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平平+朱弢
2017年以來,北京全城進行“疏解整治促提升”行動,位于城鄉結合部的近千個出租大院被清理拆除,原居住于此的外來人口將落腳何處?
環衛工人崔玲(化名)在北京工作了十年,如果南四環外的久敬莊57號院不拆除,她和愛人仍會租住在那間8平方米小房間里。如今,他們將搬到五環外南小街暫時落腳。在豐臺區劉家村經營餐館的明珠(化名)也要放棄經營多年的面館,謀新的出路,她所在區域不復有往日的人流,周圍的市場、出租大院全部清空,稀稀落落的人群也讓她的生意難以為繼。
崔玲和明珠是在北京謀生多年的外鄉人,在北京的人口疏解大潮中,都面臨著回鄉還是繼續留在北京的選擇,經過權衡,二人都選擇留在北京,未來何處落腳,成為他們要面對的困惱。
無論是北五環外的天通苑,還是南四環外的大紅門,都上演著類似的景象:挖掘機、運貨車忙碌作業,大片的房屋被拆除,從前的出租大院成為一片廢墟。2017年以來,北京全城進行“疏解整治促提升”行動,城鄉結合部的近千個出租大院被清理拆除。
崔玲38歲,山東鄆城縣農民,十年前同丈夫一同來到北京謀生。“家里種糧食掙不了錢,北京有工作機會,我們村很多人都在這里工作。”崔玲說。
為了省錢,她租下了豐臺區大紅門地區的久敬莊57號院的一間平房,8平方米,每月租金600元。
崔玲的工作是清掃馬路,月工資2500元左右,丈夫的工作是操作車床生產線,每天加班,如果不缺勤每月可拿到4000元。除掉房租和生活費,以及在老家讀書的兩個孩子的上學生活開支,夫妻倆每年能存下2萬元左右。這是崔玲夫婦來京謀生的最根本動力。
久敬莊57號院位于南四環外,是豐臺區著名的外地人聚集地,據估計租住總人數過萬人,遭到清理拆除后,租戶們像崔玲夫婦一樣,向更遠的地方尋找安身之所。
崔玲告訴《財經》記者,丈夫的工廠也因周邊批發市場的停業、搬遷受到影響,基本沒有訂單,工廠將搬到河北。
與久敬莊57號院相同命運的出租院不在少數,明珠所在西南三環外的新村街道劉家村也在清理出租大院及民房。
明珠是河北人,53歲,22年前來到北京打工,夫妻二人現在豐臺東路一出租大院旁經營面館近十年。明珠說,這20年在北京干過很多活,賣菜、送貨、掃樓道、當工廠工人,最后選擇做餐飲,因為周邊人流大,一家人擠在餐館后房生活,每年能攢下近10萬元。
這些年含辛茹苦,讓明珠最引以為傲的是兒子擺脫了父輩的命運。夫妻二人將兒子送到南方一所重點大學讀書,兒子現已經畢業,在南方找到了工作。“我還給兒子在他所在城市買了一套房,雖然在郊區,但好歹不用租房,比我們強多了。”
“清理整頓,不出租勿打擾。”一塊醒目牌子掛在明珠面館旁邊出租大院的門前,走進大院,所有房間都已搬空,保安室門前黑板上寫著“剩余租戶請于10月13日晚搬離,上級單位會將所有房間貼封條,貼封條后室內不能進入”。
明珠告訴記者,面館承租的門面屬于經營性商鋪,沒被清理查封,但昔日鄰居一個個都搬走,他們的生意也日益慘淡,唯有搬到他處。
據2017年2月北京市統計局發布數據顯示,截至2016年末北京全市常住人口2172.9萬人,其中常住外來人口807.5萬人,占常住人口的37.2%。北京這一輪人口大疏解,受影響最大群體便是這807.5萬外來人口中的低技能勞動人口。
崔玲稱自己沒有退路,必須繼續留在北京謀生。“不是我們不愿意回家,主要是老家沒有掙錢機會”,崔玲在老家的兩個孩子每月都需生活費以維持學業。還有另一層原因使他們難以離開北京,“我們兩人在北京交了八年的社保,如果回老家或外地,轉社保的手續繁瑣,外地的養老金也都沒有北京高。”
明珠也出于同樣的原因選擇繼續留在北京,雖然未來的生活成本將增加不少,生活壓力更大。
整治城鄉結合部是北京2017年至2020年“疏解整治促提升”的十項重點工作之一,清理、拆除出租大院是該項工作的核心。
崔玲此前租住的大紅門久敬莊地區經數次拆建,見證了北京近30年來多次控人浪潮。“以前上下班高峰時,通久路滿是人流,夜間57號院燈火通明,外邊街道都是吃東西、遛彎的。”一位居民回憶起久敬莊57號院往日情景。如今站在該大院地址上,一片廢墟,房屋拆除后的固體垃圾全部覆蓋上了綠色苫布,其間浮現的殘破家具證明了曾經的居民生活景象,遠處的挖掘機在濃霧中作業。
久敬莊57號院位于豐臺區和義街道,南四環路與五環路之間,占地面積145.4畝,是北京市民政工業總公司下屬企業北京市精佳園機械廠屬地。2008年廠方開始出租廠內土地,承租人陸續建設了大量出租屋,經過近十年發展,形成5個出租院。因為久敬莊57號院與四環內外的多個批發市場距離均在2公里內,房租便宜,最多時吸引了約1.5萬人租住于此。
豐臺區和義街道辦事處相關人士表示,經過兩個月的疏解,久敬莊57號院已全部清空并拆除,未來將在拆除的大院上建設養老院和已經規劃的久敬莊路、天壇南路。
據久敬莊57號院不遠的北方世貿輕紡城是北京最大的紡織品市場,曾經是大紅門商圈最為繁華的地區之一,目前關門停業,門口放置著滄州明珠國際輕紡城大幅招商海報,市場負責人透露,輕紡城將搬遷至河北滄州。
當地人告訴《財經》記者,久敬莊地區素有外地人聚集的歷史,“改革開放初期允許勞動力流動時,大批浙江人來北京第一站就是久敬莊地區。”
上世紀80年代初,只有少數浙江人在南苑地區做服裝加工,后由“師傅帶徒弟”“先走帶后走”,逐漸發展壯大,從海戶屯到周圍26個自然村,從木樨園到大紅門,從馬家堡到成壽寺,南城聚集了10萬浙江人,被稱之為“浙江村”。
1994年,溫州人在久敬莊建造了供外來人居住的金甌大院,并成為當時規模最大、檔次最高的出租大院。大院占地60畝,建房1000多間,可容納3000余人。金甌大院建造者盧華飛曾對媒體稱,金甌大院在當時探索出了一套治安管理與產業集群的管理模式,居民日常生活遇到問題由“院主”負責解決,并建立了大院管理委員會,下分若干組,設有財務、治安調解、消防、電工維修等,還聘請了17位專業保安人員。同時,他將大院按經營情況劃分成不同的功能區,如夾克、時裝等。
在當時,這套管理模式不僅解決了外來人口治安問題,還為產業聚集提供了優勢區位條件,因此,類似于金甌大院的院子在全北京迅速復制。
政策在1995年出現了變動,國務院連續下發了多份關于全國流動人口管理的文件,北京首當其沖。在持續的清理運動中,金甌大院被拆除。但此后數年,卻形成“清理—搬離—回潮—再清理”的循環。久敬莊57號院正是在過往多次清理中幸存下來的。
當地多位老居民見證了外來人口大院的興衰,在他們看來,外來人口的需求還在,只要有空間,外來人口還會聚集,新的出租大院可能再次形成。
公開資料顯示,在全北京城,類似久敬莊這類規模巨大的出租大院有50多個,數百人的中小出租院有上千個。
按照政策預期,疏解人口是為了解決當前的交通擁堵、空氣污染、公共資源緊張、房價高企等大城市病。
然而,不少研究城市規劃和治理的學者認為,疏解人口與治理“大城市病”之間存在矛盾之處。
水資源是北京市控制人口規模的主要依據。據2017年9月29日出臺的《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16年—2035年)》第十四條,“按照以水定人的要求,根據可供水資源量和人均水資源量,確定北京市常住人口規模到2020年控制在2300萬人以內,2020年以后長期穩定在這一水平。”
但上海交通大學教授陸銘指出,2001年至2015年,北京市常住人口由1385.1萬人增長至2170.5萬人,GDP總量由3708億元增長至23014.6億元,全年供水總量由38.9億立方米減少至38.2億立方米。即人口增長57%,GDP增幅達521%,但城市總水量不升反降,其中工業用水量、農業用水量均大幅度下降,生活用水量雖有增長,由于居民用水量有規模經濟特征,其上漲幅度卻遠遠小于工農業用水量下降的幅度。“2016年北京的農業用水量相當于800萬居民的用水量”,陸銘稱,“即使以水定城,北京的人口也可以上升到3000萬以上。”
“城市承載力是一個偽命題。”陸銘表示,“洛杉磯就是一個沙漠城市,城市80%供水量由外部運輸,但它依然發展得很好。”
中國城市發展研究院副院長袁崇法亦表示,用資源條件研究城市承載規模的方式有問題,因為任何一個城市都不完全是由資源條件建起來的,是按市場條件建起來的,而且市場機制對城市發展作用比資源的作用更大,“關鍵要看市場,只要有吸引力,城市多可以做大。”
多位學者表示,通過疏解人口治理大城市病是邏輯悖論。比如大氣治理,只有三分之一的污染是北京自己造成的,其他則是河北、天津等周邊工業區的輸入,空氣污染與被疏解人口并無必然關系。陸銘還提醒,一個河北人在北京謀生多從事服務行業,如果被疏解回鄉,由于產業結構差異,多會從事制造業,“這么看更是增加了污染排放”。
疏解人口的另一個動因是緩解交通擁堵。“根據世界經驗看,越疏散交通越擁堵。”陸銘說。
從目前的人口疏散效果看,是將中心城區的居民疏散至郊區,由于工作場所多集中在市中心,疏散人口加劇“職住分離”,再由于例如優質小學也多集中在市中心,在學區制度下,眾多家庭在學校周圍買房獲得入學資格但居住在較遠地區,由此導致“居住與公共服務分離”。這兩種分離,將會因為更多人花更多時間在路上,從而導致交通更加擁堵。
此外,北京市的道路規劃為寬馬路、低密度,這也是造成交通擁堵的一個重要原因。而歐洲很多城市規劃則是“小街區、窄馬路、高密度”,將居民的生活半徑考慮在500米至1公里內,即居民在較近范圍以內即可滿足生活的各類需求。
袁崇法表示,城市病是城市發展過程當中的內生問題,“只要經濟出現波動,或制度上管理不到位,或管理機制不完善,城市病都會發生。因此,城市病的治理需要長期治理、常態化管理,而不是靠趕人就可以完成。”
也就是說,環境污染、交通擁堵、公共資源緊張是可以通過完善規劃和公共政策等方式來治理的。
擺在崔玲、明珠二人面前的一個難題是,更換居所要付出更高的成本。
崔玲算了一筆賬,她和丈夫的工作都在大紅門區域,久敬莊57號院這類出租大院被清理拆除之后,當地租房價格已經過千元,樓房房租更貴,而如果像周圍人一樣搬至六環外居住,房租雖便宜,但每天通勤成本會倍數增加。
《財經》記者走訪北京多個城鄉結合部,眾多外來人口表示,雖然遭到清理,但他們并不會離開北京,“能在北京掙到錢的,多半都不會離開”。
近30年北京的調控人口浪潮中,受影響最大的群體是像崔玲、明珠這樣的低技能勞動人口,他們主要承受著生活成本的攀升、工作的變更和失去,以及熟人圈的瓦解等影響。
關于如何在大城市落腳已有學者大量研究,眾多研究表明,為各個層次外鄉人提供合理的落腳地是大城市應有的公共服務。
美國著名規劃學家簡·雅各布斯認為,對待貧民聚集地不應簡單地清理疏散,消滅貧民聚集地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至多是把貧民聚集地從一個地方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并破壞了孕育在貧民聚集地的上進、努力改進的社區,抑制了好的社會力量。加拿大學者道格·桑德斯在對全球數十個城市的貧民集聚地進行研究后發現,對于一座城市,城市政策制定者如何對待外來人群,將塑形落腳城市,這些由底層人口聚集的社區,可能會是下一個經濟與文化的誕生地,但也可能是下一波重大沖突的爆發地。
倫敦、東京經驗也值得中國城市管理者借鑒。倫敦在經歷了數十年的“人口疏解”后,當前又重新努力讓人口回到市中心。
上世紀90年代中期,東京也采取過“首都功能分散計劃”,將一些產業、大學等單位外遷,但政府很快發現,東京人口在當時確實有小幅度下降,但對城市發展沒有好處,對整個日本經濟的增長也無益處,因此日本放棄了這一疏解政策,東京人口又恢復增長。
如今東京都市圈人口數量達3700萬,但并未暴露出嚴重的“大城市病”。
“單純疏解人口會給城市發展帶來消極影響,最直接的影響是低技能服務業從業者的生活成本增加,那又會傳導至所從事行業的勞動工資,進而增加整個城市的成本。”陸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