。胡行之《中國文學史講話》認為只有客觀事實的寫實是不夠的,作家內在情感與偉大情懷才是“寫實”的“詩史”的價值所謂,才是杜甫之所以為杜甫,而非其他作家的關鍵。
“寫實主義”的現代文學觀念影響下的文學史書寫,遭遇千年杜甫接受史中基本定型的杜詩“詩史”說,是20世紀現代文學觀念與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的一次奇妙相會,更是一次完美契合。“史詩”說為現代“寫實”觀提供了傳統的支撐,“寫實”說亦為“詩史”的時代重估提供了機遇。1949年后的文學史,“現實主義”依然是對杜詩藝術最主流的評價。眾多《中國文學史》在《大綱》的指導下,論定杜甫是“承上啟下”的“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至此,杜甫成為千年中國文學史中“現實主義”的最高代表。時至今日,盡管我們已經很少再稱或并不認為杜甫僅僅是“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了,但杜詩對時代與生活的寫實,仍然是絕大多數讀者與學者對杜甫最突出的印象,這正是歷史與時代通過文學教育帶來的結果。
從目前的材料看,杜甫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崇高地位在宋代確立,明中后期至今,“詩圣”的徽號便為杜甫所專享。而“偉大”之說,則明確出自現代學制中的文學教育。杜甫及其詩歌在百年中國文學教育中的選擇與闡釋,都是通過文學教育中最重要的載體——課文和文學史教材——從而為國民認知與接受。
杜甫的“偉大”之說,是通過文學史的表述得以宣示和肯定的。第一位以“偉大”評價杜甫的文學史家是鄭振鐸。他在出版于1927年的《文學大綱》中指出:“這時代產生了不少的偉大的詩人,其中自以李白、杜甫為最重要。”胡適緊隨其后,在出版于1928年的《白話文學史》中提出:“這個時代的創始人與最偉大的代表是杜甫。”鄭振鐸更在其后出版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從歷史、思想、詩藝、情感等方面全面肯定了杜甫的偉大。自鄭振鐸、胡適之后,文學史家皆在其文學史著作中以“偉大”評價杜甫。杜甫“偉大”的“詩圣”形象通過百年文學教育,最終深入到廣大國民心中。
在學術研究不斷深入的背景下,文學史教材和語文課文對杜甫其人其詩作出了折射時代思潮的評價和篇目選擇,從而使其形象持續發揮著正能量并影響著國民。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平民(人民)”“白話”“非戰”“情圣”“寫實(現實)主義”等已不再被放在標題等醒目位置,予以特別強調;被胡適等人完全否定的杜律,則以專設一節的重要地位回到文學史書寫之中。
與此同時,中小學語文教學的重心,也悄然從新文化運動時期對“白話”與“平民”的強調、抗日戰爭階段對“非戰”與“人道”精神的彰顯、階級斗爭為綱過程中對“人民性”與“現實主義”政治色彩的看重中走出來,取而代之的是對杜甫的愛國情感、民胞物與情懷、深刻的憂患意識與批判精神、對歷史的審視與反思,以及對杜甫高超詩藝的認知與學習。人教社2014年版中小學語文課本,必修選修等共入選杜詩18首(小4,初7,高7),比此前(2011年前)人教版的入選篇目略有增加,與民國期間各類課文總共30余首相比,數量減少,但《茅屋歌》《石壕吏》《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羌村》《春望》《蜀相》《秋興》《詠懷古跡》《江南逢李龜年》9首入選,見出杜詩的核心價值未變。其余各篇,更為豐富地展示了杜甫的情懷和詩藝,且律詩大增。如《望岳》的豪情壯志,《絕句》“兩個黃鶯”的精致清新,《江畔獨步尋花》的輕松怡然,《春夜喜雨》對潤物無聲的春雨的感念,以及關合時代憂患的個人憂憤傷感之作《登樓》《登高》《閣夜》《旅夜書懷》《登岳陽樓》等,一個立體的內涵豐富的杜甫形象在國民基礎教育階段得以確立。
(作者系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摘自《文學遺產》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