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秉志
中國刑法立法晚近20年之回眸與前瞻
文/趙秉志
我國現行刑法典是1997年經系統修訂而頒行的刑法典。與以往的刑法立法相比,1997年刑法典具有劃時代的進步意義,是一部具有多方面重大改革和進展的現代化的刑法典。1997年刑法典頒行迄今20年來,因應社會發展和犯罪形勢變化的需要,我國刑法立法工作積極拓展,先后頒布了1部單行刑法和9個刑法修正案,并創制了13件刑法立法解釋文件,刑法立法發展經歷了一個貫徹刑事政策由單一從嚴到寬嚴相濟、修法條文數量由少到多、修法內容由單一到全面而綜合的過程。這表明我國刑法立法與時俱進,更為積極主動,刑法在社會發展和國家治理體系中的地位與作用進一步提升。
值此1997年刑法典頒行20周年之際,回顧晚近20年來我國刑法立法的主要進展,總結其立法得失,有助于科學地瞻望未來,進一步提升我國刑法的立法水平,推動我國刑事法治的進步。
晚近20年來我國刑法立法的發展,是國家根據轉型期社會發展變化和犯罪治理的現實需要而進行的有針對性的立法完善,其成效是提升了我國刑法的立法水平,促進了其立法目的的實現,彰顯了我國刑法立法與時俱進的積極進展姿態。總體而言,晚近20年來我國刑法立法取得的進展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刑法立法的統一性問題
我國1979年通過了新中國第一部刑法典,雖然內容還不夠豐富和精細,但不可否認的是其在立法形式上采取的就是統一的刑法典模式。不過,這一模式隨著198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軍人違反職責罪暫行條例》的通過開始被打破,之后我國刑法立法逐步進入了刑法典與單行刑法和附屬刑法并存的分散立法模式階段。我國1997年頒布了經系統修訂的刑法典,刑法立法再次回歸統一的刑法典模式。晚近20年間,我國刑法修法總體上堅持了統一的刑法典模式。這主要體現在:
第一,1998年雖然通過了《關于懲治騙購外匯、逃匯和非法買賣外匯犯罪的決定》這部單行刑法,但這并沒有改變我國統一刑法典的立法格局。雖然在形式上,這個決定屬于單行刑法,導致我國刑法規范在客觀上形成了刑法典與單行刑法并存的局面,但其性質的過渡性、內容的單一性、適用的有限性等三個特征表明,該單行刑法的存在基本上沒有改變我國刑法立法的統一刑法典模式。
第二,9個刑法修正案維護了統一的刑法典模式。與單行刑法不同,刑法修正案是在刑法典的框架內對其條文進行增刪和修改,其本身是刑法典的一部分。刑法修正案在立法形式上維持了刑法典的體例和結構,保證了刑法的統一性。晚近20年間,我國對刑法的修正主要是通過了9個刑法修正案,基本維持了統一的刑法典模式,并使得刑法法典化成為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這主要有兩點:一是刑法修正案是1999年至今我國刑法修法的唯一方式;二是刑法修法的主要內容均采用了刑法修正案的方式。晚近20年來我國刑法的立法實踐表明,統一刑法典模式具有不容否認的積極價值:刑法修正案能保證刑法立法的靈活性和統一性,并能提升刑法的適用效率。
(二)刑法立法的民主性問題
晚近20年來,我國刑法立法的民主性得到了較大的提升。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刑法立法工作注重聽取社會意見和建議。在法律草案出臺后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已經成為我國刑法立法工作的常態和國家立法機關修法中的基本工作方式。這一立法常態在過去20年間在三個方面得到了進一步拓展:(1)立法調研的民主性不斷加強;(2)立法過程的公開性不斷增強;(3)修法意見被采納的程度得以提高。其二,社會各界對刑法立法的參與程度明顯提升。
不過,在晚近20年間,尤其是近年來,關于我國刑法立法的民主性也產生了兩個爭議問題。(1)刑法修正案應否提交全國人大審議通過?這個問題在前7次刑法修正案出臺的過程中并不突出,而主要出現在《刑法修正案(八)》和《刑法修正案(九)》的立法過程中。有觀點認為,這兩個刑法修正案的內容都非常重大而且修法數量較多,對于修法內容多、幅度大的刑法修正案應由全國人大而不應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2)關于刑法修正案立法審議的三審制問題。這個問題在《刑法修正案(九)》的立法過程中表現突出,因為《刑法修正案(九)》中的多項重大內容,如貪污受賄犯罪死緩犯終身監禁制度的增設、嫖宿幼女罪的取消等都是在草案第三次審議時才增加的,全國人大常委會對此只進行了一次立法審議即予以通過。有觀點認為,在《刑法修正案(九)》修法過程中,草案第三次審議稿增加的這些重要內容沒有經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三次審議,其立法程序存在瑕疵。
上述兩個問題,前者涉及《立法法》第7條關于全國人大常委會職權的理解問題,后者則涉及對《立法法》第29條關于法律案三審制的理解問題??傮w上看,無論是考察《立法法》第7條還是第29條的規定,都不能得出我國在刑法修正案立法程序上存在形式或者實質違法的結論。
但從提升刑法立法民主性的角度,筆者認為,我國有必要對全國人大常委會職權和法律案經三次審議后付諸表決的規定作出合理的限定。這可以從兩個方面加以論述。第一,我國有必要適當限制全國人大常委會的職權。刑法修法具有以下兩種情形之一的,都應交由全國人大表決:一是刑法修法的條文數量較多,如果修法的條文達到了刑法典總條文數的五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以上的;二是刑法修法的內容重大,如《刑法修正案(九)》增設的終身監禁制度涉及刑罰體系的調整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貫徹,應認為涉及“刑法基本原則”問題。第二,我國刑法修正案應實行相對嚴格的法律案三審制,應當將涉及重大刑法制度的立法內容交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會議進行全面審議。
(三)刑法立法的科學性問題
晚近20年間,經由系列立法修改,我國刑法立法的科學性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刑法立法理念的科學化。晚近20年來,我國刑法立法較好地堅持了科學立法的基本理念:始終堅持以解決實踐問題為主的立法導向;始終堅持以解決重點問題為重心的立法方向。對這些實務中的突出問題和重點問題的解決,提高了刑法立法的針對性和效率,促進了刑法立法的科學性。
第二,刑法立法政策的科學化。2005年起我國開始將基本刑事政策由懲辦與寬大相結合逐步調整確立為寬嚴相濟。以寬嚴相濟的基本刑事政策為指導,2009年的《刑法修正案(七)》開始注意刑法立法內容上的從嚴與從寬相結合,2011年的《刑法修正案(八)》和2015年的《刑法修正案(九)》進一步強化了刑法立法上的寬嚴相濟。其中,值得特別關注的是刑法立法在從寬方面的三大舉措:(1)死刑制度的趨寬改革,使我國刑罰體系的嚴厲性有所降低;(2)對孕婦、未成年人、老年人等特殊群體犯罪的從寬處理;(3)多種具體犯罪處理的從寬修法。
第三,刑法重要制度的科學化。晚近20年間,我國刑法立法的改革以具體犯罪的改革為重心,同時重視刑法制度的重大改革,取得了積極成效。(1)實現了刑事制裁措施的多元化?!缎谭ㄐ拚福ò耍贰缎谭ㄐ拚福ň牛废群笤鲈O禁止令、從業禁止等多項預防性措施,同時增設了專門針對特重大貪污罪受賄罪的終身監禁,推動了刑事制裁措施的多元化,有助于提升刑法的治理效果和水平。(2)促進了刑罰制度的實質化改革。我國傳統刑事制裁體系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重刑過重、輕刑過輕的缺陷。為了彌補這一缺陷,《刑法修正案(八)》在輕刑設計方面專門增設了社區矯正制度,該制度對我國刑罰制度進行了多方面的實質化改革。(3)推動了刑罰體系的輕緩化。
在我國刑法的上述制度改革中,死刑制度改革取得的成效最為顯著,主要體現在五個方面。(1)廢止死刑罪名。《刑法修正案(八)》和《刑法修正案(九)》共廢除了22種犯罪的死刑,使得我國死刑罪名由68種減至46種。(2)提高死緩犯執行死刑的門檻。(3)適度限制、調整死緩犯的減刑、假釋。(4)原則上廢止審判時已滿75周歲的老年犯罪人的死刑適用。(5)廢止了綁架罪、貪污罪和受賄罪3種犯罪絕對確定的死刑。
第四,罪刑關系設置的科學化。晚近20年來,我國通過刑法立法調整,從多方面完善了罪刑關系。(1)定罪量刑標準的調整。如《刑法修正案(九)》將貪污罪受賄罪的定罪量刑標準由過去單純的“數額”標準修改為“數量+其他情節”標準。(2)量刑檔次的調整。(3)針對大量的經濟犯罪、計算機網絡犯罪、職務犯罪等增設財產刑,提高刑罰懲治的針對性和力度,也促進了罪刑關系設置的科學性。
(四)刑法立法的完備性問題
晚近20年來,在嚴密法網而完備刑法規范方面,我國刑法立法主要采取了三個方面的措施。(1)通過增設大量新罪,擴張犯罪圈。我國目前刑法中的罪名已由1997年刑法典頒行時的412種擴充至468種,從而大大嚴密了刑事法網。(2)通過降低入罪門檻,擴大入罪范圍。重點是食品藥品犯罪、信息網絡犯罪等。(3)通過調整構成要件,擴充行為范圍,主要涉及犯罪的主體要件和客觀方面。通過這些方式的多次修法,我國刑法的法網變得更為嚴密。
在嚴密刑事法網方面,刑法理論上爭議較大的是《刑法修正案(九)》采取預備行為實行化、幫助行為正犯化等方式將刑法保護的法益范圍大幅提前或擴張的問題,存在質疑和肯定兩種主張。筆者對此類立法總體上持肯定態度,認為我國刑法的現有規定與我國社會治理的需要之間還存在一定的差距,過去許多不認為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可能因為社會情勢的變化而發生改變,將這些行為適時納入刑法治理的范圍逐漸成為必然趨勢。《刑法修正案(九)》新增大量恐怖主義、極端主義新罪名也因此具有必然性。但有些犯罪,如代替考試罪,從刑法謙抑的角度看尚不具備入刑的充分理由,因為對這些行為采取改進行政處罰的方式進行懲治仍能起到有效的治理作用,刑法似不具有介入的必要性。
我國有必要在總結現有立法經驗的基礎上,從以下三個方面進一步推動刑法立法的發展進步:
(一)確立理性的刑法立法觀念
刑法的立法觀念決定著刑法立法的內容和走向。理性的刑法立法是刑法提升其社會治理效果的基本要求。對我國刑法立法而言,確立理性的刑法立法觀意味著:
第一,刑法立法必須理性回應重大社會關切。刑法的立法目的決定了刑法應當對社會關切的重大問題作出一定的回應,但這種回應必須立足于刑法的基本原則和原理,且必須符合刑法立法發展的基本趨勢。第二,刑法立法應當堅持理性的犯罪觀。其核心是要堅持適度犯罪化與適度非犯罪化相結合的立場。第三,刑法立法還應當堅持理性的刑罰觀。理性的刑罰觀與理性的犯罪觀是相呼應的。理性的刑罰觀要求刑罰的輕緩化和刑事制裁措施的多元化。
(二)堅持統一的刑法立法模式
關于未來刑法的修法模式,筆者認為,我國應當發揮刑法法典化之優勢,繼續堅持統一的刑法典模式。因為晚近20年來我國刑法立法的經驗表明,統一的刑法典模式是一種成功的刑法立法模式,應當予以堅持;而且我國現實國情也要求我國刑法立法采取統一的刑法典模式。
立足于統一的刑法典模式,未來我國刑法的修正將可能采取以下兩種方式進行:
(1)刑法修正案方式。目前我國已經通過了9個刑法修正案。按照這一思路,我國今后還可以繼續采取刑法修正案的方式對刑法典進行局部修正。(2)全面修訂刑法典的方式。晚近20年來,我國刑法在立法的理念、政策等方面都有了較大的發展,其中對包括刑法基本制度、基本結構在內的刑法規范問題也有了新的認識。我國要將這些認識全面地體現在刑法典中,就需要對刑法典進行全面修訂。綜合各方面的因素,筆者認為,在統一的刑法典模式之下,我國未來應當考慮適時全面修訂刑法典。
(三)實行綜合的刑法立法舉措
刑法立法的舉措是刑法立法觀的具體貫徹和體現。從完善刑法立法的角度考慮,筆者認為,我國未來的刑法立法應當切實采取以下3個方面的立法舉措:
第一,對刑法結構予以合理調整。我國有必要從兩個方面進一步調整刑法典的結構:一是適當增設必要的章節;二是適當調整現有的章節。
第二,對刑法制度予以合理改革。我國未來刑法改革的關鍵是刑法制度的改革。在制度設計上,我國有必要結合現有制度,積極推進以下四個方面的刑法制度改革:
(1)加強對特殊群體的刑法保護。除死刑制度改革涉及的特殊群體犯罪外,我國有必要對未成年人、老年人、孕婦、新生兒母親、聾啞人、精神障礙人等特殊群體犯罪的刑法適用規定專門的政策、原則和制度,特別是要明確對特殊群體犯罪從寬的原則和措施。(2)持續推進死刑制度改革。包括嚴格限制死刑的適用條件,將死刑的罪種限定為聯合國人權公約所倡導的“最嚴重的犯罪”之范圍;嚴格限制死刑的適用對象,禁止對老年人、新生兒母親、聾啞人、精神障礙人等特殊群體適用死刑;進一步提升死緩制度的地位并提高死緩犯執行死刑的條件;進一步廢止死刑適用的罪名,逐步將死刑適用的罪名縮小至致命性暴力犯罪,直至最終全部予以廢止。(3)進一步推動刑事制裁的多元化和輕緩化。(4)完善重點領域的犯罪治理。應當進一步完善對恐怖主義犯罪、極端主義犯罪、黑惡勢力犯罪、毒品犯罪、金融犯罪、信息網絡犯罪、環境犯罪、腐敗犯罪等重點犯罪的刑法治理,完善其入罪門檻、定罪量刑標準、法定刑設置;同時要適應犯罪治理的需要積極增設必要的新罪(包括增設國際犯罪等)。
第三,對刑法立法技術予以合理革新,可以考慮致力于以下三個方面:
(1)對死刑罪名的技術性刪除。應當擴大運用牽連犯等罪數原理,對以殺人手段實施的犯罪,確立按照故意殺人罪與相關犯罪數罪并罰或者從一重罪處罰的原則,將其死刑適用問題全部納入故意殺人罪內進行解決。據此,在保留故意殺人罪死刑的前提下,可以大量取消現有相關犯罪的死刑。(2)對過度類型化的犯罪予以技術整合。(3)關于刑法明確性的技術處理。刑法必須在立法的明確性與模糊性之間有所抉擇,要保持一個合理的限度。未來我國應當在刑法立法上積極探索進一步細化量刑情節,慎用兜底條款等措施,合理把握刑法明確性的程度。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暨法學院教授;摘自《中國法學》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