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雷
卡林頓院長似乎是在嘲弄批判法學的天真,在實用導向的法學院文化中,任何一種主義,包括虛無主義,都注定是無人喝彩的
1984年,美國的《法學教育雜志》舉辦了一場專題研討會,圍繞著“學界之倫理:法律教育中的權力和責任”,各路方家各抒己見,最后登場的是杜克大學法學院院長保羅·卡林頓教授。他提交了一篇題為《論法律和河流》的文章,只有7頁紙,行文過半,還在四平八穩討論有關法律教育的老生常談。若要說有任何匠心獨具之處,只能說作者從馬克·吐溫的名作《在密西西比河上》談起,用河流領航員的訓練來類比法律人的教育。
但到文章的尾巴,卡林頓院長突然將矛頭直指他所講的“法律虛無主義者”。用院長的原話說,虛無主義者,“作為職業法科生的教師,具有嚴重的倫理問題”,正因此,“那些認定法律原則不起作用的虛無主義者,在倫理上有義務離開法學院,或許可以在學界別處謀職”。要命的是,卡林頓并沒有掩飾矛頭所向,攻擊是點名道姓的。這里的“虛無主義者”不是別人,就是勢頭正如日中天的“批判法學者”。根據執教于哈佛法學院的法律史名家霍維茲回憶,1982年,批判法學在哈佛召開“年會”,與會信眾竟多達700多人,雖然“批判派”向來魚龍混雜,但反建制的不滿者竟能在短時間內糾集起如此力量,把會議開到了法律教育的大本營,想必讓正統人士大為驚詫。這樣看,卡林頓呼吁將批判派們清理出法學院的教員隊伍,以他作為杜克法學院院長的身份,很可能并非孤立事件。
更何況,關于什么是法治,卡林頓并不是天真的形式主義者。他在“法律現實主義”和“批判法學”之間做了明確的區分:前者,自羅斯福新政以來即籠罩著美國法律人的心智,拒絕承認完全客觀、中立或去政治化的法律解釋,如卡林頓所言,“誰來做判決,這很重要”;但后者,雖然從譜系上可說是現實主義的子嗣,但卻邁出了跨越雷池的一步,之所以是“虛無”的,就是因為在批判派門徒看來,法律完全沒有相對于政治的自治和獨立,不過是政治的晚禮服,是社會宰制和壓迫的工具而已。
一言以蔽之,法律的就是政治的,或如卡林頓所言,“誰來做判決,乃是問題的全部”。卡林頓院長呼吁要清理出法學院門戶的,僅僅是激進批判派。若是追溯至批判法學1968年前后在左翼學子中的興起,建制派的圍追堵截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世紀70年代初,耶魯法學院短短數年內否定了多位青年批判派教員的終身教職申請,對尚處在萌芽期的批判法學就是當頭棒喝。
更值得琢磨的是,按照卡林頓的表述,對于這些虛無的批判派,無需趕盡殺絕。他區分了作為職業教育提供者的法學院和大學內的人文社科院系。卡林頓只求虛無的批判派可以離開法學院,眼不見為凈!至于他們出走之后,是不是可以在其他學術院系內謀得教職,那是他們的事。說得簡單些,批判派之所以是法律教育的敵人,是因為他們所主張的法律不確定會摧毀職業法律人的信仰,這些弄潮兒們是一邊吃法學院的飯,另一邊卻砸法律人的鍋。所以虛無主義者有義務離開法學院,但仍可憑借學術立于大學或者學界。這其中的區別,雖然微妙,但卻折射出法律教育作為一種職業教育所具有的要求。
現代法治能否得以確立和維系,一定程度上取決于法律人和社會大眾的內心信仰。法律信仰是法律教育的靈魂和法科學生的心肝。卡林頓之所以對批判派拍案而起,是因為對于作為實踐的法治事業來說,批判后所導致的“虛無”是一種摧毀力量,這無關學術探索上的真偽。
我們不能簡單地把這次亮劍解讀為法學院內部的黨同伐異。而歸根到底,院長雖然在戰術上呼吁狼來了,在戰略上卻非常蔑視敵人。“雖然真誠地鼓吹對革命的需要,但虛無主義的教師更容易培養出偽君子,而不是激進派”,字里行間,卡林頓院長似乎是在嘲弄批判法學的天真,在實用導向的法學院文化中,任何一種主義,包括虛無主義,都注定是無人喝彩的。若是從此后批判法學盛極而衰的發展軌跡來看,卡林頓院長也許早就看到了這一切。
說到這位卡林頓院長,還有一點不得不提。他自1978年即擔任杜克法學院院長,在這次風波之前,他曾建立杜克法學院和中國法學院的交換項目,這是中美法律教育界最早啟動的合作,如他所言,重建中美外交關系的總統尼克松,也是杜克法學院的畢業生。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