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維+李恩樹
官、學、商三種身份集于一身,涂瑤生曾以此為優勢,帶領企業走出新路;但他也受三重身份所累,敗于三者交叉的模糊地帶
廣東一方制藥有限公司(下稱“一方制藥”)的官網上,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的榮譽被懸掛在首頁的顯眼位置。在科技部官網該獎項公示目錄中,主要完成人署名第一的是涂瑤生。
他是一方制藥原董事長、創始人,是獲獎項目“中藥配方顆粒產業化關鍵技術研究與應用”科研團隊的主持者,是2013年中國工程院院士增選有效候選人,也曾是廣東省中醫研究所所長、廣東省第二中醫院院長,行政級別副廳級。
一度榮譽加身的涂瑤生如今卻身陷囹圄。2017年7月20日,廣東省廣州市 中級法院一審判決涂瑤生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11年。總額約553.9萬元的賄款,近半來自涂瑤生在一方制藥中托人代持的股份。涂瑤生能否擁有這些股權,這在科研成果轉化中界限不明。
官、學、商三種身份集于一身的涂瑤生,曾以此為優勢,帶領企業走出新路;但他也受三重身份所累,敗于三者交叉的模糊地帶。
1992年,廣東省中醫研究所(下稱“廣東中研所”)、南海市里水鎮經濟發展總公司籌建一方制藥的前身廣東省中醫研究所制藥廠(下稱“廣東中藥廠”),總投資1100萬元,廣東中研所以項目、技術、人才和品牌入股51%,里水鎮經濟發展總公司提供500萬元資金和價值600萬元的土地占股49%,企業經濟性質為集體所有。
時任廣東中研所、廣東省第二中醫院辦公室主任的涂瑤生,受命擔任籌建辦主任,同時任廣東中藥廠法定代表人。
籌建廣東中藥廠的初衷,是為了“中藥飲片劑型改革”等一系列課題的科研成果轉化。劑型改革,即將傳統的湯劑改為配方顆粒。如今中藥配方顆粒逐漸普及,但在20年前,無論對學術界還是對醫、患來說,這都是一次顛覆性的變革。
在涂瑤生的構想中,廣東中研所和廣東省第二中醫院、廣東中藥廠“一體兩翼”:廣東中研所負責中藥配方顆粒的技術研發;廣東中藥廠從事生產,醫院負責臨床科研。共同的目的是改變傳統中藥的不可控因素,通過技術實現中藥標準化,使中藥產業被世界接受。
1993年11月,廣東中藥廠被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確定為“中藥飲片劑型改革試點實驗和生產基地”。如今的一方制藥廠房林立,但在成立之初,那里只是一片耕地。廣東中藥廠的多位元老稱,涂瑤生作為創辦人,帶領整個團隊從一磚一瓦開始,搞科研、搭人脈、拉資金,耗時十數年將一方制藥扶上正軌。
2001年,股東之一的里水鎮經濟發展總公司因為債務問題,將一方制藥全部股權轉讓給子公司南海市里水鎮信輝有限公司(下稱“里水信輝”)。2002年,為了適應市場經濟的發展,廣東中藥廠決定由集體聯營企業改制為有限責任公司,更名為廣東一方制藥有限公司。
此時的一方制藥有三個股東:廣東中研所出資1902.86萬元,占股37%;廣東省科技風險投資有限公司(下稱“廣東風投”)出資2500萬元,占股35%;里水信輝出資1440萬元,占股28%。涂瑤生被選舉為一方制藥董事長。
經過十余年的發展,一方制藥的科研成果積累豐碩,中藥配方顆粒逐漸打開市場。涂瑤生提出,如果渡過資金難關,企業一定能夠做大。2003年起,一方制藥的股東們開始通過轉讓股權、增資擴股、對經營者定向增發股份等方式使一方制藥繼續發展。
正是這一系列股權變動,使涂瑤生在十余年后失去自由。
2003年7月至8月,短短一個月中,一方制藥的股權變動頻繁,廣東風投和里水信輝退出,廣東中研所不再相對控股,民營企業廣東科達機電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變更為廣東科達潔能股份有限公司,下稱“科達機電”,600499.SH)入局,絕對控股一方制藥。科達機電創建于1992年,于2002年在上海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系一家生產制造陶瓷、石材、墻材、清潔能源等機械裝備并提供整線工程服務的科技公司。
根據工商資料,2003年7月23日,廣東中研所行使股東優先購買權,以2800萬元收購廣東風投在一方制藥35%股權;7月31日,廣東中研所再將35%股權以2800萬元的價格轉讓給科達機電;8月18日,廣東中研所收購了里水信輝在一方制藥的28%股權;8月25日,廣東中研所將28%的股權以1800萬元價格轉讓給科達機電。
此番操作后,廣東中研所占股37%;科達機電占股63%,控股一方制藥。一方制藥從國有資本控股公司改為非國有資本控股公司。此間關鍵即2003年科達機電兩次收購一方制藥共63%股權,均非直接從原股東手中受讓,而是經廣東中研所啟動股東優先購買權再“轉手”。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鄧峰介紹,此種操作并不少見,原股東啟動優先購買權再轉讓給新股東,可減少很多交易上的復雜程序。
據多位一方制藥前董事透露,交易對象原本另有他選,但因藥廠選址等事宜未談攏而作罷。最終選擇科達機電的主要原因是,當時時間緊迫,幾個備選企業中,科達機電表現出較大誠意。而且科達機電承諾,不改變工廠選址,并維持廣東中研所工作人員穩定。
據相關資料,廣東中研所行使股東優先購買權收購股份再轉手科達機電的股權變動前,均通過一方制藥召開臨時股東會議形成相關決議。
涂瑤生家屬提供的一份《廣東省中藥配方顆粒開發領導小組專家指導小組會議紀要》顯示,2003年7月24日,廣東省中藥配方顆粒研究所開發領導小組及專家指導小組工作會議在一方制藥召開,會議由廣東省中醫藥局相關領導主持,參會專家對廣東中研所應對股權變更新形勢提出建議:作為國有事業單位,廣東中研所主要是技術優勢而不是資本優勢,廣東中研所在一方制藥應繼續保持股份,但不需要控股,應將營銷等交出去,讓別人經營更有優勢。
《財經》記者從涂瑤生家屬處獲得多份廣東中研所和廣東中醫藥局的往來文件,其中,廣東中研所2003年7月21日發給廣東中醫藥局的《關于廣東一方制藥有限公司股權變更有關事項的報告》寫明,“我們擬選擇廣東科達機電股份有限公司作為新的戰略合作伙伴,經雙方充分地協商和討論,對方承諾擬投入5400萬元人民幣收購廣東一方制藥有限公司73%的股權。”廣東中研所2003年8月14日發給廣東中醫藥局的《關于廣東一方制藥有限公司股權轉讓情況的匯報》顯示,“現收購工作已初步完成,正在辦理各種法律手續”。
廣東中醫藥局8月28日發給廣東中研所的回函“廣東省中醫藥局粵中醫函”稱,“原則同意你所8月14日匯報的意見,按照市場規律運作,遵守國家有關法律法規,確保國有資產不流失的前提下,本著有利于企業科技人員的穩定,有利于顆粒劑研究開發和中醫藥科技產業發展的原則,尋找一個具有經濟實力、管理規范、熱心中醫藥事業發展、誠信度高的合作伙伴進行合作,促成股權轉讓和企業的繼續經營。”
此間情況,《財經》記者向廣東省中醫藥局求證,截至發稿未有回復。
這一股權變動日后被法院認定為系涂瑤生從中提供便利。涂瑤生受賄案一審判決書稱,2003年涂瑤生認同科達機電提出的公司高管股權激勵理念,為了幫助科達機電以當時凈資產價格入股一方制藥,代表廣東中研所啟動大股東優先收購權,收購一方制藥另外兩家股東的股權,再將股權原價轉讓給科達機電。
2006年是一方制藥的關鍵轉折點。知情人透露,科達機電控股后,一方制藥的經營管理層大換血,廣東中研所的不少高層被換成科達機電人員。涂瑤生被免去法定代表人職務,保留董事長的職務,企業的經營權主要落在從科達機電新調任來的法定代表人、總經理譚登平身上。
2006年,高管股權激勵作為在科達機電行之有效的制度被引入一方制藥。據一方制藥《定向增發股份決議》,2006年11月30日,一方制藥股東大會決定,向經營者(專職)定向增發20%股份,其中總經理認購不少于增發部分的50%,認購價格為公司2003年12月31日的凈資產價格。
根據相關司法材料及知情人表述,當時,一方制藥符合股權激勵條件的高層,包括時任總經理譚登平、董事長涂瑤生在內共7人。
法院認定,這一認購方案存在“文件倒簽”問題。據譚登平證言,正常情況下應該以2005年12月31日的公司凈資產作為增發價格的基礎,但考慮到希望增資價格低一些使得公司管理層能增持一些股份,故經董事會決議,以2003年的公司凈資產作為增發價格基礎。涂瑤生作為時任董事長在股東大會決議上簽字。文件倒簽會造成國有資產損失。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鄧峰認為,定向增發、認購股份價格等事項均為董事會決議,如果決議結果造成國有股東股份稀釋和國有資產損失,是因為廣東中研所沒有行使否決權,過錯方是股東廣東中研所,不應是管理者涂瑤生個人。
根據一方制藥董事會決議及知情人表述,當時參加定向增發董事會決議會議的廣東中研所董事,有包括涂瑤生在內的兩人。
據2006年11月30的一方制藥董事會決議,一方制藥新增注冊資本720.002萬元,同意譚登平入股。
判決書顯示,定向增發完成后,科達機電占股55.26%,廣東中研所占股32.46%,譚登平占股12.28%,12.28%股份中含有譚替涂瑤生代持的4%。
但涂瑤生稱,兩人僅口頭約定代持一事,并未簽訂代持協議。
這筆由譚登平代持的“4%股份”,為日后涂瑤生賄案埋下伏筆。
增資擴股后,廣東中研所的股份被稀釋到三分之一以下,喪失對一方制藥重大事項的否定權。
一方制藥又經歷幾次增資擴股,后與江陰天江藥業合并。然而2014年,一方制藥時任董事長涂瑤生突然被查。
2014年3月29日,廣東省紀委官網發布消息稱,廣東省第二中醫院院長涂瑤生因涉嫌嚴重違紀問題正在接受組織調查。7月11日,廣東省紀委宣布涂瑤生因嚴重違紀被開除黨籍和公職。之后,涂瑤生被檢察機關以受賄罪起訴。
2015年9月18日至2016年10月24日期間,廣東省廣州市中級法院七次開庭審理涂瑤生案,于2017年7月20日作出裁判。涂案的行賄人是譚登平,譚于2017年7月20日因行賄罪被判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
涂瑤生案一審判決認定,涂瑤生受賄金額約為553.9萬元,共分兩筆,分別為253.9萬元和300萬元。
關于第一筆253.9萬元賄款,涂案判決書稱,2003年,科達機電收購一方制藥股份及一方制藥2006年增資擴股過程中,涂瑤生利用職務便利,為科達機電提供便利,并未經廣東中研所及廣東省中醫藥局批準,于2006年12月8日,私自收受一方制藥總經理譚登平個人出資253.9萬元購買的一方制藥4%的股權,并約定由譚登平代為持有。
譚登平替涂瑤生代持股權一事有多名董事會成員知情。涂瑤生在庭審中提出,如果股份是譚登平賄送的,一定是私下交易,避人不及,沒必要告知其他董事會成員。
另兩位有定向增發資格的前一方制藥董事介紹,由主事者代持股份是科達機電的傳統做法。其中一位董事補充,當時的情況是,有行政級別的科研人員持股通過審批存在難度。他揣測,涂瑤生可能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沒有向上報批自己代持股權的情況。
涂瑤生在自辯材料中稱,購股款是由譚登平墊付。判決認定2006年12月19日,涂瑤生姐姐代涂瑤生償還了30萬元給譚,涂瑤生還提出,2006年12月,在一方制藥董事長的辦公室內,他交給譚登平50萬元現金,但這50萬元未被法院采信,其余購股款,兩人口頭約定由譚登平以股份分紅還款。
涂瑤生稱,案發前已全部還清認購款。但一審法院認為,涂瑤生沒有表示過要歸還認購款。
涂案判決書認定,2006年至2012年,譚登平代持涂瑤生股份分紅419.4萬元。2011年9月9日,涂瑤生轉讓其股份的50%,稅后所得獲利1709.12萬元,其股份變更為0.763%。兩筆款項均由譚登平代為保管。判決書稱,2013年,涂瑤生先后9次從譚登平處取走現金1256萬元。經法院折算,2006年至2012年,涂瑤生獲得股份孳息及股權轉讓所得共計1877.029315萬元。
一審法院認為,涂瑤生每年以股份分紅名義獲取利益,約定由譚登平保管,故認購行為完成已經達到受賄犯罪既遂狀態。涂瑤生在庭審中辯稱其以每年的股份分紅償還譚登平的出資款只是其涉及對股份分紅款的處置,不能成為不構成受賄罪的抗辯理由。
有行政級別的科研人員在國有參股企業中能否持股?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王涌告訴《財經》記者,對此法律未有明確禁止規定,認購股份或找他人代持股份未經報批并不違法。
不過,一些單位常有內部管理規定,要求其管理者在企業持股、購買股票前需向上級匯報審批。
涂、譚之間靠股份分紅償還認購款的情節,能否作為被認定受賄的要件?鄧峰提出,定向增發時一方制藥已不是國有控股企業,實行高管股權激勵時并不適用國資委有關規定,涂瑤生擁有認購資格,有權委托譚登平替其代持股份。此二人之間是否歸還購股款,屬于民事糾紛,不應按刑事案件起訴。
一位刑法學者則認為,上述情節屬于法官自由裁量權范疇,如果從嚴處理,判決的結論可以成立;但從刑法修正案九來看,立法釋放的信號逐漸放寬,法官裁判也可不必過于苛責。
法院認定的另一筆300萬元賄款,是譚登平轉賬給第三人,用于支付涂瑤生的投資本金。2011年底,涂瑤生通過他人購買長白山制藥股份有限公司股份的200萬元是譚登平代其支付的。譚登平還幫涂瑤生歸還了其在買房時向他人的借款100萬元。
法院認定的譚登平證言稱,他向涂瑤生行賄300萬元,是因為他覺得涂瑤生在科達機電收購股權以及后來定向增發方面提供了支持和幫助,使得一方制藥股價升高很多,大家都受益。具體指,涂瑤生利用職務便利為科達機電入股一方制藥、譚登平代表科達機電在一方制藥行使經營管理權以及科達機電取得重大事項控制權中謀取了利益。2006年,一方制藥向專職高管定向增發時,涂瑤生明知定向增發后,廣東中研所的國有股權會被稀釋到三分之一以下,違反企業國有資產監督管理的相關規定,未履行職責向省廣東中研所及上級主管部門報告一方制藥定向增發的重大事項,也沒有報告其參與定向增發認購股份,擅自代表廣東中研所同意該定向增發重大事項并收受譚登平為其認購及代持的股份,致使廣東中研所的國有股權被稀釋在三分之一以下,并對一方制藥的重大事項決策喪失了控制權。
庭審中,涂瑤生和譚登平都翻供,稱這300萬元為涂瑤生股份收益。
涂瑤生上訴書稱,前述300萬元支出時間與2003年科達機電收購一方制藥股份已相隔8年,譚登平還以涂瑤生對科達機電公司收購股份有幫助、對一方制藥公司起過大作用為由,個人用300萬元賄送涂瑤生,其行為完全不能反映其所稱動機。2011年時,譚登平已全面掌管一方制藥,涂瑤生雖然掛名董事長,但對譚登平無制約、管理、控制、隸屬關系,沒有行賄涂瑤生的動機。
這一翻供說法因“缺乏正當理由”未被法院采納。
判決書稱涂瑤生未就定向增發事宜報批違規。2003年施行的《企業國有資產監督管理暫行條例》規定,國有控股的公司、國有參股的公司的股東會、董事會決定公司的分立、合并、破產、解散、增減資本、發行公司債券、任免企業負責人等重大事項時,國有資產監督管理機構派出的股東代表、董事,應當按照國有資產監督管理機構的指示發表意見、行使表決權。
法院認定的科達機電董事長邊程證言稱,通過定向增發將廣東中研所股份稀釋到33%以下是因為,一方制藥重大事項都要三分之二以上股東一致同意,而廣東中研所作為國有法人持股三分之一以上,很多投資意見都要上級審批,造成很多投資批不下來。經過計算,定向增發持股要達到12.28%左右,才能將廣東中研所股份拉低到三分之一以下,此舉有利于一方制藥的發展。
上述不愿具名的刑法學者告訴《財經》記者,根據刑法修正案九的精神,認定受賄罪既要看數額也要看權錢交易的具體情節,涉案情節是被告人個人行為還是集體決策,是否造成實際損失,對企業發展是否有積極作用,這些對案件走向、量刑均有影響,判決時需考量。
涂瑤生在廣東中研所的一位同事對一審判決結果表示不解。他介紹,現在各科研單位也在倡導讓科研人員得到實惠,涂瑤生作為中藥配方顆粒項目的主要完成人和一方制藥的創辦者,于情于理應該得到一定的股權獎勵。
與此案相似的多個案例顯示,科研經費及科技成果轉化過程中,項目負責人被指控最多的是貪污受賄——公款被“套取”、“轉移”到個人或其所控制的公司名下,都可能觸及一條紅線——國有資產流失。
近年來,這一問題逐漸被重視。2015年修訂的《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法》第45條第3款稱,科技成果完成單位未規定、也未與科技人員約定獎勵和報酬的方式和數額的,將該項職務科技成果自行實施或者與他人合作實施的,應當在實施轉化成功投產后連續三年至五年,每年從實施該項科技成果的營業利潤中提取不低于百分之五的比例。
2016年7月,最高檢察院發布《關于充分發揮檢察職能依法保障和促進科技創新的意見》,強調在辦案中正確區分罪與非罪的界限,如對于身兼行政職務的科研人員特別是學術帶頭人,要區分其科研人員與公務人員的身份;區分科研人員科技成果轉化收益分配與貪污、受賄之間的界限;區分突破現有規章制度,按照科技創新需求使用科研經費與貪污、挪用、私分科研經費的界限等。
目前,涂瑤生已經提起上訴,該案正在二審審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