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源
〔摘要〕 在刑事二審案件的繁簡分流過程中,大量本應精審的“繁案”被人為分流為“簡案”,進而以不開庭方式“簡審”,且缺乏合理解釋,既定的“繁案精審”改革目標異化為事實上的“繁案簡審”。該做法弱化了對合法訴權的司法保障,妨礙了對訴訟參與人意見的全面聽取,干擾了對公平正義的應然感知,加大了司法權威的弱化風險。“繁案簡審”現象的滋長蔓延,源自立法粗疏、認知偏差、人案矛盾、監管乏力等多重因素的綜合作用。建議培塑法官對公正和效率價值位階的科學辨識,端正對繁簡分流價值目標的理性認知,優化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的立法條文,明晰繁簡分流的標準及流程設置,并激活司法公開的倒逼效應,共同實現對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的科學規制。
〔關鍵詞〕 刑事二審,繁簡分流,繁案簡審,繁案精審
〔中圖分類號〕D9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7)06-0107-07
作為新一輪司法改革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突破口,案件繁簡分流改革是破解“案多人少”矛盾的一劑良方,起到了“以較小的司法成本取得較好法律效果” 〔1 〕的功效。2016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進一步推進案件繁簡分流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的頒布實施,推動了改革進程的持續深入。然而在局部地區法院的改革適用過程中,卻暴露出有學者指出的“重視‘簡甚于重視‘繁” 〔2 〕的問題。大量本應精審的“繁案”,被假以改革之名,人為地分流為“簡案”,既定的“繁案精審”改革目標異化為事實上的“繁案簡審”。這一現象在刑事二審案件的審理過程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大量應當開庭審理的案件被刻意分流為“簡案”,進而以不開庭方式審理。該做法不僅侵犯了當事人的合法訴權,降低了案件的審理質效,更對法院的權威性和司法的公信力造成嚴重貶損。基于此,本文選取S省H市中院2014-2016年間的刑事二審案件審理情況作為分析樣本,以“繁案簡審”現象為切入點,就刑事二審領域中的案件繁簡分流適用問題加以探討。
一、刑事二審中“繁案簡審”問題審視
“一個好的測量手段應該是信度(reliability)與效度(validity)二者兼顧的,既是可信的(信度,測到的結果相對穩定),也是可靠的(效度,測到試圖測量的特征)。” 〔3 〕23-25為避免因調查視角單一而引發數據在信度或效度層面的欠缺,我們在適用社會學領域研究慣用的主客觀相結合 〔4 〕研究方法的基礎上,借助司法統計、卷宗梳理、電話調查、集中座談等調研手段進行了立體式調查,以實現調研數據之間的相互驗校和彼此證偽。
(一)客觀數據:基于統計軟件的區間測算
借助目前S省法院系統通用的《人民法院案件信息管理與司法統計軟件(18.9.9版本)》,以2014-2016年為考察區間,對H市中院所審理的刑事二審案件相關數據加以測算,得出以下結論。
1.多數刑事二審案件被歸為“簡案”。如表1所示,2014-2016年,S省H市中院共審結刑事二審案件1778件,全年結案數分別為519件、607件和652件。三年間被分流為“簡案”以不開庭方式審結的案件達1654件,占比93.03%。被歸為“繁案”以開庭方式審理的刑事二審案件124件,僅占案件總數的6.97%。分流后的“繁案”與“簡案”之間比例嚴重失調,不開庭成為常態,開庭反倒成為例外。較為直觀的表現為,“繁案”所占比例居高不下,且在持續增長;被分流為“簡案”的刑事二審案件,普遍采用閱卷加調查訊問的不開庭方式審理,原本作為庭前準備工作的審查程序事實上取代了開庭審判。
2.刑事二審上訴案件被普遍“簡審”。依照啟動理由來劃分,如表2所示,2014-2016年H市中院刑事二審案件分上訴和抗訴兩類。其中,因檢察院抗訴而開庭的案件97件,占刑事二審結案總數的5.46%。依據《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三條第(一)款規定,因對第一審認定的事實、證據提出異議的上訴刑事二審案件1654件,占刑事二審結案總數的93.03%。因檢察院抗訴而啟動刑事二審的案件全部被歸為“繁案”,開庭率達百分之百,逐年分別為26件、34件和37件。刑事二審上訴案件縱有遠超抗訴案件的龐大基數,但多數被歸為“簡案”,實際開庭案件數僅23件,尚不足因抗訴而開庭案件的三分之一。值得注意的是,被告人、自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對第一審認定的事實、證據提出異議的開庭成功率畸低,僅為1.62%。多數此類案件都被以不具備“可能影響定罪量刑”要件為由歸為“簡案”,進而以不開庭方式審理。
3.對“繁案簡審”的原因疏于解釋。借助S省通用的《人民法院審判業務管理系統(5.2.0版)》軟件,對H市2014-2016年因歸為“簡案”而作不開庭審理的1654件刑事二審案件電子卷宗梳理后發現,案件卷宗中對于案件繁簡分流的依據和不開庭方式審理的原因普遍解釋不足。第一,無論在訊問筆錄或調查筆錄中,均未發現法官就案件的繁簡分流情況以及審理方式適用對當事人及訴訟參與人予以告知或說明的記錄。第二,所有的裁判文書中均未就案件的繁簡分流情況及劃為“簡案”的原因作出解釋。第三,對于以不開庭方式審理的理由,有973份裁判文書中作出了表述,多達681份裁判文書語焉不詳。其中,有922份裁判文書的理由表述同質化現象嚴重,普遍套用了“經閱卷、訊問上訴人,認為本案事實清楚,決定不開庭審理”這一通行模版,占比94.76%。另外的51份裁判文書盡管說理較為充分,但經深入考察,多屬于為參加各級法院的優秀裁判文書評比而“匠心獨造”的定制作品。
(二)主觀認知:基于對參與主體的社會調查
1.受調查人群的權衡。調查中,鑒于客觀困難和主觀考慮,對擬抽樣人群作出了取舍。首先,限于司法機關管理制度及監所安全等因素,未能獲取對服刑期間的刑事被告人調查的授權。其次,當事人近親屬多為案件的法定代理人或訴訟代理人,雖然有熟悉案情、對結果感同身受等優勢特點,但從社會倫理、情感傷害等角度考量,在案件審結多時后再就相關問題與之溝通,無異于“重揭傷疤”,容易給其造成“二次傷害”,甚至有可能引發新的申訴或上訪問題,故而舍棄對該群體的調查。再次,案件的證人、鑒定人和翻譯人員固然是案件的親歷者,但受限于各自的訴訟角色,對案情或證據的了解往往局限于某個單一的環節或階段,容易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況且,限于其與案件本身的關聯性,在時過境遷后對案情的記憶往往十分淡薄。endprint
經反復權衡,最終將被調查群體定位于上述刑事二審不開庭案件的法官和代理律師群體。一是鑒于法官和律師同為法律職業共同體成員,相較于當事人有著較高的法律素養,對案件繁簡分流的適用有更為客觀理性的認知;二是法官和律師群體兼具了解案情以及對審理方式適用的直觀感受等必備要素;三是鑒于法官和律師的執業單位相對固定,便于溝通聯系。
2.法官群體的認知情況。在H市中院刑事審判分管院領導的大力支持下,召集該中院17位一線刑事二審法官集中座談。關于對刑事二審案件“繁審”(開庭審理)或“簡審”(不開庭審理)的傾向性方面,如表3所示,除3人認為自身不存在傾向性之外,有2人傾向于“繁審”,占比11.76%;有12人傾向于“簡審”,占比達70.59%,超過了三分之二。座談中,多位刑事二審法官直言不諱地表示,之所以傾向于“簡審”,就是為了達到盡可能少開庭或不開庭的目的。
3.律師群體的認知情況。隨機抽取2014-2016年間曾在H市中院代理因被分流為“簡案”而作不開庭審理刑事二審案件的律師50人,分別與其作了電話訪談。如表4所示,除3人因故未能接受調查外,其余47人均給予了充分配合。關于對所代理案件繁簡分流適用情況的滿意度方面,受調查人員之間的觀點分野明顯。認為滿意的有7人,認為一般的有14人,認為不滿意的有26人,占比依次為14.89%、29.79%、55.32%。更為關鍵的是,繁簡分流適用的滿意度與裁判結果的接受度之間息息相關。對繁簡分流適用持不滿意態度的26名律師中,認為案件繁簡分流對裁判結果的接受度未造成影響的3人,認為造成了輕微影響的6人,認為造成嚴重影響的17人,占比依次為11.53%、23.08%、65.38%。
二、刑事二審中“繁案簡審”的弊害后果
長期以來,各界對刑事二審“繁案簡審”現象的關注度普遍不高,尤其對其現實弊害和潛在風險認知程度有限,這也是導致這一問題愈演愈烈的根本原因。理性客觀地辨識“繁案簡審”的弊害風險,是破除這一頑疾的必備要件。
(一)弱化了對合法訴權的司法保障
美國法學家貝勒斯(Michael D·Bayles)指出,“包括(法官)中立原則(Principle of impartiality)、獲得聽取審判的權利(an opportunity to be heard )、提供裁決及理由的原則(principle of providing findings and reason )等在內的各項程序正義原則分別從不同方面確保程序結果的公正。〔5 〕”刑事二審案件的“繁案簡審”現象無疑與上述觀點相背離,既不符合程序正義原則,更難以促進結果公正的實現。以不開庭為表象的“繁案簡審”,在事實上虢奪了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當庭表明觀點和直陳意見的機會,當事人和訴訟參與人法定的傳喚證人、鑒定人出庭作證以及當庭舉證、質證的權利同樣難以實現。有鑒于此,相較于控方處在弱勢地位的辯方訴權不僅難以得到應有的司法保障,其本就十分狹小的訴訟空間容易遭受進一步的擠壓。
(二)妨礙了對訴訟參與人意見的全面聽取
依據《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三條第二款以及《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三百二十四條規定,以不開庭方式審理的刑事二審案件,要“聽取其他上訴人、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意見”,該規定的實際適用情況同樣欠佳。以對辯護人意見的聽取為例,如表5所示,考察期間內H市中院1654件不開庭審理的刑事二審案件中,委托辯護人的案件611件,占全部不開庭案件的36.94%。其中,委托辯護人的案件中開庭審理的僅有73件,委托率不過11.95%。在委托辯護人且以不開庭方式審理的538件案件的卷宗中,附有聽取辯護人意見筆錄的44份,僅占8.18%。值得注意的是,在僅存的44份調查筆錄中,有26份筆錄中記載了辯護人就“簡審”適用提出異議,但訊問法官均以“已記錄在卷”一語以蔽之,沒有其他解釋或說明。
(三)干擾了對公平正義的應然感知
“繁案簡審”在刑事二審領域內的普遍化,使得大量本應開庭的刑事二審案件普遍以不開庭方式審理?!半m然個別案件審理程序上的某些不公正的做法不會影響實體結果的公正性,但是當事人在訴訟中追求的不僅僅是一個公正的結果,也包括其在審判過程中受到的公平、公正的對待” 〔6 〕140。實踐中,很多當事人之所以對二審抱有較高的期望值進而提起上訴,就是期待通過二審法官的當庭審理為其主持公道,進而實現對一審“不公正裁決”的發還或改判。然而,在“繁案簡審”現象大行其道的當下,當事人不僅難以當庭直陳觀點意見,甚至在案件審理過程中與二審法官進行面對面的溝通都成了奢望。更有部分被分流為“簡案”的刑事二審案件,既不開庭審理也不作任何解釋說明,當事人直至接到二審裁判文書,才知道案件已審理結束。一旦裁判結果與當事人的心理預期之間存在較大差異,容易使當事人產生被蒙蔽或被愚弄的感覺,進而引發其對程序正義和實體公正的質疑,這顯然不利于“讓當事人在每個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改革目標的實現。
(四)加大了司法權威弱化的風險
“符合程序正義的刑事訴訟程序不僅在產生好的訴訟結果方面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而且公正的程序本身能夠發揮訴訟結果正當化、吸收當事人不滿的功能?!?〔7 〕11-12反之,適用不當也會導致民眾對司法公正懷疑,甚至導致法律信仰的動搖。鑒于我國實行兩審終審制的審級制度,一旦當事人自覺難以通過二審程序解決問題,往往會轉而尋求涉訴信訪等非正常途徑來解決,甚至采取散布網絡謠言、聚眾哄鬧法庭、圍堵司法機關等過激行為,對正常的司法秩序產生嚴重干擾。實踐中,有大批刑事二審案件因不當分流而被“繁案簡審”,其引發的申訴信訪案件不斷增加。如表6所示,2014-2016年S省H市中院共審結刑事申訴案件132件。其中,有36件案件的申訴狀中明確提出刑事二審不開庭審理違反了法定程序,占比27.27%。同時,考察區間內H市中院受理刑事類信訪案件241件,逐年依次為63、79、99件。其中,反映刑事二審繁簡分流不當,尤其是認為不開庭審理有誤的55件,逐年依次為7、19、29件,同樣呈遞增趨勢。因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適用不當而引發的連鎖反應,導致事實上的“終審不終”,在耗費大量訴訟資源的同時,司法的權威性和法院的公信力也因此受到侵蝕。endprint
三、刑事二審中“繁案簡審”問題的成因
刑事二審案件“繁案簡審”現象的生成非一夕之間,而是在多重因素的長期、共同作用下才得以滋長蔓延的。對于問題生成機理的準確辨識,是對癥下藥革除弊害的應有之義。
(一)立法粗疏,導致法官自由裁量權的膨脹
現行立法中,對于刑事二審中繁簡案件的分類標準缺乏明確具體的規定。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分別設有“簡易程序”專節和專章,就簡易程序的適用條件等作出規定,但其適用范圍局限于基層人民法院審理的刑事一審程序。同時,關于刑事二審開庭方式的法律條文過于粗疏。譬如,依據《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三條第(一)款規定,不僅須滿足“被告人、自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對第一審認定的事實、證據提出異議”的要求,還需要具備“可能影響定罪量刑”的條件,才能實現“開庭審理”。是否“可能影響定罪量刑”,這一帶有濃重主觀色彩的“尚方寶劍”被賦予了二審法官。實踐中,二審法官可以在符合“法律依據”的前提下,判斷認定刑事二審案件是“繁”還是“簡”,并自主作出是否開庭的選擇。即便上訴人另行提出了新的證據,二審法官或合議庭也可以基于“不影響定罪量刑”的主觀判斷,做出不開庭審理的決定。
(二)認知偏差,誘發法官價值判斷上的失衡
為探究一線刑事二審法官對案件繁簡分流的認識態度,筆者召集傾向于“簡審”的12名刑事二審法官作進一步調查。有5名法官出于“增強審判效率”的考量,認為“簡審”可以省去不必要的麻煩。有3人出于對個人及家庭人身財產安全的考量,認為“簡審”可減少與當事人的接觸,相比“繁審”更為安全。有2人出于對負面輿論的防范,認為“簡審”相對封閉,可降低被媒體輿論炒作的幾率。另有2人出于員額遴選的考量,認為案件“簡審”能省卻一些訴訟程序,避免因程序犯錯而被排除在員額之外。上述觀點映射出部分法官在對公正與效率的價值位階的排序上出現明顯偏差,偏重于對職權便利的考量,而忽視了對當事人和訴訟參與人群體的權利保障。
(三)人案矛盾,誘發法官對“簡案”的偏愛
隨著立案登記制的全面鋪開,訴訟案件數量急劇遞增,刑事二審案件的數量自然也水漲船高。與此同時,在司法責任制改革的深入推進下,法官因拒當“助理”而選擇“用腳投票”的案例不時見諸報端。一增一減之間,更加劇了本就十分突出的案多人少矛盾。第一,在部分法官看來,將案件歸為“簡案”,以閱卷加調查作不開庭審理,可以省去開庭排期、文書送達、庭前準備等大量事務性工作,其效率遠高于花費半天甚至幾天時間搞一場“審判秀”。第二,依據《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三條規定,刑事二審案件開庭審理“應當組成合議庭”。限于刑事二審法官數量的相對有限,要組成合議庭往往有賴于其他庭室施以援手。刑事二審案件的審判席上端坐的往往并非清一色的刑事法官,經常有民事、商事、行政法官臨時充當“救火隊員”。將案件歸為“簡案”以不開庭方式審理,則不必組成合議庭,該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四)監管乏力,縱容了“繁案簡審”現象的滋長
缺乏必要的監督制約,是“繁案簡審”現象滋長蔓延的重要制度誘因。實踐中,法官對刑事二審案件審理方式適用的自由裁量權,缺乏有效的監督制約。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對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情況及審理方式適用缺少話語權,即便對第一審認定的事實、證據提出異議,甚至提出了新的證據,法官也有權以新證據并不影響定罪量刑為由,作出不予開庭審理的決定。對此,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缺乏必要的救濟渠道。依據《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四條規定,同級檢察院在抗訴和二審開庭審理的公訴案件中應當派員出庭。但除抗訴案件外,檢察機關無權參與法院對當事人的調查、訊問過程,自然也起不到應有的監督作用。同時,檢察機關對其他類型二審案件的參與熱情也普遍不高,“二審開庭審理的公訴案件”的條件,往往因檢察院不愿派員參加而難以開庭。“不開庭”則依法就不必參加,“不參加”自然也就難以開庭,這在事實上形成了一個“雞生蛋”和“蛋生雞”式周而復始的邏輯陷阱,客觀上導致了二審開庭的事實不能。對于檢察機關在部分刑事二審案件中的不出庭應訴行為,本就“偏好不開庭審理的法官” 〔8 〕自然也樂得其成,經常是順水推舟,甚至是一拍即合。
四、刑事二審中“繁案簡審”問題的矯正思路
刑事二審案件“繁案簡審”的積弊由來已久,其破除既不可能一蹴而就,也絕非簡單的案件分流優化抑或審理方式革新等“單一療法”所能徹底解決。唯有對癥下藥地采取系統化的規制理路,方能實現對沉疴痼疾的全面破除。
(一)提高對繁簡分流的科學認知
理念是法官行動的先導。對部分法官認知謬誤或偏差的及時糾偏,是在刑事二審領域內實現對案件繁簡分流科學適用的必由之路。
第一,確立理性的價值排序。案件繁簡分流的價值絕非“公正和效率的衡平” 〔9 〕。美國哲學家約翰·凱克斯(Jone Kekes)曾指出“一個有理性的道德主體,必然會在兩種或多種價值中進行排序(Ranking values)”,并基于多元價值主義的角度,作出“最主要價值”(Primary values)和“第二價值”(Secondary values)的排序 〔10 〕57-59。在刑事二審案件的繁簡分流過程中,法官作為天然的“理性道德主體”,面臨公正與效率的價值取舍時,理應將前者作為“最主要價值”,將后者列為“第二價值”,優先保障前者的價值實現。具體到刑事二審案件中,無論歸為“繁案”或“簡案”,抑或是以開庭或不開庭方式審理,都不能以犧牲上訴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的程序利益來換取效率價值,而應當在確保公正的前提下追求更高的效率。第二,明晰對繁簡分流理念的認知。引導法官秉持《意見》第1條規定的“該繁則繁,當簡則簡,繁簡得當”的分流原則,在慎重劃分“簡案”的同時,果斷“刪繁就簡”。鼓勵法官合理適用《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三百二十三條之規定,在開庭審理上訴、抗訴案件時,重點圍繞“對一審判決、裁定有爭議的問題或有疑問的部分”進行,把握好庭審過程中各環節的主次輕重,提升刑事二審開庭審理的質效。endprint
(二)優化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的立法條文
立法作為司法活動的前提和先導,是用以科學規制法官自由裁量權,確保案件繁簡分流理性運行的必備要件。建議適時填補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適用的立法漏洞,確保完善后的法律條文“對權利性上訴充分尊重, 對上訴、抗訴的理由充分考慮,將人為主觀因素降到最低程度,實用性強, 操作便利的客觀標準。
第一,建議對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的判斷主體作出限定。將繁簡分流的判斷權交由承辦法官,既難以克服其貪圖職權便利的利益驅動,更難以為各界所信服。建議從立法上將判斷主體限定為合議庭而非承辦法官,以便在確保案件繁簡分流專業性和公正性的同時,避免正義的遲來現象。第二,建議《刑事訴訟法》對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的情形作出明確規定,列舉出“簡案”,即以不開庭方式審理的“特別情形”。除此之外,一律開庭審理。結合立法精神和司法實踐,“特別情形”應包括如下情形:其一,一審適用簡易程序審理的刑事二審案件,經二審合議庭審查認為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其二,僅就法律適用或量刑提出上訴,對一審事實、證據認定無異議的;其三,符合《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五條第三款“原判決事實不清楚或者證據不足的……也可以裁定撤銷原判,發回原審人民法院重新審判”情形的。同時,明確規定“除上述情況外,一律開庭審理”,變以往刑事二審開庭的彈性操作為立法上的剛性依據。
(三)明晰刑事二審案件的繁簡分流標準
對所有刑事二審案件不加辨別地一律“繁審”,既無可能,亦無必要。規范刑事二審案件的繁簡分流適用,關鍵在于明確案件繁簡的尺度標準。正如日本學者田宮裕所言,“不如確立這樣一種程序,按犯罪的性質、輕重等情況區別對待,與之相應地適用既簡略迅速又能保持公正的程序” 〔11 〕406,對二審刑事案件的繁簡標準判定建議從三個方面考量:一是案件本身的難易程序,主要從案件涉及到的法律適用問題是否疑難,案件證據認定是否疑難兩個方面進行考量;二是案件辦理的風險程度,主要從案件的社會關注度、輿論反響度、案件敏感度等方面進行考量;三是一審裁判的穩定性程度,主要考量二審是否會改判為有罪、無罪等情況。具體分類標準如下。
刑事二審中的“繁案”主要包括:適用法律存在重大分歧且缺乏權威觀點;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方面存在疑難;涉黑、涉訪、涉群體性等社會影響較大的案件;被告不認罪案件,且證據不確實充分;主要證據不足或有疑點;案件事實不清且又難以查清;案情復雜或案件爭議較大;一審判決有罪,二審可能被判處無罪的案件;新類型案件;按照二審程序審理的再審案件;抗訴案件;其他疑難二審案件。
刑事二審中的“簡案”主要包括:事實無爭議,證據充分,法律適用清楚;被告人撤回上訴;一審適用簡易審理(有期徒刑三年以下);適用速裁程序審理(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存在程序瑕疵和量刑爭議,但證據和事實認定不存在問題;僅就量刑有異議的上訴案件、抗訴案件;事實、證據清楚的案件;其他簡單案件。
(四)完善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的流程設計
為避免法官在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過程中大權獨攬,建議通過優化案件繁簡分流的流程化設計,實現由個人式“獨斷”到節點化“共謀”的轉變。具體步驟如下:
步驟一:立案階段分流。在刑事二審案件立案后,由立案庭法官在對一審裁判文書及上訴材料等內容作出審查的基礎上,依照前述的標準設置,作出繁簡分流的先行判斷,并給出是否開庭審理的初步書面建議。相關建議隨案卷材料移交各刑事審判庭室。對于部分暫時難以作出判斷的案件暫時歸為繁案。
步驟二:評定小組審查。建議從各刑事審判庭抽調資深法官5-7名,組成案件繁簡分流評定小組,由分管刑事審判業務的院領導擔任組長。小組成員的選調標準建議設定為“具備10年以上刑事審判經驗”。評定小組對立案庭移交的繁簡分類情況進行抽樣檢查,重點對立案階段難以作出繁簡判斷的案件給出分流建議。相關的評定結果第一時間移交給刑事業務庭室。
步驟三:隨機均衡分案。建議依照《意見》第2條規定,采取“隨機分案為主、指定分案為輔”的原則。一般情況下,由計算機分案軟件綜合考量案件數量和繁簡程度,在庭室內部隨機依次分案。在此基礎上,“如果存案較多,可以采取自動輪空的方式。” 〔12 〕在實現案件繁簡分流的同時,確保各個刑事審判庭內部法官審判任務量的相對均衡。
步驟四:異議提起與處理。無論是立案階段的初步判斷抑或是評定小組的二次審查,都屬于審前判斷,難免會因對案情、證據等要素的把握不準而出現偏差。承辦法官或合議庭在接手案件后,結合基本案情、證據和一審裁判情況等,一旦發現前期繁簡分流結果不當,可向案件繁簡分流評定小組提出異議。經評定小組復核,認為理由充分且確有必要的,應及時作出由簡轉繁或由繁轉簡的分流變更,所適用的訴訟程序自然也應作出相應調整。
(五)強化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的公開倒逼
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曾指出:“要實現(讓當事人在審判過程中感受到公平正義)這一目標,必須摒棄‘司法神秘主義,全面落實司法公開原則?!?〔13 〕具體到刑事二審審判,無論法官認為案件應歸為“繁案”抑或“簡案”,均應對案件的繁簡分類及是否開庭情況予以公開,并作出合理解釋說明。實踐中,部分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信息的公開范圍較窄,時效性較差,當事人和訴訟參與人并不知曉或未能及時獲知,甚至直到拿到生效裁判文書,才知曉案件已經過了不開庭方式審理。由此,對刑事二審繁簡分流的司法公開力度理當加強。
第一,建議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出臺司法解釋或指導性意見等形式,規定裁判文書應當一律對案件繁簡分流及開庭與否的理由作出解釋,并針對庭前會議、訊問、調查等環節各方對上述意見是否被采納作出說明。對不遵守裁判文書寫作要求,對相關決定和理由“一掠而過”或“避而不談”,并造成嚴重負面影響的,應追究承辦法官的責任。第二,擴大司法公開的范圍,在保障“國家秘密、商業秘密、個人隱私”不受侵害的前提下,將司法公開的范圍逐步由案件當事人、訴訟參與人的有限群體,拓展到包括新聞媒體、科研院所以及普通公民在內的社會各界。第三,適當增強司法公開的力度。當前,司法公開四大平臺建設固然得到穩步推進,但當事人和社會公眾所關切的案件核心信息和審判關鍵流程卻不在公開范圍之內。建議以對刑事二審繁簡分流的信息、理由的公開為突破口,在保證國家秘密、審判秘密安全,當事人隱私不受侵犯的前提下,不斷加大司法公開的力度和尺度,逐步拓展到對副卷中合議庭評議筆錄、審委會意見等影響定罪量刑核心要素的公開。第四,善用信息化手段向社會公眾公開。對刑事二審案件繁簡分流等相關信息,利用人民法院及派出法庭的數字影像播放器、信息查詢顯示屏等設備予以公開,供當事人和社會公眾憑有效身份證件自助查詢。同時,要順應信息化時代發展和民眾的現實需求,積極借助法院官方網站、博客以及微博、微信、移動客戶端等新媒體手段面向社會公開,最大限度地確保當事人和社會公眾能夠及時便捷地知悉上述信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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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在平endprint