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方文 劉國恩 李輝文
子女性別與父母幸福感
文/陸方文 劉國恩 李輝文
幸福感作為“隱藏的國民財富”(David Halpern,2012)在全球范圍內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特別強調,要把“人民群眾的獲得感”作為衡量民生的重要指標。因此,研究居民幸福感的影響因素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經濟學關注稀缺世界中人的選擇或者行為,而個體的選擇歸根到底是為了增進幸福感,并且將是否增進和增進了多少幸福感作為最終的評價標準(汪丁丁,2010)。現代經濟學常以幸福感作為效用的衡量指標,研究一些價值難以直接衡量的事件或現象的效用。國外經濟學界對幸福感的研究開始于Easterlin (1974)關于經濟發展對幸福感影響的探討。Di Tella et al. (2001)研究過失業率和通貨膨脹率這兩個重要宏觀經濟指標對大眾幸福感的影響,并據此探討大眾對失業率和通貨膨脹的偏好。另外一些研究利用幸福感指標分析機場噪音、水災、空氣污染等非市場化物品的福利價值(Welsch,2002,2006,2007;Levinson,2012;Luechinger and Raschky,2009)。國內一些研究表明,個人幸福感不僅與性別、年齡、教育程度、收入水平等個體特征關系密切(劉軍強等,2012),還受到相對收入、城鄉差距和就業狀況、房價、腐敗與社會信任等社會因素的影響(羅楚亮,2009;官皓,2010;何立新和潘春陽,2011;林江等,2012)。和上述研究不同,本文關注的問題是,在中國這樣一個擁有悠久農耕文明傳統、長期存在著“重男輕女”觀念的社會中,子女的性別差異是否以及如何對父母的幸福感產生影響?
在傳統農業社會,男孩帶給父母的幸福感可能比女孩更多。傳統鄉土社會中的差序格局決定了家庭網絡在經濟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而傳統家庭網絡的穩定、繁衍和昌盛都與男性成員有著更加密切的關系,這構成了中國傳統社會“多子多?!焙汀爸啬休p女”觀念的經濟社會根源(費孝通,2012;錢穆,2013;侯家駒,2008)。從經濟學角度刻畫,男性的這種優勢源自生產和金融兩個方面的基本功能。一方面,男性在生產性活動中具有相對優勢。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指出,人類社會進入農耕時代,尤其是鐵犁的使用,使得生產活動中男性具有明顯的優勢,這為父系社會的形成提供了經濟基礎(恩格斯,2003)。Alesina、Giuliani和Nunn(2013)為恩格斯的這一論斷提供了生動而有力的經驗證據。他們利用跨國和跨地區歷史數據所做的經驗研究表明,傳統農業技術意味著男性比女性有著更高的經濟價值,從而產生重男輕女的觀念。錢楠筠的研究(Qian,2008)顯示,男女之間的收入差異會顯著影響女孩的存活率和女孩的受教育程度。另一方面,在金融市場不完備的傳統社會中,金融產品的匱乏使得醫療、養老等諸多保險都只能通過家庭等社群網絡而不是非人格化的外部金融市場實現,在這個意義上,男孩作為金融產品對父母也具有相對更高的價值(陳志武,2014)。據此推論,兒子似乎應該給父母尤其是母親帶來更高的幸福感。
但事情還有另外一面。隨著市場化改革的推進,女兒對父母幸福感的正面影響很可能顯著上升。這一方面是由于隨著市場化程度的提高,生產活動和金融活動更多地從基于血緣紐帶的家庭等社群網絡轉移到基于個人權利和契約的市場和企業(Munshi,2014;王永欽,2009);另一方面,隨著市場化進程中技術進步和產業結構的調整,越來越多的經濟活動不依賴于體力,男性的相對經濟價值也因此削減。上述Qian(2008)和Alesina、Giuliani和Nunn(2013)的研究實際上也為此提供了證據:核心家庭內部相對經濟地位和權力結構發生有利于女性的調整,從而使女兒有可能更好地贍養和孝敬父母。Xie and Zhu(2009)利用1999年上海、武漢和西安三個大城市的抽樣調查數據表明,已婚女兒給父母的經濟支持超過已婚兒子。許琪(2015)利用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2010年數據發現,中國父系家庭制度和以兒子為核心的贍養方式正在發生顯著改變。其中城市家庭中女兒在經濟支持和生活照料兩方面的直接效應都超過兒子,農村則呈現出“兒子出錢、女兒出力”的贍養模式。這些都意味著女兒對父母幸福感的影響很可能隨市場化改革和經濟發展而大幅度上升。
在市場化水平快速提升之后,女孩給父母帶來的幸福感不僅會上升,而且有可能反過來超過男孩給父母帶來的幸福感。前文分析的著眼點是子女的生產力以及可能為父母帶來的經濟收益,在經濟學上這意味著潛在地將子女視作父母的“投資品”。而隨著市場化和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傳統社會中家庭的經濟功能會越來越多地被市場替代,家庭定位將向感情功能集中,子女將逐漸從“投資品”轉變為“耐用消費品”。考慮到女兒通常更能在情感上體貼父母,那么女兒作為“耐用消費品”的質量完全可能比兒子更高。
不僅如此,魏尚進和張曉波(Wei and Zhang,2011a)還表明,由于中國現階段嚴重的性別失衡導致婚姻市場上男性競爭壓力加劇,男方家庭更傾向于通過增加儲蓄以提升在婚姻市場上的競爭力,這反過來意味著生養女兒的家庭消費率將更高,從而可能給父母帶來更高的幸福感。此外,他們還發現,在性別失衡嚴重的地區,有兒子的父母更可能創業,也更可能接受低工資辛苦勞動(Wei and Zhang,2011b)。Chen Xi(2014)也表明,性別比例失衡顯著增加了男方父母買房的壓力。這意味著生養女兒可能為父母帶來更多的閑暇而增進其幸福感。
但上述分析并沒有直接檢驗子女性別對父母幸福感的影響,而僅僅表明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F階段中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市場經濟社會轉型的過程仍未完成,新型工業化和新型城鎮化也仍然任重道遠,傳統農業文明與現代市場經濟、相對封閉的人格化家族網絡與開放的非人格化的價格機制在經濟社會當中還在同時發揮重要作用(王永欽,2009;左翔,李輝文,2017)。這意味著傳統社會形成的“重男輕女”觀念在今天的中國仍然尤其經濟社會根源。Alesina、Giuliani和Nunn(2013)還發現,使用鐵犁耕作的農業社會不僅自身更加重男輕女,而且即使其個體遷移到美國等發達國家之后,其后代仍然顯著地繼承這種偏見。
簡言之,在市場化深刻轉型和經濟快速發展的復雜背景下,子女性別對于父母福利和幸福感的影響發生了有利于女兒的重大變化,但女兒帶給父母的幸福感是否高于兒子,卻仍然是一個有待驗證的經驗問題。有鑒于此,本文利用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hinese General Social Survey,CGSS)2008年數據,定量研究子女性別對父母幸福感的影響。
這一研究需要克服的一個挑戰是,在計劃生育政策的約束和重男輕女思想的影響下,子女性別可能被人為操縱,而這些影響子女性別選擇的因素可能影響父母幸福感,從而導致遺漏變量偏誤。但Ebenstein(2010)指出,中國家庭的性別選擇往往不在第一胎上進行,所以可以認為第一胎子女的性別是自然決定的,具有很強的外生性。吳曉瑜和李力行(2011)在經驗研究子女性別對女性家庭地位影響時,就采用了第一胎子女的性別作為子女性別的代理變量。本文對所采用的數據進行的檢測也印證了第一胎子女性別的外生性。因此本文也利用這一點來緩解子女性別的內生性問題。此外,我國自1984年開始在中國農村執行所謂“一胎半”政策,即在大多數農村執行第一孩為男孩不得再生,而第一孩為女孩的農戶則被允許生育第二胎的彈性計劃生育政策(Qian,2009)。這意味著1984年之后絕大多數農村地區的父母即使要進行性別選擇,也將集中在第二胎而非第一胎上。換言之,這些家庭組成的樣本第一胎子女性別的外生性更加可靠。因此本文用第一胎在1984年之后出生的農村家庭子樣本數據進行穩健性檢驗。
(一)基本回歸結果
本文采用中國綜合社會調查2008(CGSS 2008)和CEIC地級市層面數據所做的普通最小二乘回歸、ordered logit回歸以及兩階段最小二乘回歸都支持這一基本結論:養兒子帶給父母的幸福感顯著低于女兒。將父親和母親分組回歸的結果,發現第一胎為男孩對母親幸福感的影響更大一些;第一胎為男孩也降低了父親的幸福感,但降低的程度比母親小,并且回歸結果不顯著。這或許是因為母親和女兒之間除了物質上的轉移支付和生活照料之外,還包括更多的情感交流,從而給母親帶來的情感慰藉比給父親帶來的更多,這和俗語所謂“女兒是母親的小棉襖”相吻合。對城鄉居民進行分組回歸的結果顯示,雖然農村社會可能因市場化程度和經濟發展水平更低而更容易受傳統觀念的影響,但第一胎子女性別對這兩類居民幸福感的影響相差不大。
(二)子女年齡的異質性影響
為了進一步探討子女性別影響父母幸福感的渠道,我們根據第一胎子女的不同年齡段分組回歸,發現在子女的不同年齡段,子女性別對父母的幸福感影響存在異質性:在幼兒期(0—5歲)和讀書期(6—16歲),兒子和女兒對父母幸福感的影響沒有顯著差異;但子女年齡在17—30歲之間時,第一胎為男孩的父母幸福感就顯著低于女孩父母,這很可能是男孩父母需要為男孩的升學、就業、結婚或生子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進一步觀察子女在24—30歲之間的父母,我們發現第一胎為男孩對父母幸福感的降低程度更大了。考慮到24—30歲之間的年輕人基本上都已經完成學業,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所以這個結果比較支持男性在婚姻市場上壓力更大的說法。此外我們還發現,即使在第一個子女年齡超過30歲之后,男孩父母的幸福感依然低于女孩父母,但統計上不顯著。
(三)“養兒防老”與“助兒買房”
我們首先探討子女性別對進入老年期的父母的影響。結果顯示:第一,第一胎為男孩降低老年父母的幸福感,并且在50和65歲的界定上都在5%上具有統計上的顯著性;第二,母親到了老年,有兒子的幸福感要弱于有女兒的,其差別統計上顯著,這更加印證了俗語中的“女兒是母親的小棉襖”;第三,無論在城市還是農村,兒子對父母幸福感都有負面效果,但在城市這種效應更強烈也更顯著。這可能是很多城市父母擁有養老金或者養老保險,因此更不需要“養兒防老”;或者,婚姻市場上男性之間的激烈競爭和城市更高的房價也可能讓城市組中男孩的父母承受更高的經濟壓力,從而幸福感更低。
傳統上養兒防老的觀念部分地建立在父系家庭制度的基礎上,女兒會出嫁,而兒子會留在自己家中照顧和贍養自己的父母。那么,現階段傳統的生活安排是否還在繼續呢?數據分析的結果顯示,有兒子的老年父母并不更多地和子女住在一起。該結果可以部分地解釋養兒防老效果的缺失,盡管不能排除老年父母可能通過居住在兒子附近而獲得照顧。
為了進一步考察子女性別對父母幸福感的影響是否與養老有關系,我們還將父母分成有養老保險和沒有養老保險的組別分別回歸。實證結果顯示,無論是否擁有養老保險,第一胎為男孩的老年父母幸福感都是比第一胎為女兒的更低,而對于有養老保險的老年父母來說,這種差別在統計上顯著。這就否定了兒子可能因為比女兒更好地發揮養老保險功能而給父母帶來更多幸福感的假說。
為了進一步探討婚姻市場的壓力究竟是不是降低男孩父母幸福感的重要原因,我們考察了所在城市房價對不同性別子女父母的影響。如果房價可以通過影響婚姻市場上男性競爭壓力而對父母幸福感產生影響,那么這一壓力對于城市家庭應當更加突出,而有些農村家庭并不需要在城市買房,因此房價對農村家庭的影響可能比較有限。回歸結果印證了這一猜想:在城市樣本中,房價對男孩父母幸福感有顯著的負面影響,效果顯著,而農村樣本中,房價對男孩父母的幸福感也有負面的影響不顯著。
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是,雖然本文的經驗研究表明,兒子并未給父母帶來更高的幸福感,但仍然有一部分中國父母在生育決策上更加偏向男孩,因此宏觀上中國人口男女性別比仍然在持續上升。2010年人口普查數據顯示,當年0—4歲兒童的男女性別比為1.19。Edlundet al.(2013)也表明,中國16—25歲人口的男女性別比仍然持續偏高,而并未因為經濟轉型和發展以及觀念變化而發生變化。對此應該作何解釋呢?
上述質疑的提出,實際上暗含著一個重要的假定,那就是父母在做生育決策的時候,對于未來的預期是“完全理性”甚至是完全準確的,這也就意味著父母的決策環境當中沒有不確定性,或者至少父母的預期是完全理性的。但中國市場化改革和經濟發展的巨大成功,對于絕大多數經濟行為主體而言,都是事后才能確認的歷史?;氐綒v史進程當中去看,則無論中國市場化改革和經濟發展的前景,還是未來子女對于自己幸福感的影響,對于當時進行生育決策的父母來說,事前都是充滿不確定性的,即他們當時極有可能只是有限理性的。Camerer(2003)說明,經濟系統當中的行為人多數并不具備完全理性,在決策當中一般只考慮二階或三階預期。給定不確定的環境,習俗和他人過去的成功經驗就構成個人理性的重要來源(汪丁丁,2010)。North(1990)也特別強調非文化、社會心理、社會規范等非正式約束在人類社會中的普遍存在及其對于人們行為的巨大影響,并且對非正式約束超乎尋常的穩定性進行了深入探討。上文提到的Alesina、Giuliani和Nunn(2013)等研究也表明,重男輕女等屬于文化或者社會規范范疇的非正式約束的確具有很強的穩定性和延續性。不僅如此,中國的體制轉型和經濟與社會的現代化也迄今仍然沒有完成,未來仍然任重道遠。此外,處于育齡期的年輕父母也可能面臨著社會學習不足的問題,即沒有能夠足夠全面、清晰地認識到子女性別差異對父母幸福感的影響,尤其是不同人生階段這種影響的差別。由此推論,在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中形成并不斷強化的重男輕女觀念及其對父母行為的影響,很可能不會在較短時期內在全社會范圍內得到根本的改變;而只要有一部分父母仍然具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并將其與生育決策聯系起來,中國出生人口的男女性別比就仍然可能出現失衡。
概言之,本研究用嚴謹的實證方法揭示子女性別對父母幸福感的影響,對于在邊際上改變重男輕女的觀念、緩解性別失衡問題也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此外,本研究也表明,單純依靠市場手段在調整性別不平衡上具有自身的局限性,希冀通過社會經濟狀況的變化、婚姻市場的競爭壓力以及養老功能的弱化來自然調整性別不平衡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因此政府和社會可能有必要采取更積極的措施調整性別不平衡。
(陸方文單位系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劉國恩單位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李輝文單位系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國際經貿學院、區域與產業發展研究中心;摘自《經濟研究》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