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歡歡
從科學哲學的觀點看政治學方法論
文/朱歡歡
19世紀中后期,自然科學各學科領域的全面成熟與發展,使得科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逐漸從哲學的母體中分化出來,與此同時,一個專門以科學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即科學哲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也隨之出現。科學哲學在百余年的發展歷程中,演化出了眾多學派,大體上經歷了維也納學派的邏輯實證主義、波普爾的證偽主義、庫恩的歷史主義、拉卡托斯的精致證偽主義、費耶阿本德的多元主義等階段。科學哲學的諸多方法論在不斷的繼承和批判過程中,對其他學科如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管理學等學科的方法論也產生了重要和積極的影響。本文討論的是科學哲學方法對政治學方法論的影響,大致可以波普爾證偽哲學作為過渡,將科學哲學發展歷史劃分為實證主義與后實證主義時期,相應地,政治學方法論也經歷了行為主義向后行為主義的轉變。
1. 行為主義政治學及特點
行為主義(Behaviouralism)是社會科學家和政治科學家將實證主義和經驗主義用于在國家、政黨或其組織、或者個人等層次上檢驗或擴大解釋性理論時所用的術語。二戰之后,一方面是科技以迅猛發展之勢促使社會科學家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收集數據和統計分析來進行研究,尤其是經濟學所取得的成就給政治學研究產生了強烈的示范效應;另一方面,隨著社會的城市化和工業化,出現了大量復雜的社會政治問題,已難以運用傳統的歷史描述方法加以研究和解決,因此,人們迫切希望將政治學研究科學化、專業化。由此,西方政治學領域爆發了一場行為主義革命,行為主義政治學從而成為整個西方政治學的主流范式。
行為主義政治學的代表人物主要有拉斯韋爾、羅伯特·達爾、阿爾蒙德、派伊、戴維·伊斯頓等人。達爾在《政治科學中的行為主義進路:對一次成功抗辯的紀念》一文中認為,行為主義政治學以人的可觀察的、可控制的政治行為(如選舉行為、政治態度、集體行動、方法論問題等)為研究對象,通過對政治行為的調查研究和統計分析來達到對政治學研究的科學化。伊斯頓提出了行為主義政治學的8個原則,“即規律性、驗證、技術、數量化、價值、系統化、純科學、整體化”,這些原則反映了他強調運用自然科學的唯實證的經驗方法及模式來發展政治學。
行為主義者之所以被稱為行為主義者,是因為他們關注的是人類的實際的可見的行為,而不是與之相對立的不可見的思想或感覺。行為主義者的一套研究假設包括:(1)人類行為中存在可發現的一致性,亦即所謂的行為規律;(2)這種一致性可以通過經驗測定來證實;(3)這種經驗測定要求運用可計量的數據分析方法;(4)在經驗數據的基礎上致力于實證性的理論建設,試圖解釋、理解,甚或預測人們的政治行為以及政治制度運作的方式;(5)強調事實與價值的區分,主張政治學研究的價值中立。
2. 行為主義的哲學基礎——邏輯實證主義
行為主義運動作為20世紀五六十年代社會科學中的一個重要研究立場,其產生和發展有著深厚的哲學淵源,即19世紀法國哲學家奧古斯特·孔德的實證主義和20世紀20年代“維也納學派”(Vienna Circle)的邏輯實證主義。實證主義概念由孔德首創,所謂實證指的是“真實”“有用”“肯定”“精確”。孔德的實證主義哲學主張,社會科學和所有的哲學研究都應該嚴格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主張通過社會觀察積累有效的資料,以此改進社會科學,促進社會的發展。由于孔德及其追隨者對自然科學及其方法的推崇,其實證主義的廣泛影響“還催生了科學主義思潮,使得自然科學方法具有了一種理想化的地位,進而獨斷地獲得了接近真理與實在的特權”。最終,維也納學派將之改造為“邏輯實證主義”,使得其在物理學的庇護下成為了一種“統一科學”理論。
按照邏輯實證主義的觀點,一切有意義的命題可以分為分析命題和綜合命題,前者的真假可通過邏輯規則推論出來,后者的真假可通過經驗予以檢驗。除此之外,其他無法判斷真假的命題都是形而上學的、沒有意義的偽命題。邏輯實證主義者提出了“經驗證實原則”,即“一個命題的意義就是證實它的方法”。
在方法論上,經驗證實的原則本質上是歸納主義的。實證主義者認為,我們可以從有限的單稱陳述中,通過歸納得出全稱陳述的普遍定律,這種方法是合理的。例如,亞里士多德對政體的研究就是運用了歸納的研究方法。他觀察了一百多個希臘城邦,然后對政體進行分類,并從分類中得出結論。因此,亞里士多德從對具體政體的觀察中歸納出好的政體與壞的政體的特征。此外,這種歸納主義理論還認為,經驗的觀察是中立的、客觀的、價值無涉的。
政治學研究中的行為主義取向遵循邏輯實證主義的路線,注重政治研究中的經驗觀察和價值中立。行為主義政治學家借用行為主義心理學家的方法從選舉、民意調查、議會投票和其他他們能得到數字的方面收集數據。“行為主義尤其擅長檢驗政治的‘社會基礎’——每個公民的態度和價值觀,它有助于政治系統按其自身方式進行運轉。”例如,在科學實證主義影響下,阿爾蒙德和維巴的《公民文化——五個國家的政治態度和民主制度》,英格爾哈特的《現代化與后現代化:43個國家的文化、經濟與政治變遷》等著述,均是運用實證主義方法來研究政治文化,認為政治文化的研究應該是客觀的、超越個人主觀價值判斷的科學研究。
1. 對行為主義政治學方法的質疑
盡管行為主義的研究方法為政治科學研究作出了突出貢獻,賦予政治理論以經驗基礎,但其檢驗假設的基本路徑是歸納的過程,因而也存在歸納法的普遍問題。科學哲學家波普爾認為,首先,作為歸納過程基礎的邏輯結構是有缺陷的,“從邏輯的觀點看,顯然不能證明從單稱陳述(不管它們有多少)中推論出全稱陳述是正確的,因為用這種方法得出的結論總是可以成為錯誤的。不管我們已經觀察到多少只白天鵝,也不能證明這樣的結論:所有天鵝都是白的”。此即所謂的歸納問題,如何根據觀察到的經驗事實來確立全稱陳述的真理性問題。
在對邏輯實證主義的歸納原則進行質疑和批評的基礎上,波普爾提出了證偽主義原則。在波普爾看來,理論的證實原則與證偽原則是不對稱的,這種不對稱源自全稱陳述的邏輯結構。從單稱陳述的真并不能推出全稱陳述的真,但“從單稱陳述之真論證全稱陳述之偽是可能的”。也就是說,沒有證實的邏輯,只有證偽的邏輯。波普爾提出證偽原則的意義就在于,指出一切理論知識都是可錯的,因而都是暫時的,科學通過拋棄不成功的理論而進步發展;認識到這一點是科學高于而非等同于觀念、習俗、迷信和傳統的標志。“政治科學家在政治研究中經常令人尷尬地出錯。”2016年的一系列“黑天鵝事件”(英國脫歐、美國大選、意大利修憲失敗)都在人們的意料之外,然而“無論這種失敗怎樣重大和使人印象深刻,都無法據此批評任何科學的好壞,因為沒有一門科學能預測它的發生,也沒能解釋這一現象”。這也就意味著,像任何實證性科學一樣,政治科學家的理論發現也總是暫時的、可改正的,很可能為以后的研究所修正。
其次,針對邏輯實證主義者所認為的,“經驗觀察是中立的、價值無涉的”觀點。波普爾指出,觀察不是價值無涉的,理論先于觀察。“對于科學家來說,規定他的著眼點的,則是他的理論興趣、特定的研究問題、他的猜想和預期以及他作為一種背景即參照系、‘期望水平’來接受的那些理論。”波普爾認為,我們在觀察時總是作出關于觀察什么和如何觀察它的選擇,而這些選擇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價值選擇,甚至宣稱選擇一個研究課題本身就會誘發價值判斷。歷史主義者庫恩認為,科學的發展是經由前科學時期—常規科學(舊范式)—反常—危機—科學革命(新范式)……這樣一個跳躍式的過程,科學通過一系列的革命而獲得進步,在新舊范式轉變的革命過程中,就像政治革命一樣,充滿了錯誤、偏見、迷信、神話、宗教、意識形態等一系列非理性的因素,因此,純粹客觀的、不做任何價值判斷的研究是不可能的。這從根本上摧毀了行為主義政治學的哲學基礎——實證主義的價值中立原則。
事實上,政治學作為一門人文社會學科,要做到絕對的價值中立是不可能的,政治學研究的主體、客體及其結果都涉及價值判斷與價值選擇,要想保持不偏不倚、客觀超然的態度幾乎是不可能的。正如伊斯頓所言:“我們在從事研究時不能像脫掉自己的外套那樣輕易拋棄我們的價值觀念。……一種擺脫價值觀念的社會科學的理想,已經顯出它自己是個妄想。”政治學的本質決定了它必須是價值相關的政治學,脫離了價值判斷,政治學的研究必然只剩下一些技術和手段,而再科學再先進的技術手段也不能導致完全科學的政治學。
2. 多元主義與后行為主義革命
(1)費耶阿本德的多元主義方法論
美國科學哲學家保羅·費耶阿本德將歷史主義學派推向極端,在其《反對方法——無政府主義知識論綱要》一書中,他提出了認識論的無政府主義原則,也即多元主義的方法論。費耶阿本德認為,“科學本質上是一種無政府主義的事業”,他否認存在唯一規范的方法論,主張任何方法都可以,只要能夠推動科學的進步,哪怕訴諸非科學的方法(如神話、宗教、偏見等),也是可以加以維護的。
費耶阿本德提倡多元主義方法論,是為了說明“一切方法論、甚至最明白不過的方法論都有其局限性”,并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方法。他指出,“只有一條原理,它在一切境況下和人類發展的一切階段上都可以加以維護。這條原理就是:怎么都行。”“他認為在實際的科學史上,沒有一條認識論或方法論規則是不曾被違反的,不管它看起來多么有道理,也不管它有多么充分的根據。這種違反不是偶然的,是進步的必需。”因此,他提出了“怎么都行”的方法論原則。
(2)多元主義對后行為主義政治學的影響
盡管費耶阿本德的多元主義方法論從根本上說是非理性的,是有違科學的理性精神的,同時他的“怎么都行”是一種抽象的方法論原則,但其理論的合理性在于打破了傳統科學方法論中經驗與理性的束縛,激發了不管是自然科學家還是社會科學家在各自的研究領域競相探索新的研究方法。
20世紀60年代后期,美國政治協會主席伊斯頓宣布了“后行為主義革命”,政治學由此進入后行為主義時代:“我所稱的后行為主義革命(通常用于這下一個時期的名稱)始于20世紀60年代,今天仍然與我們相伴。它代表了對行為主義結果的深刻不滿,但并未導致政治學摒棄科學的方法。后行為主義運動在其最寬泛的意義上代表了現代世界迅速而不加控制的工業化、種族和性別歧視、世界范圍的貧困和核戰爭的警醒。”
伊斯頓譴責了前一場革命——行為主義革命只注重運用技術手段對事實細節的描述和分析,而忽略了更為實質的有關人類價值、社會現實問題的研究。后行為主義是對行為主義的批判和反思,后行為主義革命的興起意味著行為主義政治學的衰落,它拋棄了行為主義的“科學主義”狂熱,主張實質重于技術;它反對在政治學研究中排除價值,主張重新引入價值及規范研究;反對行為主義政治學局限于細小問題的研究,提倡研究緊迫而重大的社會問題,為實現社會改革、公民福利和人類目標服務。后行為主義革命一方面復興了傳統的政治理論或政治哲學研究,以羅爾斯的《正義論》和諾齊克的《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為代表;另一方面還開啟了政治學研究的無政府狀態,政治學由此進入一個多元化的狀態,出現諸如公共選擇理論、新制度主義、精英理論、多元主義、女權主義等形形色色的流派。
政治學現在正處于力圖界定其自身認同、理解其在世界中的位置和角色的過程中。美國學者格里高里·斯科特和斯蒂芬·加里森更樂意將行為主義之后的時期稱之為“折中主義時代”。“折中”意思指的是“政治學現在不是只有一種方法和焦點,而是觸及每一個知識分支,借鑒各種理念,以新的方式綜合諸概念,并且正在創建這樣一個研究領域,它在種類上是迷人的,在創造的廣度上是奇妙的。”
后行為主義即是試圖對不同研究方法進行折中或調和,不同學科之間的交叉和融合漸成為當代政治學研究的趨勢。當代政治學更加注重借鑒其他學科如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生物學、人類學等學科的概念、理論或方法,為自己的研究所用。然而,我們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當前政治學“對其他學科方法的吸納借鑒也伴隨著各類水土不服的現象并存在各種爭論和困惑”,比如,新近興起的實驗方法在政治學研究中的應用就存在著諸多的困境,實驗方法在本質上仍然是定量研究的一種重復,因此其困境也主要體現在對定量分析(量化研究)和定性分析(質性研究)的紛爭上。尤其是隨著新世紀初葉大數據時代的開啟,在“一切皆可量化”的理念指導下,當前的政治學研究中基于大數據方法和統計分析的實證研究成果十分豐富,而基于傳統的哲學反思和邏輯思辨的理論研究則略顯式微。這種割裂既給研究者帶來了彼此之間的輕視或忽視,也使得學科的發展受到了嚴重阻礙。因此,我們既要避免盲目的為了方法新穎而新穎的“唯方法論主義”,同時也要呼吁更多學者對政治理論研究“宏大主題”的關注,從而“建構政治學研究中定量和定性方法之間的橋梁”。
科學哲學在百年的發展歷程中,經歷了從實證主義向后實證主義的哲學轉變,波普爾的證偽主義哲學作為過渡階段,對邏輯實證主義所堅守的證實原則和價值中立原則進行了無情的批判,從而動搖了行為主義政治學的哲學基礎。庫恩的歷史主義哲學進入政治學的研究后,突破了政治學在研究方法上的局限,以往被忽視的價值、信仰、信念等非理性因素在政治學研究中得到重視。比如,傳統的制度研究重視對國家、政體、憲政、政黨、法律等靜態的正式制度的研究,而現代新制度主義學派更加注重對動態的非正式制度如價值觀念、文化、風俗、習慣等對人類政治行為的影響。而且政治現象本身的豐富多彩也決定了政治學的方法論應該堅持費耶阿本德所主張的多元性、開放性、創造性。
(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生;摘《自然辯證法研究》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