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戰洋 童小溪
“城中村”與中國城市化的特殊道路
文/戰洋 童小溪
改革開放以來,在中國超大城市的內部和周邊,出現了城中村的現象。城中村今后何去何從,現在被許多政策決策者和社會大眾所關注。為了對城中村進行深入分析,有必要反思線性發展主義的城市化理論框架。
目前,以城中村為對象的研究已經為數不少。一部分學者從城市研究的角度入手,著眼于城中村缺乏市政投入、公共設施差、低收入群體聚集等特點,將其看作是城市發展過程中的“痼疾”,認為這種空間是“城市角落”“城市牛皮癬”,是“臟亂差”的類貧民窟。概而言之,就是把城中村看作是城市化和現代化的反題,認為城中村還不夠城市化,必將或必須被城市化。而另一類學者則從鄉村發展的角度入手,認為不僅是城中村的村民,被裹挾進了城市化的洪流,就連村莊本身也將走向終結,而城中村則是這個過程的中間環節。可以說,上述兩種觀點的視角雖有差異,但都建立在城市和鄉村的二元對立上,將農村看作是現代性和城市化的對立物,看作是城市化和現代性要克服的對象。相應的,也把農民看作是被動、弱小和消極的力量。
顯然,城中村的存在,不僅僅關系到中國當代城市和鄉村空間在現代化過程中的變遷,更關系到中國廉價勞動力的再生產在空間層面上如何組織。這就要求我們超越線性的發展主義的分析框架,將中國的城市化與全球經濟體系的運轉納入同一個分析框架。這樣就不難看出,城中村的存在,為中國的廉價勞動力提供了棲身之所和勞動力再生產的空間,它非但不是中國城市化和現代化的阻力,不是城市化要消除的對象,反而是中國近20年來快速城市化的必要條件:其一,使外來人口以較低的成本實現了從農民到“打工者”的身份轉變;其二,城中村作為廉價而全面的勞動力再生產空間,保障了中國勞動力的低價。這不僅讓城市中的高樓大廈、樓堂會所、高尚小區和高速公路的建設和運轉成為可能,也為中國的眾多的非正規經濟及本土經濟模式提供了保障。
對于大部分理論家而言,工業化和城市化,就好像是孿生兄弟,在現代性的過程中發生。馬克思曾經寫道:“現代的歷史是鄉村城市化,而不像在古代那樣,城市鄉村化。”對于馬克思而言,資本主義工業資本的擴張、原始積累等過程,都同時是空間上迅速城市化的過程。工業化和生產力的提高,帶來經濟過剩,從而帶來消費的興起。而新的生產關系和消費關系,會引發社會關系和空間關系的重大變革,這也就是所謂的城市化過程。當代最重要的空間理論家之一亨利·列斐伏爾也曾經論述到,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存在著從工業化到城市化的自然過程,而關注城市空間,其實質也就是關注資本主義的發展邏輯。美國城市研究學者大衛·哈維認為,城市本身就是資本積累的環節之一。
然而,工業化和城市化,這對理論上的孿生兄弟,在現實降生之后,步調往往很難協調。因為究其本質,工業化和城市化,分別大致對應著資本主義的生產環節和消費環節。它們之間雖然有著非常緊密的遞進關系,也同時存在緊張關系。在晚期資本主義的實踐中,特別是近30年以來的新自由主義的實踐中,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進程,往往不那么和諧同步,反而充滿了倒錯和矛盾。譬如,近30年來的拉美的新自由主義經驗,就提醒我們,可能存在一種超前的城市化,這種去工業化的,以負債和過度消費為特征的城市化,可能是非常危險的。
相應的,雖然拉美經驗引起中國學者對于中國快速城市化的警惕 ,然而,如果回顧新中國的歷史,應該能夠發現,中國和拉美國家走的是迥異的兩條道路。雖然中國的城市化進程非常迅速,但是,從1949年以來再到改革開放以后,在治理邏輯層面,始終存在一條促進工業化而限制城市化的思路和線索。
從毛澤東時代開始,中國采取的就是生產擴張而消費緊縮的模式。對應于空間生產,就是強調工業化而限制城市化的傳統。毛澤東時代的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分離,當然和毛澤東的思想有很大關系。毛澤東對于城市化非常警惕,在他看來,工業化和城市化是可能而且應該分開的。他認為:“中國農村有五億多農村人口從事農業生產,每年勞動而吃不飽,這是最不合理的現象。美國農業人口只占13%,平均每人有2000斤糧食,我們還沒有他們多,農村人口要減少怎么辦?不要涌入城市,就在農村大辦工業,使農民就地成為工人。”這意味著,在毛澤東看來,工業化的進程,不一定以城市化為必然后果。工業化本身不意味著取消鄉村的社會建制,也不意味著在空間上的都市更新。
在理論上與毛澤東暗合的是費孝通。早在寫作《江村經濟》時期,費孝通就提出了“人多地少、農工相符”的理論和在地工業化的思路。改革開放之后,他提出的小城鎮的發展理論和“離土不離鄉”的發展策略,在邏輯上和毛澤東的思路是一致的。其核心的內涵就是推動迅速的工業化,讓農民也參與到工業生產中來,轉移農村的剩余勞動力。但是卻盡量暫緩城市化的進程,盡可能讓農民保持著農民的身份和農村的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在實踐中,離土不離鄉的鄉鎮企業,在中國東部沿海的省份曾經一度非常成功,成為中國農村工業化的樣板。
從毛澤東到費孝通,都在倡導農民和農業的就地工業化轉移,倡導農民從農業生產的主體轉變為工業生產的主體,倡導一種與城市化進程分離的工業化。
然而,事情并沒有完全按照毛澤東或者費孝通期待的那樣來發展。他們也許并沒有預見到,在地工業化的道路,并沒有能夠完全承擔轉移農村剩余勞動力的重任。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的工業生產也面臨著從福特主義到后福特主義的轉型,為了應對靈活勞動和靈活生產的制度安排,國企改革,老工人下崗,同時在中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大規模的從農村到城市的人口遷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原有的致力于保持工業化和城市化分離的制度框架,雖然沒有成功地把農民拴在土地上,卻在此刻成為了中國城市化的制度框架的出發點。這些制度一方面使得改革開放以后進入勞動力市場的農民工無法在城市完成自己的全部的勞動力再生產,即消費過程無法完全在城市空間中完成。而另一方面,也使得農民擁有了一定的自主性,使以農民為主體的開發變得可能。而城中村,則是這一個城市化過程的特殊路徑和空間呈現。
在很大意義上,城中村的出現,就是為了應對工業化和城市化分離的困境和城鄉分治的尷尬,是夾縫中的一種特殊產物。在戶口制度、農村土地所有制不變的情況下,城市周邊的農民,以自己的資金和土地資源,完成了從生產性的空間到消費性空間的再造。城中村里的本地人,積極地投入到以“瓦片經濟”為主要標志的自發城市化的浪潮之中。
阿里基在他最后一本著作《亞當·斯密在北京》中,曾經探討中國的特殊的道路。阿里基充滿希望,認為中國可能存在一條以反資本為特點的市場化道路。城中村的市場化路徑,則很大程度上呼應了阿里基的想法。城中村主要存在兩個市場:房屋租賃市場和服務市場。到目前為止,這兩個市場都是由農民尤其是本地農民主導的。或者說,城中村中的城市化主體,不是政府,也不是大資本(雖然很多時候,開發商會取代農民進行二次開發),而是被大部分理論家想象為城市化障礙和城市化改造對象的農民們。城中村的農民們不僅投入土地(宅基地及農地),也投入小額資金。他們使農村不僅脫離了農業生產,也脫離了工業生產,從而使得鄉村從生產性的空間變成了消費性的空間,實現了城市化的變革。城中村的城市化過程,高度依賴賀雪峰所謂的土地的“小流轉”,就類似于阿里基意義上的特殊道路。
然而,這絕非因為農民資本雄厚,也不是因為農民的社區力量強大。其原因還是歸結為筆者在第一部分論述的工業化和城市化分離的制度設計。由于城鄉分治,農村土地的使用權和農村戶口、村籍身份聯系在一起。由于這些身份是不流動的、不可轉移的,與此掛鉤的土地也無法輕易地被流動的資本購買,無法在市場中自由流轉。這些土地無法實現所謂的“大流轉”,而只能“小流轉”。
農民主導的城市化過程,有兩個重要特點。
第一,依賴于身份的土地特權戰勝資本優勢。在城中村,土地的使用權上存在著一種差序結構,這就意味著,并不是任何人或任何農民都可以作為主體順利參與到城中村的城市化進程中的。首先,戶口制度為農村和城市之間劃了界限,城市中的居民基本上無法涉足城中村的城市化過程。而由于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的制度設計,即使是城市資本,也不能夠自由進入土地的買賣和房屋租賃行業。其次,在村莊內部,村籍是宅基地和農地使用權的關鍵,雖然在城中村內部居住了很多外地農民工甚至小企業家,但是,由于沒有城中村的村籍,他們也很難從事相應的投資活動。即使有投資,外地投資者的投資也不完全依賴市場原則,而是與本地村民的地緣、血緣為基礎的關系網原則。相比之下,城中村的管理者可以很容易的以集體的名義組織開發。而本地村民,由于對宅基地的相對較大的控制權,他們可以以非常低廉的成本在自己的宅基地上進行開發,共同推動一種自發的城市化進程。總而言之,在城中村的這種以農民為主導的城市化的過程中,土地的重要性往往大于資本重要性。而身份特權和關系的親疏遠近,也通常重于資本的大小。與以資本為主導的市場投資環境不同,農村集體土地所有制為資本的自由流動制造了壁壘,使其無法肆意流動。資本的自由競爭被城鄉分治的制度打斷。而資本的競爭也被權力的差序打斷。正是由于農村土地的集體所有土地制度,使得城中村的本地人成為帶有土地特權的一群人,帶動了城市化的進程。
第二,如上所述,農村集體土地所有制給予了村委會乃至村民家庭和個人或多或少的對土地的處置權,而且往往集中在本地村民和村委會手中。這就使得城中村發生的城市化過程,變成了相對封閉的城市化。一方面,封閉性的自發城市化模式把外來資本擋在了門外,規避了外部競爭。而另一方面,封閉性的城市化在排除外來資本的同時,也把國家擋在了門外。這就帶來了兩個后果:首先,城中村的開發、建設和日常生活在各個層面都缺乏政府的監管;其次,面對自發出租經濟帶來的巨大的經濟利益,在鄉村內部非常容易發生公權的私有化、腐敗甚至黑社會等現象。市級的政府權力無法在城中村內部發揮作用。
在城中村內部,我們觀察到了多層的反諷。首先是本應與農村和農業發生關系的農民們成為了城市化的主體。其次,農民的城市化路徑高度依賴市場、特權和關系網等要素,而沒有完全被大資本馴化。然而,如果跳出城中村本身,將其嵌入到全球資本主義,尤其是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過程中來解讀,就會發現另一層反諷,那就是,農民引導的城市化,不僅僅是農民的城市化,更是農民工或新工人的城市化。因而,這種表面看來是抑制大資本的城市化,實質卻未必是反資本主義的城市化。
城中村雖然往往由掌握土地的本地村民主導,但是卻居住著數量超過本地村民十倍乃至數十倍的新工人、外地小生產者、打零工者和低收入大學畢業生(即流行話語中的“蟻族”)。因此,城中村也通常被稱作“外來打工者聚居區”,在這里發生著不同群體的主體再造過程。本地村民以開發者、投資者和房東的方式進入城市化過程;而外來的務工者則以出賣勞動和勞動力再生產,進入城市化和市民化的過程。城中村是超大城市中重要的階級性的勞動力再生產空間。和工廠“宿舍體制”等典型的后福特主義的勞動再生產的空間不同,城中村特別吸引那些以家庭為單位移居到城市中的勞動者們。在城中村中,很多勞動者把配偶接到身邊,也能夠把子女接到身邊,進入私立的幼兒園和小學機構接受教育。
然而,外地工人和本地村民的生存和消費空間,卻往往受到其他開發項目的威脅,面臨著非常大的不確定性。為了實現土地增值,城中村經常成為征地和拆遷的對象。正如馬克思主義的空間理論家們指出的,城市空間的變遷,應該被看做是階級之間的斗爭形式和后果。那么,圍繞著城中村土地的爭奪,其實質也是階級性的。一旦城中村的土地被納入國家土地儲備,村民自發的城市化就會被政府和房地產開發商主導的新一輪的建設浪潮吞沒和摧毀。當城中村變成城市綠地、郊野公園和高檔小區的建設用地的時候,這個空間就轉變為城市中產的消費空間,而農民工群體就必須轉移自己勞動力再生產的基地。
同等重要的是,城中村的本地農民和外來工人之間,也存在矛盾。他們在城市化過程中的利益、期待存在很大差異。對于本地村民而言,由他們主導的自發城市化不足以滿足他們的城市化期待,只是他們積累資金和未來變為城市市民的過渡。他們的市民化轉變要發生在國家征地、房地產開發商開發他們的土地之后。而城中村本地村民的進一步的市民化,則意味著城中村的拆遷,意味著外地工人在城市中生活和勞動力在生產的空間的轉移。因此,本地的村民和外來的工人群體,雖然生活在一個空間之中,但是卻難以團結。
這樣看來,城中村的以土地為核心封閉性的城市化,雖是一種限制資本的城市化,但究其本質卻并非是保護勞動者的城市化。從整體上看,這種城中村起到的作用是為務工者們融入當代全球化經濟體系提供了多重的便利。
城中村的現實,讓我們發現城市化進程在中國語境下的多重二律背反:
其一,本應與農業和農村緊密聯系的農民成為城市化的主體,發展出來了以土地而非資本為核心的封閉性的城市化和市場化道路。其二,這種抑制大資本的城市化,卻并不一定有著反資本主義的議程,相反,它使得中國廉價勞動力的比較優勢得以維持,使勞動者能夠更快更好地融入以靈活勞動、靈活生產以及非正式經濟為特征的全球資本主義體系。這樣的雙重二律背反提示我們反思中國道路這一命題。顯然,中國道路和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應該放在同一個框架之中考察。
城中村是中國現代性的一個隱喻。透過城中村的空間和人群,透過那些廉價的生產和消費,我們能夠管窺中國城市與鄉村之間、工業和農業之間、工人與農民之間、資本與國家之間的那條不斷被再造、不斷被刷新的界限。城中村的存在提醒我們,工業化和城市化并不一定同步。而城市化本身也并非一勞永逸的線性發展過程,其內部存在著倒錯的方向和非均質的過程。在北京這樣已經高度城市化的超級城市內部,存在著城市性的不均勻分布,仍然繼續發生著城市化的進程。現代性本身包含著其自身的反題。作為現代化表征的城市空間,其本質就是破碎和難以辨認的,作為中國城市化特殊形態的城中村,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
【戰洋系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珀契斯分校人類學系訪問助理教授,童小溪系中國農業大學人文發展學院副教授;摘自《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